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情】父親的生日(散文)
父親不再過生日,不管后人怎么勸,堅決不過生日??筛赣H曾經(jīng)是那么熱衷于過生日的,因為父親的生日,我曾和父親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吵。
(一)父親的生日沒法過
母親在我五歲半的時候,因為風濕心臟病早早地走了,結(jié)束了疾病帶給她的痛苦,也結(jié)束了因為看病和父親的爭吵,還有那一次又一次長達三天三夜的賭氣。
爺爺奶奶在六零年早早地走了,留下父親三兄妹,父親是長子,只有16歲,可想三兄妹的生活艱難到何種程度,能活命已經(jīng)是老天的恩賜了,哪里還有條件談生日。
父親和母親有了自己的小家后,家里的生活條件并沒有好轉(zhuǎn),生活條件沒有好轉(zhuǎn)的時候,母親又得了風濕心臟病。母親看病的錢,都是父親到處求借的,私人那里借不到了,就到村信貸員那里借。父親一輩子也忘不掉借錢的痛。
母親躺在醫(yī)院里,醫(yī)院里催錢。父親背著還不會走路的我的妹妹,步行幾十公里的山路趕回家,走進信貸員家里,信貸員說:“我要去給人家醫(yī)豬,你得等我?!?br />
“我婆娘等著救命,你知道那病拖不起。人命……”父親收住了后面的話,后來他經(jīng)常說:“窮人家,人命比不上豬命。給人醫(yī)豬,人家給現(xiàn)錢。貸款給你,怕你還不上?!?br />
于是,父親背著我妹妹,肩膀掛著信貸員的藥箱,在前面大步走著,那步伐近似于跑;信貸員在后面著急地喊:
“你走慢點!我跑不贏你!”
父親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放慢腳步,父親的目的是早點到那家,早點給豬看完病,早點把錢弄到醫(yī)院。豬病看了,回到信貸員家,信貸員說,他家豬飼料沒有了,要趕著去加工坊打豬飼料。
“老師,我家病人……”
父親忍了,忍下了眼淚,也忍下了憤怒,母親在醫(yī)院等著父親救命,父親沒法和人家論理,也沒有時間論理。父親挑著信貸員家曬干的紅苕藤就往加工坊跑,他怕信貸員慢騰騰地走,他怕母親……
“對不起,你看這天氣,我得去撿生產(chǎn)隊派給我家的棉花,你知道……”
父親看看天,拍拍背上一聲不吭的妹妹,長長地嘆一口氣,提上信貸員家的背篼,就往其家負責的棉地走。父親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幫信貸員撿棉花了,誰讓我父親只能貸款不能還款呢。
等父親帶著錢趕到醫(yī)院,已經(jīng)天亮了。
母親稍微好一點,就趕著去生產(chǎn)隊干活。窮,得掙工分,三個孩子得吃飯。母親不敢閑著,父親也沒法讓母親閑著。母親一干活,有時連午飯也不吃,想多干點活。父親讓母親回家做飯,借此機會讓母親暫時離開繁重的田地活,可母親不同意,于是,父親又和母親吵架了,一吵架母親就賭氣,只管干活,不吃飯,一賭氣就是三天三夜不和父親說話。
最讓父親難受的,是夏天,太陽熾烈,家里買不起草帽,父親讓母親回家,躲躲太陽,可母親不回去。父親給母親做了黃荊草帽,可母親不戴,說戴著更熱,于是,父親和母親就開始吵,一吵,父親又惹禍了,母親又開始賭氣,又開始不吃飯。
不住院時,母親經(jīng)常犯病,父親趕活,讓母親自己到鄉(xiāng)醫(yī)院看病,可父親忍受屈辱借來的錢,母親沒有用來看病,而是給孩子買布做穿的了。別人知道母親的做法后,父親要借到錢就更難了,父親的憤怒可想而知。究竟是人命重要還是穿衣服重要?可說不通啊,說不通啊,有啥法呢,吵了,說了,……怪誰呀?父親說起這些往事,總是這樣問,不知道是問自己,還是問我們,還是問死去的母親。每次一吵架,母親就賭氣,不吃飯,埋著頭干活,三天三夜不和父親說一句話。這種三天三夜在母親短暫的生命中有多少次,父親沒有說,他哪有那閑心去記錄這些讓人傷悲的三天三夜??!
