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雨湖岸邊(小說)
一
這年冬天,我又回到了雨湖林場——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小國營單位。
雨湖林場位于雨湖岸邊,方園有幾萬畝森林覆蓋,約摸有幾百戶林農(nóng),林農(nóng)們或倚山而居或畔水而活,子子孫孫倚靠著這方山水,一半以上的家庭在貧窮線上下掙扎,也有少數(shù)人因為外出打工而先富了起來,卻最終選擇了遷移他鄉(xiāng)。
我一回來,整個林場便似炸開了鍋,之前應(yīng)該有不少不同版本的有關(guān)我的韻事傳言,見到我仍舊是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丫頭片子,立在大門外等著看熱鬧的人們便頓覺無趣,陸陸續(xù)續(xù)打著哈哈散開了去,留下來的只有假小子張?zhí)O——與我自小一起長大的姐妹,睡過同一張床也曾在一個碗里搶過米飯,她搶過我的行李走在前邊。
“都說你在深圳伴大款,李小棠,我猜你是被大款拋棄了才打道回府的吧?”
“你呢?”我笑,“還沒人敢娶你嗎?我姨的那個上門女婿呢?”
“他?早就被我拋棄了!改天我得另找個有房又有車的?!?br />
兩人一路笑鬧著,便來到宿舍樓前,張?zhí)O領(lǐng)著我橫穿過籃球場,上了幾道臺階停在一個單間前,她掏出鑰匙來打開門,往里一瞧,長長一間水泥地板房,除了一張半舊的單人木板床以外,別無他物。
“你先收拾,我去幫你找張桌椅?!睆?zhí)O歪頭看看我,嘆了口氣,“傻瓜,外面那么好,為什么又要回來?”
“遲早我不得回來嗎?”我輕輕笑道,“放心吧,你能待在這,我也能?!?br />
張?zhí)O默然,速速放下行李繞去了辦公樓。
我四周望望,一切其實都在預(yù)料之中,又何必心生失望?
兩個人整理了半天,房間也一改開始的冷僻有了小窩的樣子。張?zhí)O仰面往床上一倒:“小棠,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我點點頭:“你問?!?br />
“這么多年,你是不是還惦記著林曉?”
這話問得突兀,我愣了一下:“干嘛這樣問?”
“因為以后你幾乎每天都要見到他。他快要結(jié)婚了。”
“哦?!?br />
“你猜猜他的未婚妻是誰,”張?zhí)O從床上彈起來,直直望著我,“她就是林曉的表妹陳茗,你曾見過的?!?br />
“哦?”我笑道,“不只見過,我大學(xué)時她讀我們學(xué)校的附中?!?br />
“你應(yīng)該早就放下了吧……”張?zhí)O嘆了口氣,“算了,先去見見你上班的地方吧,說不定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果然是都在等著,說不清我也不想猜度他們的心思,年輕人大多是自小就識得的,年長的也有幾個熟面孔,大部分曾與父親把酒言歡過,場長打著哈哈說小李啊,你的職位我可一直為你空著,你總算是肯回來了。
我只笑,在旁人不可言狀的目光里收拾著那張空了好幾年的辦公桌,辦公桌尷尷尬尬地位于場長辦公室與辦事大廳的過道間,空地處倒是意外地放置著一臺未拆包裝的聯(lián)想電腦,這就算是單位給我的意外驚喜了。
本就是個清閑的行政辦事廳,冬天嚴(yán)寒,來辦事的人更是稀少,所以雖是上班時間,大家也只是三三兩兩圍著火爐閑談,張?zhí)O為我將辦公用品配齊,領(lǐng)著我到周圍轉(zhuǎn)了一圈,較之從前,林場并沒有多少變化,變化最為明顯的便是少時同伴臉容間層壘的世故與距離。
再回到大廳,電腦已裝配完好,17吋的液晶顯示器安置在辦公桌的右上角,一個男子正彎著腰往主機(jī)上插插頭。
等他回過頭來,兩個人同時愣了好幾秒。
林曉朝我笑笑:“裝好了,你打開電源試試?!?br />
我走過去,按下電源開關(guān),電腦正常啟動。我說:“謝謝!”
