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眷戀(散文)
一
“秋雨,我的病是不是很嚴(yán)重?”走進(jìn)房門,沒等秋雨放下手里的包,我終于忍耐不住急切地問。
想到剛才醫(yī)生的神情和片子上那圓圓的陰影,雖然看不懂,我也預(yù)感到什么。從醫(yī)院出來,秋雨開著車,盡管她一臉平靜,盡管她和我閑聊著工作生活孩子,我可以感覺她掩飾什么,我緊張,忐忑不安,幾次詢問她一直不正面回答。
我們倆是高中同學(xué),也是最要好的閨蜜,后來她考上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到市腫瘤醫(yī)院。昨晚我微信告訴她自己近來經(jīng)常頭疼的事情,她立時把我罵了一頓,催促我抓緊時間來檢查。她嚴(yán)厲的口氣我害怕了,一大早把兒子豆豆送到媽媽那里,就驅(qū)車趕到醫(yī)院,縣城距離市里五十公里,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專家正在辦公室等我,繁瑣地檢查拍片,拿到片子已是中午,我等在走廊,不知道她和醫(yī)生談了什么。
一路上她不理我,回到家依然如此。我知道她的性格,只要她不想說,你無論怎么焦急她也不會回答。耐心等她換衣完服燒好水,我又一次追問,她還是答非所問:“于偉呢?干嘛不陪你來?”
“他出發(fā)去新疆了,要半個月才能回來?!鼻镉甑坏膽B(tài)度讓我的心情更加緊張,“你告訴我,我頭疼究竟什么原因,片中圓圓的陰影是什么?”
她不語,倒了一杯水遞給我,自己端起一杯慢悠悠地喝著。
“秋雨同志,你說話好不好?我頭疼這件事是瞞著家里人的,你知道我家的情況,我爸糖尿病,媽媽身體也不好,于偉是入贅的,這樣的家庭已經(jīng)讓他心焦力粹了,我之所以自己偷偷的來,就是不想讓他們擔(dān)心?!蔽覒┣笏?,盡管我心里特別害怕結(jié)果。
她看看我,似乎選擇合適的詞句。
“秋雨,我求你,無論病情怎樣,你一定告訴我,我想知道結(jié)果?!蔽叶⒅难劬?。
她眼里閃過一絲無奈,把水遞到我的手里,然后在藥瓶里倒出幾粒藥:“吃藥吧。”
我順從地吞下藥,知道她開始說了。
她沉吟一會,終于開口:“是瘤。”
“瘤,腦瘤?”我愕然,恐懼。
她扭過頭,我看見了她眼中閃過一點晶亮。
“瘤?”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一黑,雖然我預(yù)料過病情,我也有心理準(zhǔn)備,可是秋雨的證實還是擊垮了我最后一點奢望,我的眼睛模糊了,“秋雨,我會不會死?”
我想起同事王姐,那么年輕腦瘤去世,還有同事的丈夫,腦瘤手術(shù)后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一年多,還是沒有挺過去,還有……
我不敢想下去。
秋雨扶著我的肩膀,挨著我坐下:“可以手術(shù)的?!?br />
“可以手術(shù)?”我眼前升起一點希望。
“我問過孫醫(yī)生,他說瘤的位置距離大腦太近,手術(shù)會有一定的風(fēng)險,我們醫(yī)院是不能做,去北京的醫(yī)院或許可以……她握著我的手,我明顯感到她的手在顫抖。
“結(jié)果會怎樣?”我盯著她的眼睛,直切正題
“作為老同學(xué),好朋友,我不想隱瞞你,腦部手術(shù)風(fēng)險大,也許恢復(fù)很好,也許……”她沒有說下去。
我懂了,也許我下不來手術(shù)臺,就像許多人一樣無聲地離去。
“秋雨,我不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失去和親人相聚的歡樂。”想到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我害怕了。
她扶著我的肩膀,也落淚了:“婷婷,現(xiàn)在醫(yī)療條件好,也許動手術(shù)會好的。”
“我不想死?!毕氲教稍诖采蠠o聲無息,親人陪著難過,我心里生出恐懼,“我能不能不做手術(shù)?”
