【八一】心愿(散文)
一
王老漢整整折騰了一夜,五更時眼睜睜地看著老伴咽下最一口氣,他眼角無奈地流下了一串淚水。
王老漢的爺輩上算得是村上富裕人家,三眼土窯,東西兩幢土木結(jié)構(gòu)樓房,百余畝土地。父親憑著殷實的家境外出讀書,畢業(yè)后在國民黨政權(quán)警察局工作,官至警察局長。解放軍兵臨城下時,自殺身亡。母親是大家閨秀,局長太太,也曾風光一時。丈夫死去后,與一同鄉(xiāng)人達成協(xié)議,幫她將丈夫尸體運回家鄉(xiāng),她則帶兩個兒子嫁給他。很快,同鄉(xiāng)人履行了責任,她也兌現(xiàn)了承諾。二人組成了新的家庭,攜兒子們回到鄉(xiāng)下生活。雖然沒了驕奢淫逸的闊太太生活,但日子過得還算安穩(wěn)自在。
不知是“愛情是忠貞”的緣故,還是對前夫的思念懺悔,她過于聰明地作出一個幼稚而錯誤的決定。這也釀造了她人生的悲劇結(jié)局,也為兒子種下了伴隨一生的苦果。
那年,她向后夫提出離婚,條件是自己帶二兒子回前夫家,將大兒子留給后夫,這樣張家和王家均有香火延續(xù)。
后夫挽留一番,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她。
臨行前,她悄悄讓二兒子將珍藏的一些細軟變賣了400多元錢,以備安身之用。
回到前夫家,由于她是原國民黨警察局長的太太身份,這也讓她成為批斗會上的“??汀薄:髞?,再也無法忍受無休止的批斗和“脫胎換骨式”的皮肉之苦而畏罪自殺了。
那一年,王老漢剛滿二十歲。
二
常被批斗的母親走了,家庭遂清靜了許多,但歷史的印記卻牢牢地烙在王老漢的身上。
那個年代,人們視之如瘟疫,唯恐躲閃不及。盡管他肚子有點墨水,相貌也算得上是英俊一族,但從未有人給他打點找個對象。他也從來沒敢有過娶個媳婦、養(yǎng)育后代的奢望。他知道,別人不會嫁給他的,自己也不愿意讓別人跟著他一樣跳進“火坑”。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階級斗爭早已成為歷史,也被世人所遺忘。孑然一身、無所依倚的王老漢,被平靜的生活點燃了生活的激情,他也想像正常人一樣娶妻生子。無奈,歷史讓他錯過了婚姻的最佳時間?,F(xiàn)在,他都四十歲了,想找個媳婦確實不在節(jié)點上。
或許是上天的恩賜吧!那一年他交上了“桃花運”。
村上來了一位熱心老師,她托朋友、求親戚,總算在西鄉(xiāng)的小山村為王老漢尋得一閨女。
說是閨女,年齡已近三十歲,之前還從未有人對她提起過婚姻。究其嫁不出去的原因,除了相貌不揚外,智力低下,身體不佳,也有絕對影響。但這些對王老漢來說,都不是問題,他不敢有任何奢望和挑剔。對他來說,能摘掉“光棍”帽子,有個伴兒說活,自己種地回來有碗現(xiàn)成飯吃,亦或能生的一兒半女,傳承血脈,就謝天謝地了。
娘家人早為閨女嫁不出去而發(fā)愁。當見到有人上門提媒時,正求之不得。
這門親事不費吹灰之力,皆大歡喜!至此,王老漢結(jié)束了“光棍”生活,成了有老婆的風光人……
時間又過了幾年,王老漢仍不見妻子肚子有響動。
一晃十年又過去了,他徹底絕望了,“唉!上天的恩賜咋就不再眷顧于我呢!”