早知道你媽這樣短命,就不和她吵,不和她吵,興許還能多活兩年……每次飯桌上說到這里,父親的話就會像停電一下,突然斷了。父親就會望著門外的天空發(fā)呆,好像在期待什么,好像母親就在門外那朵云上,很快就會走進屋來,就會和他一起坐在飯桌旁,就會和他一起講述當年的故事,當年那一個又一個的三天三夜,……或許是期待母親來聽一聲父親對當年吵架的懺悔……直到我們往他碗里夾菜,喊一聲:
“爸,吃飯,菜涼了?!?br />
父親才回過神來,抹一下眼睛,開始吃飯,開始說話。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聽父親說起過他和母親當年是怎樣過生日的,我也從來沒有問,不問也知道,在這樣的生活中,父親和母親怎么哪有條件和心情過生日?
母親走了,結(jié)束了她所有的苦難走了,她把所有的苦難留給了父親。因為母親的病欠下的一屁股債,父親得還,沒有辦法還,父親得去討好別人,請別人寬限。哥哥還小,我只有五多歲,妹妹才一歲半。
記得我和哥哥的書包被父親燒了一次又一次,燒我們的書包,不是我和哥哥調(diào)皮不聽話,而是父親沒有錢給我們交學費。燒了書包,父親又找來爛布給我們縫一個書包,父親那被自己捏著的針線一針一針穿痛的心,那時的我怎么體會得到?
收獲時節(jié),我和哥哥要停學,到生產(chǎn)隊去撿麥穗,去山坡上撿爆裂后掉在草蔸里的豌豆胡豆,這能掙工分,農(nóng)閑時節(jié),我和哥才有機會整天整天待在學校里。很多時候,我和哥坐在墳頭,遠遠地聽著山頂學校傳來的讀書聲,就停下了手里的活。我們那時,哪里去想過父親聽到人家孩子的讀書聲時的無奈,哪里去想過養(yǎng)大了我的嬢嬢和幺爸的父親肩上的壓力,哪里去想過父親要養(yǎng)活我們?nèi)置玫钠D難?。?br />
父親一人拼命地攬活,晴天在地里,雨天光著上身在水田里。那時,看見別人家有草帽,很羨慕,那乳黃色的草帽比白米干飯更誘惑我;看見人家有斗篷,人家有蓑衣,總想戴一戴,總想披一披;我家沒有,烈日下父親光著頭,光著上身;雨中,父親也是光著頭,光著上身。他一人要養(yǎng)活四張嘴,哪有錢去買草帽、斗篷和蓑衣?
