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的蘆葦花，在陽光的照耀下隨風(fēng)飄搖，輕如絮，白如雪，像一首跳躍的詩，又似一幅流動的畫。偶有幾許蘆葦花隨風(fēng)飄起，落入腳下這片黃土，就如叔公的一生，那里是他最終的歸宿。
　　 這里屬閩中山區(qū)，群山環(huán)繞，蘆葦遍地，是叔公的家鄉(xiāng)。叔公生于斯，也即將長眠于斯。
　　 適逢初冬，蘆葦?shù)娜~由一抹嫩綠變?yōu)槌善瘘S，輕風(fēng)拂過，隨著山巒的起伏流動，蔚為壯觀。蘆葦花便是這金色湖水里的朵朵浪花。專程來為叔公送行，卻被漫山遍野的蘆葦花深深地吸引住，著了迷。想來叔公和蘆葦花是有緣的，他與蘆葦花相伴一生，又恰好從這片美麗的花海走向另一個世界，便印證了一切。
　　 午后日光西照，斜陽的光輝映在漫山的蘆葦上，金燦燦的，不時有些許蘆葦花隨風(fēng)飄起，漫卷在冬日的曖陽里，又吹散在有些刺骨的涼風(fēng)中。散不去的，是腦海里關(guān)于叔公那點點滴滴的往事。
　　 常聽爺爺說他小時候的事，那時叔公什么都讓著他。有一年村里來了一位老先生，為了謀生，教村里的娃讀書識字，家長們拿些米面之類的糧食，權(quán)當(dāng)作酬勞。叔公和爺爺只能去一個，一來是家里拿不出更多的糧食給老先生，二來地里還需要人干活。叔公當(dāng)時九歲了，主動提出留下幫家里干農(nóng)活，讓比自己小四歲的爺爺去念書。叔公說他干活比弟弟有力氣。叔公很心疼弟弟。爺爺說，其實才學(xué)習(xí)不到兩年，老先生便又走了。后來鄉(xiāng)里設(shè)了小學(xué)，叔公說自己都十幾歲的小伙子了，跟著一群小屁孩混在一起讓人笑話，于是還是讓爺爺去上。就這樣，叔公把兩次讀書的機會都讓給了爺爺，這為后來爺爺去當(dāng)兵創(chuàng)造了條件。自從爺爺去當(dāng)兵，他和叔公便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時候當(dāng)兵復(fù)原后有分配工作，爺爺吃上了“皇糧”。爺爺常跟我們說，是叔公把好日子留給了他，而叔公把自己的一生都留在了那片土地上。就像漫山的蘆葦一樣，深深地扎下了根。
　　 生命總是充滿了無窮的力量，生命又常常意味著無私的奉獻。世間萬物皆有靈性，人們通常只看到蘆葦花的壯觀和美，很少有人會去注意，蘆葦?shù)姆N子落入大地，歷嚴冬而孕育，逢春風(fēng)生根、發(fā)芽，經(jīng)酷暑考驗，在四季輪回的漫長歲月里艱難成長，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編成席子，搭蓋屋頂……這，正如叔公平凡的一生。
　　 也許沒有人會在意，這位啃過樹皮、吃過草根、挨過饑荒的農(nóng)民，在前胸貼著后背的艱苦歲月里為了生存戰(zhàn)天斗地，用一生刻畫出了蘆葦般的堅韌！也許沒人會在意，歲月為這位老人的皮膚涂上了黝黑的顏色，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溝壑，但他卻把此生活成了一副畫！也許沒人會在意，這位父親拉扯著兒女艱難成長直至兒孫滿堂，費盡了多大的周折。他在用行動為后輩們詮釋，什么叫先苦后甜、苦盡甘來……
　　 小叔叔常跟我們聊起，叔公為了他們兄弟姐妹仨讀書，可謂是戰(zhàn)天斗地，卻無聲無息。叔公常說，沒有文化就不可能有出息，得一輩子修地球。他想把仨兒子送出大山，到外面更廣闊的世界去，就像當(dāng)初送走他弟弟一樣。
　　 那時候，叔公雖是農(nóng)民，干起農(nóng)活來卻是一把好手，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都叫他“狠角色”。搞“大集體”時，叔公一個人能掙一個半人的公分。為了把糧食換成錢，叔公經(jīng)常天沒亮就出發(fā)，挑上兩百斤糧食到縣上趕集去賣。因為天黑之前趕回家，所以通常幾個鄰居邀在一起走那條近路，比走官道要近二十幾里。然而即便是“近”路，也有五十多里。那條近道一般人是不敢走的，因為其中有個必經(jīng)的“要塞”，叫龍?zhí)稁r。婦女用背簍背著東西從那過都會經(jīng)常摔跤，別說挑上一兩百斤的擔(dān)子了！
　　 那個地方小叔叔帶我們?nèi)ネ孢^，是一條峽谷，谷底的潭水碧綠如玉，峽谷兩側(cè)壁立千仞，風(fēng)景很漂亮。起初我不敢下，因為從山頭往谷底看頭會暈，估計坡度越過四十五度。后來是小叔叔拉著我們的手，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著泥巴臺階往下走。期間，我和小表弟摔了好幾次，下到谷底時，我的屁股上粘滿了泥土；表弟更夸張，嘴巴和鼻子上都有泥，因為有幾處比較陡峭的地方，表弟是趴著往下走的。說是走，其實是連摔帶滑！一里多的羊腸小道，我們走了快一個小時。