他拿了工具,淡淡地笑了笑走了出去。
我愣了愣,頭腦里一片空白。
二
第二天醒來,窗外一片白茫茫,夜里不知何時,竟下了一場大雪,我將渾身上下包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提著水壺去往開水房,繚繞霧氣里,林曉正立在洗漱池旁低著頭刷牙。背影較之從前高了不少,卻仍舊瘦削得厲害,深褐色的短發(fā)斜斜梳向一邊,他只穿著一件米色針織衫,一邊刷牙一邊跺著腳,見到我,仍舊點頭笑笑,狹長的雙眼咪成一條縫。
我沉默著低頭裝水,心頭沉重得像堵了塊石頭,他是在偽裝嗎?還是真的已將我當(dāng)成陌路?
等裝好水,他卻已不知何時走了。
回到宿舍,泡了一杯麥片,將臉湊在杯緣,思緒便越飄越遠(yuǎn)……
正思忖間,張?zhí)O在外猛敲窗臺,遞進(jìn)來兩個熱乎乎的面包:“食堂是按人數(shù)做的早餐,不許浪費!難怪你面黃肌瘦,原來每天只喝麥片。”
我“噗哧”一笑,關(guān)門出來。
成群的人穿著雨鞋在操場上鏟雪,鬧著笑著非常熱鬧,林曉最是賣力,連米色針織衫都擱在一邊。
我低著頭從這行人中間穿過去,走進(jìn)辦公樓,艱難地啃下兩個面包,打開電腦,一時不知該干什么,只得逐個將抽屜打開,磨磨蹭蹭地整理了又整理,陸陸續(xù)續(xù)人也到齊了,各自坐在座位上等場長開會。
場長給大家分派完當(dāng)天工作,將我叫進(jìn)了辦公室,將秘書的工作細(xì)則一一說明后,打電話叫來了林曉:“小林,全場林農(nóng)的戶籍檔案,你整理得怎么樣?”
林曉回答:“已整理了一部份,還有許多戶需要核對。”
“你把這項工作移交給小李吧?!眻鲩L又轉(zhuǎn)向我,“這個工作對你來說應(yīng)該沒問題吧!”
兩人一前一后出來,過了五分鐘,林曉捧過來一大堆破舊的檔案卷。
他歪著嘴笑道:“這里只有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二在資料室,你得自己去找?!?br />
我點點頭向他道謝。
張?zhí)O突地從后面蹦出來:“林曉,真沒想到你的心也會這么黑!”
“隨便你怎么說。”林曉淡然笑了笑,“這是她的工作?!?br />
“別去資料室!”張?zhí)O氣憤難平,“你不知道,資料室鬧鬼!”
