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街頭，花香彌漫，濃郁著母愛的味道。
　　 母親從不告訴我她的生日。具體年齡，于我，也是個迷。
　　 母親長得嬌小，眉眼清秀，皮膚白皙，一直很年輕。她是村里遠近聞名的高材生。所謂高材生，也僅是讀完整個小學。那個時代，也是極少的。姥姥家家境比較殷實，供母親上學很輕松。母親上學很辛苦，需要翻一座山，山并不高，來回路程卻有二十里。母親從小體弱多病，堅持讀完整個小學。本想繼續(xù)讀下去，姥爺看著心疼，硬是不讓她讀了。
　　 后來，母親喜歡上了帥氣但一貧如洗又孤苦伶仃的父親。和父親過起了風雨同舟的日子。
　　 母親有著孩子般性格，如花笑靨中，看不出生活的清苦。和母親在一起，我們也不覺得苦。做得很粗糙的玉米餅，用刀切開，中間抿上大醬，放上大蔥，可以吃出漢堡的味道來。
　　 母親做過村里幼兒班老師。幼兒班其實就是村長家，村里白天沒人照看的小孩子，聚集一起，隊長特意請母親教他們學習。母親總像仙女一樣，時常變出一些好吃好玩的東西。家里本來很貧寒，母親也不知道哪里淘來的黃豆，炒得香噴噴的。拿給那些孩子吃，當然也會給我。不能白吃的，要先學會數(shù)數(shù)，就數(shù)豆子，誰數(shù)對了，給誰吃。有時，母親會弄一堆x細桿，剪成整齊的小段，做成不同的教具，教他們加減法。母親生我時，該有三十多，在我眼里，她不像母親，更像可愛可親的大姐姐，她可是那時全村孩子的啟蒙老師。以致后來，母親離世，村里好多好多人來送行。
　　 母親的孩子氣，還表現(xiàn)在，她喜歡和花花草草貓貓狗狗們說話。
　　 家里屋前屋后，是兩大片菜園子，母親伺弄得井井有條。每天清晨起來，她便忙碌在那里，一會兒給黃瓜苗澆水，一會兒給豆角秧掐掐尖兒，嘴里念念有詞，似乎在鼓勵它們好好長，快快長，如叮囑我寫作業(yè)般。她的話，只要開頭，便滔滔不絕。語調(diào)如清風輕柔，如春雨圓潤。我很好奇，常問母親：“媽媽，苗苗們也像我一樣嗎？他們能聽懂媽媽的話嗎？”
　　 母親說，這些生物可都是天地的精靈，你對他們好，多和他們交流，他們定會聽懂，也定會對你好，按照你的意愿來生長。
　　 果然，院子里的果蔬長得特別葳蕤，供養(yǎng)著我們一大家子人。我真的崇拜母親了，她嘮叨我作業(yè)，我也不覺得逆耳了。
　　 家里的那些生靈，什么雞啊鴨啊狗啊豬啊，愛極了母親，對她言聽計從，只要母親拿著盆兒，往院當中一站，它們便像擁護女王一樣，包圍過來。
　　 母親養(yǎng)了一只大黃狗，名字叫“大黃”，是母親貼身侍衛(wèi)，絕對忠心耿耿。母親無論走到哪里，它都像保鏢一樣，緊緊跟隨。尤其，母親一人去大地里挖野菜，它時時刻刻在旁邊警惕地蹲守。稍有響動，便發(fā)出嚴厲警告，站起身，隨時迎戰(zhàn)。母親對大黃如同對我們幾個孩子，極少呵斥，大多輕聲細語溝通，偶爾忍不住生氣訓斥，也會馬上再講道理。
　　 有好吃的，母親不僅留給我，也會留下來些給大黃，自己從來不舍得吃?？墒?，大黃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一天，它叼著一只鮮血淋淋鴨子，扭搭扭搭地跑回來，把鴨子放到母親身邊。喘著粗氣，邀功似的瞅著母親。我知道，它想孝敬母親。隨后，鴨主人氣勢洶洶而來。它想過去撲咬，被母親呵住。母親不停道歉，并說要賠償，對方才息了火，走時卻不住地回頭瞪著大黃。