“親人不會放手的?!彼f。
突如其來的打擊粉碎了我所有的夢想,從市里回來,我的世界陰暗下來,熟悉的陌生的討厭的……都變得親切,我留戀著一切,生命渺茫,我想把所有留在記憶里。正是疫情期間,居家隔離給了我躲開爸爸的絕好理由,幾天時間,我在生與死的矛盾中徘徊。
黎明,小鳥的叫聲把我從夢中喚醒,頭一直在疼,一晚上沒睡好,閉上眼就夢見自己死了,兒子在哭,媽媽在哭,于偉也在哭。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我狠狠捶捶頭噓出一口氣:還好,今天的日子還屬于我。
旁邊的小床上兒子安安靜靜地睡著,小臉帶著笑容,一定做什么美夢了。
我半靠在床上,窗外是藍(lán)天白云,活著真好,我深深留戀著著美好的世間。
枕邊的手機(jī)震動了一下,微信顯示一條信息,是于偉發(fā)來的:親愛的,睡得好嗎?我想你和兒子,家里桃花開了吧?我已經(jīng)上飛機(jī)了,一會轉(zhuǎn)乘回家的高鐵,中午就可到家,明天帶著兒子去看桃花。
于偉,你終于回來了,短短十天,對我來說像過了一個世紀(jì),我第一次感到時間這么漫長。小別離盼重逢,忽然間我不知道怎么面對他,如果告訴他病情,如果他知道我將不久于人世,他能承受得了嗎?早知道這樣的結(jié)局,我寧可不去醫(yī)院,就這樣突然離世。
我恨腦瘤,可怕的名詞。為什么會落在我的身上,我在絕望中掙扎著。我愛這個家,我愛我的親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彷徨著,一遍遍瀏覽百度,搜尋著腦瘤的信息,百度的解答更增加了我的恐懼:手術(shù),巨額醫(yī)療費不說,萬一癱瘓在床,連累親人;不動手術(shù),我還有幾天的時光?
二
疫情肆虐,卻阻擋不了時光的腳步,春天終于沖破疫情的阻礙來到了,一場春雨過去,氣溫漸漸暖和起來。朝陽中,一枝桃花探過院墻伸進(jìn)院子,一朵朵粉色的花朵綴滿枝頭,幾只蜜蜂煽動翅膀縈繞在花之間。桃花開了,春天來了,我的心中依然陰云彌漫:人生已經(jīng)沒有春天。如果往年,我早已跑出院子折下一枝插在花瓶里,現(xiàn)在,我再也無心做摧花手了。
“媽媽,花開了?!弊x一年級的兒子豆豆拿著花枝跑進(jìn)屋,“媽媽,我把它插進(jìn)花瓶吧。”
我點點頭,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知道媽媽的嗜好??粗ㄆ抗嗨?,然后小心地把花枝放進(jìn)瓶里。
“媽媽,漂亮嗎?”他歪著小腦袋天真地看著我。
“漂亮,豆豆真能干?!蔽医o兒子一個溫暖的擁抱,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神,心里涌動著一股痛:兒子,媽媽還能陪你多久?