在妻子的身上沒了希望,王老漢把主意打在堂弟家。堂弟家有三男一女,孩子多,家境困難。王老漢提出要求后,堂弟同意將中間的二兒子過繼給他,以續(xù)香火。村里人有句俗話:沒兒女,干骷髏。意思是說,不生養(yǎng)的人孤家寡人,容納不了人。堂弟的孩子六、七歲,正處于“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齡段,淘氣,怪僻,總而言之是“渾身毛病”,無一處順眼的地方……
王老漢兩口子哪受得了,一段時間后便將孩子退了回去。至此,他也徹底消除了傳宗接代的念頭。
三
沒有了“養(yǎng)兒防老”的希望,將來養(yǎng)老也只能靠自己了。趁著能吃想動時,趕快積攢點錢吧!
王老漢,經(jīng)營著十多畝責任田,雖說種地不算能手,但憑著勤勞吃苦每年打下的糧食,也可賣個七八千塊錢。除去開支的五千元,其余的都存入銀行。人們閑著的時候,曾經(jīng)給他做過測算:兩人不修不蓋,不娶不嫁,人情世故交往甚少,日子過得節(jié)節(jié)儉儉,每年五千元,二十多年了,存款該在六位數(shù)了。也就是說,至少有十萬以上。有這么多存款,在農(nóng)村來說,是個炫目的數(shù)字??!
兩個人的生活也得靠王老漢打理。妻子基本是吃閑飯,她的活動范圍主要是家里、大街門口上,最遠到村中女人們集中的地方。她站在人外圈,不茍言笑,褲襠上吊著的紅色褲帶隨著身子的轉(zhuǎn)動擺來擺去。
而家里柴草滿地,塵土覆蓋了幾層,臭氣彌漫。村上人說,天熱的時候進他家,一時三刻跳蚤就會爬滿全身。曾經(jīng)有人看見跳蚤在他的身上竄來竄去,此話有點夸張,但足以說明家里衛(wèi)生狀況的惡劣程度。
王老漢愛好象棋,但是別人很少蹬他的家門,他也很少到別的人家去……
近些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王老漢漸感身子大不如前。擔挑東西,便氣喘吁吁的;走起路來,兩條腿也不聽使喚;看東西迷迷糊糊,耳朵經(jīng)常嗡嗡叫喚……他想,是該考慮年老后事了。于是,他買回了木料,請木匠師傅幫做了兩口棺材,也不挑選風水,便在責任田里硂好了自己的墓地。
他經(jīng)常尋思著,妻子先走了還好點,如果自己先她而去,她該如何活下去呢?
天有不測風云。2017年夏天的一場雨后,妻子在院中摔了一跤,便動彈不得了。到醫(yī)院檢查,是股骨斷裂。她年老了,手術(shù)困難,固定好回家慢慢恢復。之后,王老漢沒有考慮再帶妻子外出到大醫(yī)院治療,他根本沒有那個能力。
妻子躺在炕上無法坐起,從喂吃到拉雜全靠他。家里的衛(wèi)生狀況,自不必再提,加之妻子病痛的呼喊聲,時常攪得他晝夜難眠。妻子久病臥床,身上又生起了褥瘡,并感染到其它部位。王老漢感到身疲力盡,他盼望著有人能頂替分擔幾天,也能讓他稍微緩口氣。
千呼萬喚,妻子的妹妹總算來了。沒想到,妻妹看看家中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留下句“我家也走不開”,便匆匆離開了。
王老漢深感“窮在鬧市無人識,富在深山有遠親”的人間世態(tài)炎涼。一奶同胞尚且如此,更何況遠親近鄰?無援的他,只能苦苦支撐著。不久,他將自己的責任田轉(zhuǎn)讓給別人,一心伺候病妻。二百多個夜晚,挖屎弄尿,喂吃喂喝……
妻子還是走了,他已經(jīng)盡力了!