“連你都信有鬼???”我忍住笑。
“要不我陪你下鄉(xiāng)去一一核對吧?資料室的鎖都銹壞了。”張?zhí)O在抽屜里搗鼓半天,摸出把黑黑黃黃的鑰匙。
我一把奪過來,順手扔在文具架上。
到了第三天,桌面上的檔案輸入完畢,回頭找不到張?zhí)O,我便只身一人去了資料室,用鑰匙來來回回扭了十幾遍,門才終于被推了開來,里面因長久無人造訪,書柜、墻壁上布滿蜘蛛網(wǎng),灰塵更是積了厚厚的一層,這里的舊書倒真不少,有成套的近現(xiàn)代文學(xué)名家匯編、古詩詞全篇、成套的工具書等等,待有了空暇,倒是可以一本本借了去看,我正暗下欣喜,不料一陣風(fēng)過,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偏又突地聯(lián)想到張?zhí)O的話,心里不由也害怕起來,我速速翻找出幾疊舊檔案,預(yù)備趕緊出去。好不容易摸索到門邊,老天,門卻開不了了,從里面使勁扭鎖,還是毫無動靜。我嚇得腿都軟了,大聲喊張?zhí)O,喊了半天,沒人應(yīng)聲,估計是到了午飯時間,我只得立在原地等,過了半晌仍未見其他異常,心里也就不再害怕了,摸到開關(guān)處開了燈,干脆搬張凳子坐在門邊看起書來,約摸過了一個鐘頭,聽見有人使勁拍門,然后是張?zhí)O的抽泣聲,緊接著有人從外面砸鎖,折騰了老半天,門鎖仍是毫無動靜,直到有人拿來了電鋸,最后方硬生生將木門與鐵鎖剝離開來,張?zhí)O一推開門看見我正悠哉游哉地坐在一旁看書,她氣不打一處來:“我們都快急死了,生怕你出了什么事,你倒好……”
“又不是真的有鬼,只是門鎖壞了。反正我又想不出辦法出去啊?!蔽倚?,攤開右手給她看,一條長長的傷口,整個手掌都是血,方才我用力拉門鎖的時候,不知被什么東西給割到了。
張?zhí)O“啊”了一聲,慌忙拖著我往醫(yī)務(wù)室跑。
右手掌被縫了幾針,回到辦公室,大家見我手掌包著白紗布,一個個圍上來問長問短,張?zhí)O沖到林曉面前,硬生生地嘣出一句話:“林曉,現(xiàn)在你高興了?”
林曉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臉色有些發(fā)白,然后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過了幾天,兩個人偏巧被安排同往附近的村子開會,一年一度的村干部選舉,我們作為監(jiān)督人員被請到會議現(xiàn)場,空闊的吉普車?yán)铮怂緳C(jī),便只有一前一后坐著的兩人。
沉默良久,林曉偏過頭來:“你的手怎樣?”
“已經(jīng)沒事了?!蔽覈@了口氣。
“我只是想嚇嚇你,沒想到……對不起。”
“沒事。”我笑了笑,“能讓你出出怨氣也好。聽說你快要結(jié)婚了,什么時候?”
“快了?!绷謺砸残α诵?,“到時一定請你參加?!?br />
“好??!”我偏過頭看窗外,馬路兩旁綠樹成陰,已不再是從前的遍布荊棘,如果能與林曉做回普通朋友甚或只是普通同事,也好。
三
時間過得真快,春節(jié)只剩下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陳茗也來到了林場,頻近春節(jié),全場上上下下忙碌起來,她名義上是來義務(wù)幫忙,但時時守在林曉身邊才是真實目的,見到我,她仍如上附中時的小妹妹般繞在身邊問長問短,假裝不經(jīng)意說起些與林曉間的甜蜜趣事,對于她的心思,我自然了然于心,只當(dāng)免費看她各種演出,并沒有什么波瀾讓她心思起伏,漸漸她亦覺無趣,便慢慢放了對我的糾纏。
農(nóng)歷小年這天,我與張?zhí)O被分派到深山瑤族村給五保戶送過年物資,同行的貨車司機(jī)潘立軍是縣委派下來的,他剛轉(zhuǎn)業(yè)不久,也是第一次上瑤山,由于沒有經(jīng)驗,下山時車拋錨了,三人下車折騰了老半天,車子仍是毫無動靜,最后不得不棄車步行,所幸張?zhí)O對于這種突發(fā)事件已是司空見慣,她帶著我們繞小路走了十幾公里,天快黑了才趕到河邊,但卻錯過了末班船,河邊也沒有其他泊著的船,手機(jī)沒有信號,要求援就必須繞過河道找最近的村莊,趕了這十幾公里的山路,實在是精疲力盡,我與張?zhí)O挨到一個樹堆上一坐,便起不來了,潘立軍繞著河邊轉(zhuǎn)了一圈,脫下大衣來扔給我們,一個人往張?zhí)O指引的村莊去打電話,夜?jié)u漸龔近,寒冷一陣緊似一陣,兩個人抱成團(tuán)也快被凍僵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被潘立軍強(qiáng)行拖了起來:
“快!快起來,跟著我一起跑一跑,我已往總臺打了電話。再過一個小時左右就會有人來接我們了!”潘立軍站在面前,渾身濕透,估計是在趕路時不小心摔下了河,他雙手互搓著,圍著樹堆跑步。
我們兩人面面相覷,忙掙扎起來把大衣還給他,嘻嘻哈哈地圍著樹堆打鬧起來。
“本來不是派我來的,都怪我太逞強(qiáng)了,還連帶你們遇到這么大的麻煩?!彼ζ饋恚駛€大孩子。
“不怪你?!睆?zhí)O朝他喊道,“這種事我們常遇到,不用怕。只是我們這位林妹妹是自討苦吃?!?br />
我不出聲,雙腳不停地“用力”跺著地面,仿佛一停下來,我就會被凍僵了。
“你也不像林妹妹啊,都這樣了我還沒見到你哭鼻子呢!”潘立軍繞到我面前,沖我大笑。
三個人一面跑一面笑,然而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仍舊沒有船的影子。
三個人對著茫茫大江,害怕起來,心慌起來,如果一整夜都沒有人來接,我們該怎么辦?