　　 母親沒有責罵大黃，抱著它，輕輕撫摸它的頭，流下眼淚。第二天，大黃被一個男人騙走了。沒過幾天，大黃偷跑回來，趴在母親身邊，淚流滿面。母親又把它抱在懷里，撫摸它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阿黃，你不能在這里呆著了，那個人很兇，在這里，會被他偷偷打死的。我給你找了一個有愛心的家，好好在那里呆著，別再惹禍了，啊?！贝簏S最終，還是被收養(yǎng)它的人帶走了。母親偷偷哭了好幾次。從此，我家再也沒養(yǎng)過狗。
　　 我上初中后，總覺得母親太幼稚，時常懷疑她的年齡，是不是比我還小。也總是問她：“媽媽，你多大了？”她總是詭秘一笑：“不知道呀！誰沒事，總記著年齡呀？”
　　 母親的心，就是這樣童真、善良。
　　 我上高中時，大哥早已成家另過。二哥三哥也相繼輟學出去打工，父親是手藝人，時常在外。我也是一個月能回去一次。一年冬天，很冷。我剛到家，就有鄰居嬸子跑來，告母親的狀，說母親膽子大翻天了，啥都敢做。母親在旁笑而不語。
　　 真不知道母親又做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果然，驚訝到了我。原來，大晚上，母親收留了一個陌生人過夜。是個中年的女子，說是逃難過來，餓了好幾天，身無分文，天兒又冷。母親不僅給做了熱乎乎的面條，還留她住了一宿。鄰居嬸子說，那女的，早晨她看到了，能說會道，一看就像騙子，自己年齡也不小了，得有點戒備心??？母親說，我也沒啥可騙的。那萬一是個壞人呢？經(jīng)嬸子這么一說，我倒也后怕起來，不禁數(shù)落了母親，真要是遇到的是壞蛋，不堪設想。母親說，那人挺好，還幫我打水。母親的心，純得像一汪清水，也許任何壞心思，也會被凈化掉了吧。
　　 時光如刀，雕刻了太多的滄桑。但，在母親那里，我卻看不到歲月殘忍的痕跡?；蛟S因母親的心里總有一片水云間，歲月無從下手。
　　 我懷孕四個月，母親主動請纓，做我的貼身侍衛(wèi)兼貼身丫鬟。那時，母親該有六十多歲了，精神飽滿，愛說愛笑，沒幾天和鄰居們熟識了。母親總說，遠親不如近鄰，善待人家，沒有壞處。母親每天強迫我下樓散步，變著法兒給我做各種有營養(yǎng)的食物。
　　 母親并不太會做菜，做出的菜，總是沒滋沒味。特殊時期，為了讓我有食欲。母親特意買來食譜書，邊學習，邊給我做。母親確實聰明，做的飯菜越來越可口，我的食欲也隨之大增。母親給我盛飯的器具，不再用碗，直接上盆。于是悲劇發(fā)生了，我的體重一路飆升，后期體重根本無法控制了，孩子不大，肉都長到我身上了，胖成了球。母親還一直笑著說：“不怕，不怕，這都是虛膘，很快都會掉下去的?！笔聦崳沧C明了母親的話是對的。
　　 女兒出生后，母親燃起了學習的欲望。每天拿著我的字典，開始給女兒記日記。一記，就是九年。記得都是流水賬，無外乎女兒的吃喝拉撒睡，有時偶爾提到我。母親喜歡讀書，是放聲朗讀，好多字，照貓畫虎，但她就是敢念出來，時常弄出很多笑話。每每，我笑得前仰后合，她還一本正經(jīng)。待我笑夠，虛心向我求教，并用另一個，她會的同音字標在旁邊。她說，拼音也忘得差不多了。女兒到現(xiàn)在喜歡閱讀，多半是母親給熏陶出來的。