望著妻子的遺體,他深感愧疚:近四十年的相伴守護,他沒給過她多少幸福快樂。
掐指折算,妻子死亡的年齡和自己的母親竟然相同的,都是六十八歲。唉!陪伴自己一生的兩個女人,命運都如此悲慘,都像是一個黃連上結(jié)的苦瓜。
四
該安排亡妻的葬埋事了。
王老漢想,首先有急辦的三件事:一是購置壽衣,活了一輩子不能穿著破舊衣服走吧;二是請人幫忙選擇下葬時間;三便是通知人主家,也就是妻子的娘家人。這些事找誰來辦呢?考慮半天,還是先找家道的侄兒們吧,親不親總是一門人嘛!于是,披了件衣服跑到村西邊叫醒堂侄兒,又跑到北面喚起另一家侄兒。
等侄兒們到齊,天色已微微發(fā)亮。倆侄兒分了工,一個侄兒負責請人幫忙,另一個侄兒負責采購壽衣以及急用的東西。打發(fā)走侄兒們,他又找到妻妹的電話。話筒里傳出對方的聲音:“知道了,看吧。”
早飯過后,經(jīng)過一番商量之后,出殯的日子就算定了。
家道中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哥哥,在兒子的陪伴下也跑過來幫忙。在村上辦大事,一般來說是村民相互幫忙,也有的村子開始出錢雇人。王老漢身邊無兒無女,平時與人交往甚少,只能采用后一種方式了。
見狀,老哥哥開口說道:“不行,好歹咱也是一大家族,湊湊人也夠了,攬出去不怕外人笑話?!?br />
話音未落,他的兒子反駁說:“爸,這事你還是少費些唾沫吧!叔叔他無兒無女的,攢下的錢叫干甚呀?況且,誰這一天在外不掙個一二百塊的?按你說法,是叫不回人來的。”
老哥哥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唉!世道真的變了,不分親戚鄰家,抬手動腳就是錢呀錢?!?br />
幾個人就這么定了,出錢雇人,不用管飯。
一塊石頭落在肚里了,自己能辦的事情湊乎著辦吧。晚上,王老漢用濕毛巾給妻子將就地擦了擦臉,穿上新買來的壽衣,被褥還是原來的,和當過木匠、較親近的一名侄兒將亡妻放入棺中……
第二天,在外的家人們陸續(xù)回來了。第三天,是出殯的日子。沒有靈棚,不奏哀樂,一切從簡。哥哥派侄兒來了,姐、妻妹等娘家人來了。娘家人就是死者的主家,人稱“人主家”。按當?shù)仫L俗,這天的“人主家”至高無上,辦事主家人如對死者有虐待或不好行為,這天“人主家”有權(quán)嚴厲譴責和責難,辦事主家不敢反駁申辯。
這一天,王老漢就是受到了妻姐無休止的責罵。其中最為嚴重的是,沒有讓“人主家”審查就將棺材早早封了口。
“俺妹妹在你家,沒好活過。死了,也不讓娘家人看一眼。為甚不敢讓看?我懷疑她不是病死的!……你就從來沒把她當成個人,我們家也結(jié)婚嫁娶來,也修房蓋屋來,你沒個禮道就罷了,對自己的老婆也這樣的苦寒,你良心何在?”妻姐歇斯底里。
王老漢一聲不啃,心里卻怒火沖天:平時你們無人來打個照面,生病后更是像躲避瘟疫,看了怎樣,不看又怎樣?
妻姐罵咧了半天,沒人搭理也就安身了……
五
送走了亡妻,昏暗的土窯洞里沒有了夫妻倆的問答聲,沒有了妻子病痛的呻吟聲,死一般的寂靜。柴火灶腔里一閃一閃跳躍的火焰照著王老漢那悲傷未盡、滄桑歷練的臉龐。亡妻入土為安,他也心力交瘁,疲憊不堪。此時,又回到孤身孑影的原點。不過現(xiàn)在的他,已是古稀之年。
經(jīng)歷了葬妻,他的心好像清醒了許多。以后自己該怎么辦呢?
是啊,假如病倒在床,想喝口水;假如住院治療,需要人陪侍;假如有一天像妻子一樣離開人間……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靠誰呢?