　　 跨過龍?zhí)逗雍笤倥噬蠈γ娴纳筋^，走上二十多里路便到縣上了。挑兩百斤紅薯，六分錢一斤，賣完了可以掙十二塊錢。但通常越到午后價錢越會被壓的越低，買主知道大家都不想把東西再挑回家，剩下的只能全部賤賣。叔公和村里的幾個“狠角色”便是常年從這條近道為孩子們掙學(xué)費。叔公要管三個學(xué)生，每年光三四百塊的學(xué)費，這條道就得走上四十趟，還不包含家里油鹽醬醋和農(nóng)藥肥料等開支。所以光靠賣糧食掙幾個錢是不夠的，因為大部分糧食還得自己吃。于是叔公、叔婆便多拿出一部分地來種蔬菜，賣給縣上的“工作同志”。
　　 后來發(fā)現(xiàn)，蔬菜確實給家里增加了不少收入，但也更加辛苦。為了賣個好價錢，保持蔬菜的新鮮度，叔公和叔婆前一天就得把蔬菜從地里摘回來，比如蔥蒜小白菜之類的，得帶土放著，不然等第二天到集市上時菜會蔫掉，賣不上好價錢，得出發(fā)前臨時洗。所以叔公和叔婆通常是零晨三點多，打著手電到河里洗。叔公還專門花錢從縣上買了兩個充電的手電，用他的話說：“照得跟白天一樣，值！”臨出發(fā)前，叔婆把包好的光餅給叔公帶上，那是一天的口糧。
　　 小叔叔說，叔公叔婆那時候賣菜是能賺些錢，就是冬天的時候特別冷。小叔叔放假的時候也會幫忙，他說手指在水里洗著洗著就沒了知覺，凍得跟手里的胡蘿卜一樣，紅紅的，腫腫的。于是甩一甩手上的水，兩手交叉夾在腋窩下暖和暖和，再伸進水里咬著牙繼續(xù)洗?；貞浀竭@里，小叔叔深深地吸了口煙，想用吐出來的煙霧遮住他潮濕的眼。
　　 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數(shù)不清的寒冬零晨，對于叔公的窮苦一生，聽著是那么的艱辛和漫長。而當(dāng)從人生的盡頭回望時，七十余年光僅在陰彈指一揮間，這一生又是何其短暫。如同這美麗的蘆葦花，絢爛之極終將歸于平淡，回到大地，回歸塵土，有形化為無形。號稱主宰世界的人類，也終將化作一抷黃土。
　　 山路漫漫，叔公并不孤單，有浩浩蕩蕩的親朋們?yōu)樗托?，一直送到山上，送到漫山遍野的蘆葦花海里。一路上，前方用火把開道，不時點上幾掛鞭炮，拋灑許多紙錢。逝者如斯，拋灑紙錢更多的或許只是生者的自我慰藉罷了，即便真的送到叔公手上，相信他也一樣存著不舍得花，就像生前一樣。為這事，叔公生前沒少被數(shù)落！
　　 叔叔和姑姑們工作后，便不再讓叔公干農(nóng)活，每月都會給他和叔婆生活費。三番五次囑咐想吃什么、想穿什么一定要舍得花錢去買。但都沒用。叔公仍然穿著幾年前的衣服鞋子，偷偷地養(yǎng)豬干農(nóng)活。他說舊衣服穿著貼身、舒服，新衣服穿著容易弄臟；他說閑著無聊難受，那么好的地不種荒掉太可惜；逢年過節(jié)，他把兒女們給的生活費都發(fā)紅包給了孫子孫女作壓歲錢、買禮物……真是一個頑固的老頭！
　　 路旁的蘆葦花迎風(fēng)飄搖，像是這個頑固的老頭被數(shù)落時的笑。是樂隊?wèi)n傷的曲子提醒我，這個頑固的老頭已經(jīng)走了，大家以后再也沒機會數(shù)落他了！每行一段，抬山者用木棍支撐棺材四角休整，晚輩們一排跪至棺前，親人們駐足等待。跪拜是尊敬，等待是不舍。肢體無聲，親情永存！
　　 送行的隊伍沿著彎彎的山路緩緩前進，山路彎彎卻遠不及叔公的人生曲折。長長的隊伍漸漸沒入蘆葦叢中，人們熟練地將棺材安放在事先挖好的洞穴里。洞穴圓而小，就像一個句號。在巍峨的群山之間，棺材顯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山風(fēng)吹過，幾抹蘆葦花掠過頭頂和肩膀飄落在地上，很快便被忙碌的人們連同棺木埋進了土里。葉落歸根，人逝歸塵，這或許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世間萬物都遵循著自己的軌跡運行。人也不例外。西陽下，人們忙碌的身影拉長在山坡上，就像搖曳在風(fēng)中的蘆葦花，忙而不亂，從容地做著該做的一切。
　　 茫茫蘆葦花海，叔公生于斯，葬于斯。白茫茫的蘆葦花像極了老人生前蒼蒼的白發(fā)，顯得柔弱，但更多的是堅強。這位平凡的老人，在滄桑的人世中透著蘆葦般的韌勁和力量，用他自已都意識不到的堅韌，穿越蒼茫歲月，經(jīng)歷苦難與風(fēng)霜。他所經(jīng)歷的辛酸和苦澀、孤獨與痛苦，以及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或許只有蘆葦花能讀懂。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來過，經(jīng)歷過，用自己的腳步丈量了上蒼賦予的七十余載光陰，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時光無言，卻情滿山河！歸途中，夕陽漸漸沉入模糊的山巒，山野空曠而寂靜，好像沒有人來過一樣，只有蘆葦花在余暉下依舊隨風(fēng)飄搖，似在沉默，又像在訴說。時而有些許蘆葦花隨風(fēng)飄起，越過頭頂飄向遠方，落入塵土，沒入無言的時光，待來年春拂大地，又將煥發(fā)發(fā)漫山新綠，為山河大地增添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