　　 母親沉迷各種學習，不能自拔。此時，母親該有七十歲左右。
　　 一天下班，我看到母親手里拿著女兒的魔方，撅著嘴唇，反復琢磨著。我是不會這些東西的，女兒幼兒園學了點，很耐心地教母親。母親看后鼓弄幾次，還是沒成功。對我說，你班孩子是不是有會的，讓他把步驟給我寫下來。我總是一忙再忙，一忘再忘，一拖再拖。母親不再指望我，只要有時間，著魔般，自己繼續(xù)研究，邊研究邊記錄。有天，手舞足蹈地走到我面前，興奮地說她擺出三個面了。她孩子般開心的樣子，得到了我對學生般的表揚。
　　 有段日子，我的身體極其弱，學生時代養(yǎng)成的胃脹的毛病，一直折磨著我，吃了各種藥，都無濟于事。每次面對食物，本能的反感，總是讓母親不住地嘆氣。一天晚上，我感覺孫猴子鉆進我的肚子，在里大鬧天宮，我的生命就要到了盡頭。迷迷糊糊爬到母親床上，摟住了母親，把父親擠到了沙發(fā)上。
　　 母親緊緊摟住我，不停地說：“別怕，別怕，有媽媽呢。媽媽最近學了按摩，媽媽給你揉兩千下，一定好?！蹦赣H用她溫暖的手，不停地揉搓我的胃部，嘴里還數(shù)著數(shù)。在母親溫暖的懷里，我昏昏睡去。
　　 我夢見了小時候：時值深秋，天氣很涼，尤其晚上。某天，只有我和母親在家。她竟突發(fā)奇想，在屋后的園子里，用好多干枯的玉米桿堆成了一個窩棚，拿出好幾條被褥，鋪在里面，并笑嘻嘻地告訴我：“心兒，今晚的小星星可美可美了，媽媽帶你數(shù)星星，好嗎？”我很開心了，連連點頭。那夜的星，真的格外格外的亮，格外格外的美。我認識了北極星，天上最亮最亮的那顆星，就像母親清澈善良的眼睛。伴著母親的童話般的聲音，偎在她溫暖的懷里，我不久便進入甜美夢鄉(xiāng)，去找北極星玩耍。后來，母親劇透：那天，她聽聞夜里要地震，為了安全，也為了不嚇到我，才導演了那部童話。那一夜，母親緊緊摟著我，獨自數(shù)了一夜的星星。
　　 一覺醒來，我的睡衣睡褲，被褥，全部濕淋淋的。我很虛弱，但胃果真不脹了，母親給我做了一碗熱乎乎的疙瘩湯。我便去上了班。母親，又是一夜未眠，真的給我揉了兩千下。
　　 從那以后，我的胃，再也沒有脹過。但，那一年，母親永遠離開了我。
　　 一直被嬌寵長大的我，不善于用語言表白自己的愛，特別是對最親的人。2015年的母親節(jié)，我給學生們買了一堆賀卡，要求他們寫下對母親的愛。我自己也留了一張，寫道：媽媽，您是我心中最美的花兒，您一直在為女兒努力綻放，您辛苦了！謝謝您！我愛您！母親接過賀卡看到那一行字，眼里頓時笑出了淚花。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母親表白我的愛。母親離世的五年里，我不敢碰觸任何有關她的文字。母親寫給女兒的一摞日記，我一直塵封著，今天情不自禁打開，看到母親熟悉的字體，往事歷歷在目。
　　 淚，簌簌而落。淚眼朦朧中，一行字，驀然吸引了我。忙拭去淚水，工工整整的七個字，清晰地映在眼前：只記花開不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