“媽媽,你記得嗎?去年你和爸爸帶我去過的那座山,那里的花好多好多,好美好美?!睈炘诩覂蓚€多月,豆豆似乎成熟了,他托著腮,看著外面的桃花,他幽幽地說。
那座山,那條山谷,那時我和于偉相遇的地方,每年花開的季節(jié)我們都會去那里搜尋記憶。
“媽媽,我想看花?!倍苟共欢倚睦锏目酀?,開始膩起來。豆豆喜歡花,院子里的那幾株玫瑰,每當(dāng)花季,他總是站在花叢的旁邊擺出各種姿勢:“爸爸,給我拍照片。”兒子,媽媽多么想看著你們父子嬉鬧,看著你一天天長大,看著娶妻生子。
“兒孫繞膝。”我突然醒悟過來,特別想爸爸媽媽,為什么躲避?我應(yīng)該陪在他們身邊,感受最后的親情和快樂。我在剝奪親人的快樂,是不是太殘忍了?我恨自己的自私。
“豆豆,現(xiàn)在有病毒,不能外出,咱們?nèi)ダ牙鸭铱椿梢詥??”我哄著兒子?br />
“好啊好啊,我可想姥姥姥爺了?!倍苟垢吲d地拍著小手,他是在姥姥姥爺身邊長大的,平時總是在姥姥家,只是疫情原因和我住在家里,這幾天一直吵著去姥姥家,是我提不起勇氣。
爸爸媽媽住在城南幾公里的山上,山上種著幾十畝桃園,那是舅舅承包的山地,兩年前舅舅舅媽去省城看孫子,桃園沒人管理,就送給了爸爸媽媽。爸爸經(jīng)常幫舅舅管理桃園,已經(jīng)熟悉了桃樹的習(xí)性,推辭了一番也就欣然接受了。他們一年到頭忙在桃園,雖然辛苦,收入還可以。
三
“快點,媽媽。”在豆豆的催促下,我收拾好東西開著車駛出家門。車子在平坦的濱河路走著,透過車窗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靜靜的河水,微風(fēng)拂動長長的柳絲劃過河邊的護(hù)欄,一樹桃花掩映在淡綠間,粉色的花瓣墜滿枝條,紅綠相映,春意盎然。
車子出了城走上鄉(xiāng)間水泥路,路邊的地里農(nóng)民已經(jīng)整理土地,翻開的土地散發(fā)著泥土地香味,一行行地瓜壟整整齊齊,田間一對老夫妻正地頭休息,公公把水杯遞到婆婆手里,婆婆接過來,眼里的暖暖的愛意,溫馨的畫面觸動我心里的悲傷:最美夕陽紅,我感受不到了。我收回目光,看遠(yuǎn)處越來越近的山嶺,看見了山腳下的桃園,滿山坡的桃花,艷麗得像一片粉色的霞。
藍(lán)天白云,粉色的桃花,美麗的風(fēng)景絲毫沒有驅(qū)散我心中的陰云。桃園越來越近,我的心也越來越沉重,就要見到爸爸媽媽了,我的心里有著前所未有的期待。
這些年媽媽身體一直不好,特別是幾年前的一場莫名其妙大出血讓她的身體狀況更差,一年總要住幾次醫(yī)院,有一次在病床上拉著我的手問,香兒,你說,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你妹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失蹤的小妹是媽媽一生的心病。
媽媽接連生了我和妹妹,爺爺奶奶重男輕女不喜歡我們,因此也不喜歡媽媽,媽媽也因為沒有男孩對爸爸心存愧疚。我八歲那年,媽媽又懷孕了,她多么想要個男孩。那時候計劃生育特別緊張,媽媽把我和妹妹送到山里的三姨家,她和爸爸不知道躲到哪里。一天晚上,天上下著雪,爸爸媽媽突然來到三姨家,我看到媽媽特別憔悴。大我兩歲的表姐偷偷地對我說,小姨要生了。我特別高興,盼望媽媽給我生個小弟弟。生了小弟弟就可以回家了,我興奮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朦朧中,睡夢見爸爸媽媽說話的聲音,三姨催促三姨夫的聲音,過了一會她聽見媽媽痛苦的呻吟,她想起來看看,表姐攔住她:別動,五姨在給你生小弟弟呢(媽媽排行第五)。我在黑暗中等著,媽媽疼痛的呻吟聲不斷地傳進(jìn)耳鼓。我害怕了,怕失去媽媽,我用手緊緊堵起耳朵,可是媽媽的呻吟還是傳進(jìn)來。我嚇哭了。三姨走過來,輕輕地拍拍我,好香兒,睡吧,睡醒了你媽媽就不疼了。我聽話地閉上眼睛。我做了個夢,夢見媽媽給我生了小弟弟,小弟弟白白胖胖的,把小手指含在嘴里,咯咯地笑著。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媽媽的呻吟聽不到了。