“你確定總臺有人接了電話嗎?”
“我確定,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迸肆④婞c點頭,眉頭皺成一個結(jié),“你們林場不會這么不負(fù)責(zé)任吧?”
張?zhí)O想了想,拔腿就跑:“我們?nèi)艘黄鹪偃ゴ遄永锇?,再打一次電話,也順便向老鄉(xiāng)討碗飯吃?!?br />
幸好還有朦朧的月色,三個人摸到一家農(nóng)戶門口,已是夜里九點多了。
電話打通了,這次是值班員接的電話,說是在這之前沒有人傳達(dá)過我們求援的信息,大家還以為天氣不好我們在瑤山留宿了。值班室將加急往這邊派船。
再趕到河邊,終于見到了船,船中央,還有一盤紅火火的炭爐,林曉陰沉著一張臉直直地立在船檐下,眸子里有一抹隱隱約約的憤怒。
這一場事故,我或許只是虛驚一場,而潘立軍卻為止大病了一場,聽說回縣城后還接連打了好幾天的點滴。
事情敗露后的第二天,陳茗厚著臉皮跑到場長辦公室來“負(fù)荊請罪”,說是自己一時忙別的事忘記傳達(dá)了,畢竟是義務(wù)幫忙,林場也就無從處置,她面對我,也是一味假意將戲演得完好。我淡然對她,七八年的時光,許多事細(xì)細(xì)一想,也就全明白了,原來早在多年前我就成了她潛意識里的“假想敵”。
深夜里,樓道里傳來他們的吵鬧聲,不時夾雜有陳茗的哭聲,言語模糊不清但卻能擾了我的心緒,一直到凌晨時分才慢慢散去,我披著大衣踱到門外,陳茗正轉(zhuǎn)過身往住處走,背影柔弱無比,我心中涌上來的是一種再也復(fù)雜不過的悲愴,過了幾分鐘,林曉也慢慢打開門踱了出來,暗淡燈光下,他一臉的疲憊,突然看到我也在門外,似是吃了一驚。
我自覺失態(tài),連忙轉(zhuǎn)身步回自己宿舍。
四
農(nóng)歷新年過后,春天便了無聲息悄然而來,樹木突地發(fā)出了新芽,各類鳥蟲也盎然而至,冷清的林場日漸熱鬧起來,一批老職工離休,又有一批年輕人入職,潘立軍也成了管理所的一名新成員,經(jīng)過上一次的患難與共,我們?nèi)齻€人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
張?zhí)O升了“官”,任了行政組的組長,管著全場職工大大小小的雜事,我呢每天的工作就是做一些文字處理,如果場長有下鄉(xiāng)活動,我也就需陪同做工作記錄。
這天中午張?zhí)O陪我坐在食堂吃飯,我說真是奇怪,這次場長到瑤山送春耕物質(zhì),怎么名單里沒有我呢?
張?zhí)O努努嘴,有什么奇怪的?林曉替你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