禍不單行的是,哥哥又殘疾了,嚴重的風濕關節(jié)炎,讓哥哥走路都困難,這年哥哥十二歲,我才九歲,妹妹只有五歲。聽說河南那邊有治療風濕關節(jié)炎的藥,但是,得郵購。于是,父親又求在鄉(xiāng)上工作的本家?guī)椭敕?,幫著貸款,幫著郵購。
在這些年里,父親就沒有過一次生日,哪里有錢過生日?哪里有時間過生日?父親每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田地里,吃的需要錢,穿的需要錢,我和妹妹上學需要錢,哥哥的病需要錢……父親掙錢的路就是那一鋤一鋤翻出的泥土,就是那一挑一挑的糞水,就是頭上的月亮,就是背上的太陽,就是寒冬的風,就是夏天的雨……
(二)父親生日總是忙
我工作了,包產(chǎn)到戶也八九年了,經(jīng)過八九年的勤勞苦做,父親還清了欠賬,我也不再問父親要錢了,家里的生活條件好轉(zhuǎn)了,父親可以過生日了。
可父親的生日總沒法在生日那天過……
因為我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我在一所山區(qū)鄉(xiāng)村的初中學校教書,交通不方便,來回一趟不容易,要費很長的時間。妻子是岳父村里的代課老師,包班上課,沒法請假,也只有周末才有時間回家。父親理解我們,就把生日改在周末過。
就是周末,父親也沒法像模像樣地過一次生日。父親總是忙,父親沒法像其他人一樣過一個輕松、快樂、熱鬧的生日。
父親的生日很簡單,父親、哥哥、我家三口、妹妹家三口,嬢嬢和幺爸都沒到,就一家三代八人,剛好一桌。哥哥負責帶小孩,妻子做飯,父親、我、妹妹和妹弟在麥地中,父親的生日,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是油菜、小麥、豌豆、胡豆收獲的季節(jié)。這樣的季節(jié)里,父親哪顧得上自己的生日,哪有心思去思考生日的意義,哪有時間去講究生日的形式,生日的所有浪漫在經(jīng)受了一輩子苦難的父親的字典中都變成了泥土,變成了那一粒一粒的糧食,變成了不挨餓,變成了不求人。
雖不是炎熱的七八月,但是五月的太陽已很毒辣了,這種毒辣好像只是給我的,對光著脊背、腰纏汗巾的父親,毒辣好像是一種享受。父親望望天,看看地里鋪曬的麥把,瞧瞧和他一起忙碌的子女,父親的話也變得多了,講述今年的收成,講述過去的辛酸,滿臉是幸運,滿臉是滿足。父親的動作也輕快多了,捆麥子,三下五除二就是一捆,比妹弟的動作麻利。父親,腰一彎,雙手一撐,麥捆就像被他雙手舉起的小孩,穩(wěn)穩(wěn)平放在了肩上。挑著麥捆的父親,在那曲折狹小的山崖小路跑著,挑著麥捆的竹千擔在父親的肩膀上顫悠顫悠地抖著,顫悠在竹千擔上的麥捆悠閑地在父親的肩膀敲著歡快的節(jié)拍,斜坡路上那一個又一個均勻的泥梯琴鍵被父親踩出了歡樂的歌,路旁的桑葉像小孫孫的手輕撫著父親的臉,父親脊背上的汗珠像在歡快的音樂中游動的小蝌蚪……此刻的父親,心里一直響著歡樂的歌。
我是喜歡這個五月的,我喜歡看那鋪天蓋地的金黃,喜歡看這些金黃在山溝里嘩嘩地流淌,喜歡看這些金黃就像有生命的彩綢一樣翻山越嶺……喜歡這些壯偉的金黃托舉著的父親!
在飯桌上,父親的話沒有地里多,不是父親不高興,是父親憂著地里的小麥。他埋著頭,三兩下就把兩碗干飯塞進肚里,“啪”的一聲放下筷子,用力一提,板凳斜在一邊,光著脊梁的父親一邊抹著嘴,一邊往外走。我妻子喊道:
“爸,今天你過生日,用得著這么著急嗎!吃頓飯也不好好吃!”
我伸出筷子,輕輕敲敲妻子的手臂,對著她眨眨眼睛。妻子繼續(xù)咕嚕:
“爸有胃病,你忘了?這樣吃飯,胃病啥時能好?”