幾天來,他躺在土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思考著。無親無故,無恩無情,親生子女不孝敬父母的也見得多了,更何況自己呢?特別是通過葬妻,仿佛看到的是一張張冷冰冰的臉和一雙雙貪婪的眼,這讓人不寒而顫。
無論怎樣,贍養(yǎng)總得靠人,但靠誰呢?再說了,贍養(yǎng)費得付多少,按月付,按年付,還是一次性付呢?
他扳著手指頭反復斟酌考量,侄兒算是最親的人,但兩地居住,遠水不解近渴。況且,從來也沒在一起生活過,談不上有感情??克?,有點不現(xiàn)實。選項,只有從村中堂兄的三個兒子中間考慮了,反正是給他們錢呢。他們?nèi)酥?,老大忠厚老實,明白事理,但身體不佳,腿腳不靈便。其余兩個人在外打工,人緣也都不及老大,理想人選還是老大。
王老漢找到老大一家,同意拿出三萬元養(yǎng)老送終。
老大與妻子認真商量了些日子。從道義上講,理應(yīng)答應(yīng),但養(yǎng)老從終這么大的事得好好掂量掂量。如果只是頭痛腦熱的,可以照顧一下;假如癱瘓在床,短時間還好說,這日久天長了,可不是件容易事。再說了,那三萬元的報酬,他們覺得有點可笑,好像是打發(fā)討吃似的,就玩笑地問,還給誰攢錢呀?
在錢的問題上,最終沒有商討出結(jié)果。于是,王老漢啟程往省城哥哥處征求意見。
見面后,王老漢跟哥哥說明了來由。哥哥問他:“你一輩子沒有干過大事,無保戶也多年了。該有點養(yǎng)老的錢吧?”
“攢的點兒,存折就在我身上。”
“這樣吧,現(xiàn)在你還能顧得了自己,先把存折放在這里,我給你保存著。生病了,或者不能自理了,就到我家來。我雖然只有一個兒子,但我們養(yǎng)老要靠他,因為你我是一奶同胞啊!”哥哥的話如此溫暖,他心里無比舒坦。
王老漢把存折交給哥哥,說:“侄兒雖說頂不了親生子,但總比外人要強,況且還有哥哥壓陣呢!”想著想著,王老漢壓抑的心情輕松了許多……
養(yǎng)老的事情有了結(jié)果,王老漢滿意地返回家中。
六
不知是遭失妻打擊,還是其它原因,王老漢的身體明顯變得衰弱。
前段時間有人看見他摔倒在地,口吐黑血?!八邪d癇病,平時發(fā)作吐的是白沫,這次卻是黑血,肯定肚里的五臟出問題了?!痹趫龅囊淮迕裆酚衅涫碌亟o人講。
王老漢也感覺到,這次犯病與往常不同。病發(fā)作時,四肢無力,力不從心。于是,他便將發(fā)病情況打電話告訴了哥哥。哥哥感到很蹊蹺,弟弟前腳走后腳就有了說法,但話已說出口不能反悔。他馬上讓兒子回老家,接二叔到醫(yī)院檢查治療……
王老漢到醫(yī)院檢查之后,院方治療的首選就是輸液打點滴。幾天來,侄兒一直陪侍在旁。叔侄之間本沒有多少話可談,還是侄兒打破了沉默跟叔叔交流起來。
“二叔,聽我爸說過,你和奶奶走的時候,把爺爺積攢下的金銀細軟全帶走了。究竟有多少呢?放在現(xiàn)在,可值些錢呀!”
王老漢全身猛地激靈一下:哥哥怎么把這事,也給孩子們講??!不過,他定了定神說:“能有多少,回去的時候連半間房都沒有。只好變賣了點錢,買了孔小窯洞,才湊乎著有個安身的地方。你爸還提起這事???”
王老漢,在中國農(nóng)村,有一定的代表性,他們生活卑微,并沒有所謂的大的追求,而生活賦予他們的也是更多的滄桑和苦難??释嗳岁P(guān)注,給他們力所能及的幫助和溫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