“媽媽一定給我生了小弟弟。”我興奮地赤著腳跑到隔壁屋子,看見三姨坐在媽媽身邊,媽媽躺在床上,眼睛紅紅的,她跳上床尋找著,媽媽身邊空空的。
“媽媽,小弟弟呢?”她睜大眼里問。
媽媽撫摸著我的頭,一個勁的流淚,三姨領(lǐng)我出去。表姐告訴我,媽媽沒有生小弟弟,又生了一個妹妹,剛出生就被爸爸抱出去放在路邊,媽媽舍不得,爸也后悔了,他跑出去想抱回家,等他趕到放孩子的地方,孩子已經(jīng)不見了,妹妹被路人抱走了。此后的日子,媽媽經(jīng)常落淚,我陪在媽媽身邊,逗媽媽開心。二十多年過去了,妹妹沒有找回來,每當(dāng)看到和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媽媽都會呆呆的看著,嘴里喃喃自語。
媽媽,如果我也離去了……
我不愿再看見媽媽流淚。
四
終于來到山腳下的桃園,桃花叢中掩映著幾間紅磚瓦房,房子前面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向花海深處。
我把車停在桃園外面路邊,鎖好車門走近屋前。屋門虛掩著,屋里靜悄悄的,桃園里傳來爸爸媽媽的說話聲?!袄牙言谀抢铩!倍苟垢呓兄鰵g跑了。
我沿著小路走著,思忖著見到媽媽說什么,一條黑狗從桃園深處跑來,它親熱地蹭著我的褲腳。
“黑妞?!蔽叶紫聛恚p輕地?fù)崦阪さ念^,它溫順地坐下來,一雙眼睛溫柔的看著我。
黑妞十三歲了,如果按照人的年齡計算,它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它是我撿回來的一條流浪狗。我讀初一的夏天,那天下大雨,我放學(xué)回家經(jīng)過城郊樹林,天已經(jīng)暗下來,我披著雨衣,艱難的蹬著自行車。忽然,車輪下發(fā)出一聲慘叫聲,我吃了一驚,連忙剎車,前輪已經(jīng)壓在一條小狗的身上,一定壓壞它了。雨太大,我顧不上它,正想上車,它咬住了我的褲腳,我看到它乞求的眼神??纯刺煸絹碓胶?,可憐的小家伙,一定是和媽媽走散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起了小妹,心里油然升起一種憐愛,我把它放進(jìn)車筐,然后上車帶它回家。
我把狗狗抱進(jìn)屋里,小狗渾身濕透,身上沾滿泥水,看不出本來顏色,它蜷縮在地上,燈光下眼里充滿驚恐??粗萑醯墓饭罚覑烹[之心頓生,我決定收養(yǎng)它。
媽媽不喜歡小動物,但是經(jīng)不起我的懇求,終于同意留下它。狗狗的腿無力的低垂著,爸爸說可能是骨折了,在爸爸的幫助下我給它包扎好傷口,幾天后,狗狗的腿好了,由于接骨技術(shù)不佳,它的腿落下殘疾,但是不影響走路。
狗狗越養(yǎng)越大,漆黑順滑的皮毛沒有一點雜色,妹妹給它取名“黑妞”。黑妞特別懂事,它特別懼怕媽媽,只要媽媽呵斥一聲,它就乖乖的躲到大門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趴在地上不敢回家。黑妞和我特別親,每天上學(xué)它把我送出村口,晚上在村口等我回家,妹妹經(jīng)常嘲笑我是電視劇{籬笆女人和狗}中的茂源老漢。高中畢業(yè)后我去市里讀書,回家次數(shù)少了,每當(dāng)我回家的日子,他好像有感應(yīng),總是早早等在路口,看見我的影子,它就高興地跑過來,親熱的蹭蹭我的腿,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著我的手,我蹲下來,給它一個親切的擁抱,然后我們一起回家。
自從爸爸有了桃園,就把它牽到山上,它像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日夜堅守著桃園。
黑妞又老了許多,皮毛已經(jīng)沒有光澤,眼睛渾濁了,腿腳也不那么靈便,黑妞依偎在我身邊,我輕輕地攔住它的脖子,我的臉蹭著它柔軟的身子,它像平時一樣它伸出舌頭,輕輕地舔著我的手,我的眼淚落下來:黑妞,就要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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