父親沒有回應,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顧不上理論,父親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妻子的話,讓飯桌寂靜下來。我猛然想起了我和哥的不懂事。
在那么漫長的歲月里,家里的菜都是辣椒水,或者是煎炒的辣椒。小時的我和哥是喜歡這些辣椒的,兩個下肚,嘴里辣,肚子里也辣,于是,在水缸中舀一碗井水,咕嚕咕嚕喝下,繼續(xù)吃辣椒。父親經(jīng)常說:
“二娃的鼻炎和喉炎,就是吃辣椒留下的??捎猩斗??那時地里不能種菜,糧不夠呢。又買不起菜?!?br />
想到這些,我才知道,沒有母親關心和幫助的父親,在那么漫長的胃病折騰中,經(jīng)受著怎樣的折磨啊!我和哥哥竟然完全忽略了父親的胃病,忽略了父親每天的疼痛。我沒法想象,田地里,父親是怎樣忍受著疼痛勞作的;沒法想象,每個夜晚,父親是怎樣忍著疼痛不吭聲的;沒法想象……
我們還在飯桌上,父親已經(jīng)挑著一擔麥捆回來了。走進院壩,父親身子一縮一撐,那麥捆就被拋在了階沿邊。聽到麥捆的響聲,妻子又要張嘴數(shù)落,我趕緊制止她。對我們慢條斯理地吃飯,父親沒有責怪,沒有不滿,他走進廚房,端起涼在那里的米湯,脖子一仰,咕嚕咕嚕就喝光一大碗,橫臂一抹嘴,又轉(zhuǎn)身出了門,拴在背腰上的汗巾尾巴,就像調(diào)皮的小猴,對著我們調(diào)皮地抖著,對著我們歡快地舞著。
下午,父親和妹弟挑回麥捆,我、妻子、三妹,就在階沿像打鐵匠一樣揮舞著“鐵錘”,小飯桌、高凳子上那滑溜溜的石板,就是我們“打鐵”的砧板,你一“錘”,我一“錘”,金黃的麥粒就是鐵匠鋪那飛濺的火花……
父親把千擔斜放在麥捆上,走到我們的“砧板”前,彎腰抓起一把麥粒,攤在左手心,看著,右手指捏起麥粒放進嘴里,嘴里發(fā)出脆響的聲音。
“多好的麥子!多好的天氣!”
父親說著,平提著千擔走了。
父親身后,我們又開始了我們的“打鐵”,我們砸出的聲音,沒有鐵匠鋪的聲音那么響亮刺耳,也沒有那么沉重,但我們的麥把是男中音歌唱家,它唱出的是豐收,唱出的是歡樂,唱出的是沉著,唱出的是父親的幸?!?br />
月亮升起來了,父親也把電燈牽到了階沿的柱頭上。我們開始撈麥粒中的草衣,開始用父親編的竹篾篩子篩麥粒,風包機開始唱起勞動的歌謠……柱頭的電燈處,一群一群蚊蟲,在風包機的音樂中狂舞,好像在慶祝父親小麥的豐收。
經(jīng)過一天的忙碌,地里的麥子剩下不多了,父親的勞累也就縮短了。我們想父親過一個輕松的生日,可是老天注定父親要么沒有生日,有了生日也是緊張勞累的生日。但是,我知道,父親這段歲月的生日,是快樂的。
“你們看,幸好沒聽你們的,沒停下來過生。真聽你們的,我一年的辛苦就泡湯了?!?br />
不少年頭,父親見著我們都這樣得意地說,因為多數(shù)年頭,父親生日后幾天就遇上綿雨天……
每年我們告別離家,父親總是歉意地說:
“唉,讓你們回家來耍,又總是讓你們干活。再過幾年,不種土了,就好好地耍一天?!?br />
父親啊,我的老父親,這一天是哪一天??!
(三)父親的生日我在吵架
我還在上課,手機響了:
“喂,xxx,等一下買點鹵菜,買點魚回來!”
等妻子說完種類和數(shù)量,我驚訝地問道:
“什么?”
我好像遇到了突然襲擊,被人砸了腦袋,頭暈目眩起來,過了好一陣我才回過神來。
“都什么時候了?十二點了,怎么才想起買菜?”我的質(zhì)問像炮彈一樣飛向妻子,“不是說好了不過生的嗎?不是說沒有客人嗎?要買這么多菜?”
今天上午我是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就十二點十五分了,下午還有午自習和第一節(jié)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