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 把媽媽當孩子(散文)
每天下班,一拐入小區(qū)那條長長的馬路,透過梧桐的疏影,遠遠地就會看見我家陽臺上有一位白發(fā)飄忽的老人,那是我媽。媽站在陽臺靠近馬路的一隅,向下班的人流張望著,一臉企盼。
其實高度近視的她不大可能看見我,直到我叫她一聲,她才收回目光,轉身打開紗門,蹣跚地穿過臥室,穿過客廳,趕在我上樓之前,為我打開防盜門。
每當此時,我心中都會莫名一痛:媽媽老了,媽媽也變小啦!變得多像當年倚著門框含著手指眼巴巴等她下班的那個小女孩!
媽媽那段時間住在我這兒。那時家境并不好,為了使她舒適一些,我盡量安排好一點:騰出帶陽臺的大房,床上鋪著漂亮的床罩,柔軟的皮沙發(fā)可坐可躺,美麗的披肩成了床頭柜罩,上面擺著潔白的有水仙花凸紋的大床頭燈。又將爸爸媽媽最好看的照片翻拍擴大,用精美的相框框著,掛在床頭,然后又把朋友送我的藤圈椅鋪上狗皮褥子,放在電視里前,底下還放一個小板凳給她擱腳……
那時媽媽已經82歲了,雖有高血壓、骨關節(jié)炎等慢性疾病,但腦子甚健。每天下午,她會去鄰居家進行方城之戰(zhàn),上午則焚一爐香聽著佛樂念《金剛經》,然后借助放大鏡讀她讀了一輩子的《宋詞選》,然后幫我擇菜洗米,然后便在陽臺上望我歸來。
媽媽讀詩詞最好聽,她不是朗讀,而是吟誦。而她的吟誦又與眾不同,她是用軟軟糯糯的益陽話吟誦的,每個字拖得很長,更像是唱歌。我試圖用簡譜給她譜曲,不行,譜出來的太生硬了,沒有她吟誦的委婉。
我小時候應該是挺乖的,青年時期卻不蠻聽媽媽的話了,覺得和她三觀不一樣,總覺得她老思想老頑固,經常跟她頂嘴。到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自己的不孝。于是對自己說,一定要對媽媽好些再好些,以彌補年輕時的不懂事。
開始我只把媽媽當家長當長輩,以為只需要安排好她的起居飲食,充分尊重她即可。自從發(fā)現(xiàn)媽媽每天在陽臺上翹首盼我時,我才驀然覺得,媽媽真的老了!她多么需要依靠,需要精神上深層次的關愛。我不能完全把她當個大人,應當把她當個孩子呵護才行。
從此,我家有了兩孩子。一個十一歲,一個八十二歲。十一歲的孩子已經不需要我管了,我得以用足夠的時間精力來照顧八十二歲的孩子。
我陪媽媽聊天憶舊,陪她上街逛店子、看牙醫(yī),做她愛吃的軟飯蒸菜,為她洗頭洗澡剪指甲。記得那天為媽媽沐浴完畢,我為她抹上護發(fā)素,用吹風機幫她把頭發(fā)吹干,再替她細細梳理。我笑著問她:您那時幫我洗頭發(fā)干嘛要用那么燙的水?您那時為我剪指甲怎么那么痛?為什么我八歲時您還在喂我吃飯?……媽媽笑而不答,只綻開滿臉菊花,我看得出來,她是愉悅的。
媽媽愛漂亮,愛在卷發(fā)上戴發(fā)箍,我便一下子給她買了五個,各色各樣的,倒弄得她不好意思。媽的娘家殷實,我小時候看過她做姑娘時的照片:穿著碎花旗袍,胸前垂著一條大辮子,額前劉海整整齊齊,端莊雅麗,像電影里的大小姐。
可我的眼睛看到的媽媽并不是這樣,她快四十歲生我,從小對她就是一個中年婦女的概念。媽媽那時要操心著九個兒女的衣食教育,哪有時間和余錢來打扮自己!她連出客的衣裳都沒有。
記得有一次,鄰居肖姨邀她去趕集。集市于我們那里就是女人的T臺,個個都得打扮的漂亮一些,不然被人看不起。媽媽沒有一件拿得出手的衣裳。只好穿外婆放在箱底的一件黑色燈芯絨偏襟罩衫。我卻不解風情,在路上遇見了她們,居然問:媽媽,你怎么穿外婆的衣服?!搞得媽媽很沒面子。
其實媽媽也有極少一點存貨,可早已不適合她生活的環(huán)境。我讀小學時她就給我縫過一條過膝短裙,軟軟的緞子,非常純正的咖啡色,上面疏朗地繡著幾只神態(tài)各異的粉綠小蝴蝶。太漂亮了!吸引了多少羨慕的目光!那是我少年時代唯一的一條裙子,是媽媽用壓箱幾十年最后的一條旗袍改的。她還用舊衣服給我改了一件短衫,醬醬色,硬硬的,不透氣,又顯得老氣。我一點也不喜歡。媽媽笑我不識貨,告訴我,那是香云紗。
在我的印象中,媽媽沒有穿過裙子,穿旗袍穿裙子的日子定格在了民國。媽媽來我這里已經八十多歲,我想給她做裙子圓她的夢,媽不肯,說老了老了,穿不出樣子來啦。要給她做衣服,媽也不肯。她打開柜子箱子給我看,的確。媽媽四季的衣服都很足。我數了數,夏天衣裳光短袖就有十一件??纱蠖鄶凳沁^時了的不透氣的化纖料子。便琢磨著給她做幾件好的。媽媽極力反對,說八十多了,穿不爛了。我心中一酸,八十多是穿不爛幾件衣服了,可正因為時日不多,才更應該穿穿好的??!我決定給她扯幾段真絲。跑了幾家布店都不理想。便托朋友到湘潭布市買了回來。
當時我想,媽媽的反對意見我可以抗旨,因為她現(xiàn)在是我的“孩子”,我是家長,她得聽我的。
其實寫的這些,都過去很久了。媽媽于2008年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她照顧了我一輩子,可我回報她卻只有兩年。真是子欲孝而親不待??!寫到此,淚眼又朦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