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農(nóng)歷臘月十八日，太陽高懸在遙遠的天空，發(fā)出慵懶的光，凜冽的北風(fēng)給長江南岸一個小鄉(xiāng)村送來陣陣的寒意。村東頭一戶不大的院落里，張燈結(jié)彩，親朋滿座，觥籌交錯，鑼鼓喧天，嗩吶嘹亮，一派喜氣洋洋熱鬧非凡的景象。老林家的女兒林小蓮今天出嫁，她要嫁到村西頭的左家。
　　 小蓮走出家門的那一刻，鞭炮齊鳴，喜糖像雨點一樣在空中灑落，引來圍觀看熱鬧的大人小孩瘋搶。這時，鑼鼓敲得更加激越，嗩吶吹得更加響亮。小蓮今天身著一身嶄新的大紅棉衣，頭上罩著鮮艷的紅蓋頭。她緩步走到院子中間，駐足扭過頭，透過蓋頭的紅紗巾朦朧地看了一眼鄰居潘家的院子，院子里沒有一點動靜。小蓮心里更加悲涼，眼淚簌簌地流淌。
　　 潘家的院門、屋門緊閉，異常地靜謐安寧，與喜慶的氣氛格外地不協(xié)調(diào)。老潘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一個勁地抽著一角三分錢一包的大鐵橋牌香煙，自言自語：“嫁了好，不稀罕。長得好看有什么用，農(nóng)村人是要干活的，娶個花瓶不頂用?！崩吓诉@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心里。他也覺得不該這么想，平心而論他非常喜歡小蓮。他喜歡聽小蓮叫他伯伯。他覺得小蓮叫伯伯的聲音比村里任何女孩叫得都好聽。他是看著她和自己的兒子潘大明一起長大的。在他的心里小蓮就是他的女兒，順理成章是未來的兒媳婦。這是村里人盡皆知的秘密，也是老林樂享其成的美事?？墒前肽昵暗囊粯督ǚ考m紛把這美事給攪黃了。老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哎！造孽喲！”
　　 潘大明一大早就從家里悄悄地溜了出來。他不想聽那喜慶的鑼鼓聲、嗩吶聲、鞭炮聲，他覺得那是對他的諷刺，是在他心尖上捅刀子。他更不想眼睜睜地看他心愛的小蓮被一群人高高興興地送到別人家里，投進別人的懷抱，和別人生兒育女過日子。他黯然傷神地來到了長江岸邊，孤零零地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獨自看著長江里乘風(fēng)破浪的帆船，冒著黑煙前行的小火輪，不免心生傷感：世事無常。半年前，他還擁著小蓮坐在這塊石頭上，看著波濤洶涌的江面，眼下小蓮卻成了別人的新娘。他悲涼地垂下頭，發(fā)現(xiàn)一只軟殼的小石蟹從青石縫里鉆出，無畏無懼地向他爬來。他苦笑了一聲，觸景生情地回想起了他和小蓮一起掏石蟹的趣事，回想起他和小蓮曾經(jīng)的過往……
　　 大明和小蓮是鄰居，兩家大人向來交好。林家是本分的農(nóng)民。潘家是屠夫世家，祖輩從大清乾隆年間就開始殺豬賣肉的生涯，歷史悠久，世代相傳，到大明這代，已是三代單傳。潘大明身材高大魁梧，體格健壯，對殺豬賣肉這行天生悟性好，16歲就子承父業(yè)獨自殺豬，而且還從他父親手里學(xué)會了鹵豬腸的絕活。他鹵的豬腸肥而不膩，吃起來滿口生香。
　　 大明和小蓮從小一起長大，他是哥哥，她是妹妹，青梅竹馬情意濃。他和她經(jīng)常攜手去江邊玩。他們用樹枝在石頭縫里掏石蟹，坐在江邊的大青石上看江豬拱浪，看野鴨齊飛，看輪船破浪前行……她經(jīng)常去他家吃飯。她從小就非常喜歡吃他家的鹵豬腸。后來她對大明自己做的鹵豬腸贊不絕口，大明就很自豪地笑。夏天，他經(jīng)常帶她去湖里采紅菱。一次，在她站起的一瞬，小木船猛地晃動，她站立不穩(wěn)撲進了他的懷里，臉對著臉，他呼出的熱氣撲打著她的臉面，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難以自制地輕咬她的唇瓣，她嚶嚶地哭了，說：“你欺負人?！彼呃⒌貌恢耄橋v地紅了。她埋怨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你要娶我?！彼蝗葜靡傻卣f：“你本來就是我的老婆?！?br />　　 然而，就在全村男女老少一致認為他們會成親的時候，事情出現(xiàn)了不可逆轉(zhuǎn)的結(jié)果。炎熱的夏天，潘家拆舊房建新房。打地基那天，老林認為潘家地基前移一尺擋了自家的風(fēng)水。在注重房屋風(fēng)水的鄉(xiāng)村，老林拼命地阻止工程施工。老潘認為沒有擋風(fēng)水。兩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老潘和老林竟然動手打了起來。打斗中老林跌倒在地手臂骨折，吃了大虧，老潘也是胳膊掛彩。經(jīng)生產(chǎn)隊隊長出面調(diào)解，老潘做出讓步，還賠償了老林醫(yī)藥費。從此老潘和老林多年的交情化為烏有，雙方耿耿于懷結(jié)下了怨恨。老林發(fā)誓絕對不準女兒小蓮和大明來往。老潘也不甘示弱。
　　 大明和小蓮的親事就此黃了。
　　 小蓮在父母的威逼利誘下，哭著鬧著，最終還是在一派喜慶的氣氛中，在聲勢浩大的送親隊伍簇擁下，走向村西頭的左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左成的女人。
　　 小蓮出嫁后，大明徹底地斷了念想。老潘托媒婆到皖南大山里給兒子介紹了一個土生土長的山里女人陳小杏。大明看女人五官精致，體態(tài)勻稱，扎著兩個短短的掃把辮子格外的精神，也沒多想，就同意了。在他看來除了小蓮揪著他的心以外，其他女人無非就是生兒育女過日子，沒病沒災(zāi)健健康康就行。
　　
　　 （二）
　　
　　 林小蓮的丈夫左成是本村的一個青年農(nóng)民，他老實本分，性格內(nèi)向，少言寡語，身體結(jié)實，種田一是把好手，還兼有一副泥瓦匠的好手藝，農(nóng)閑時能多掙一些工分。能娶到小蓮這樣善良美麗的女人，左成覺得是八輩祖宗積的德，感到非常幸運。這也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偏偏這樣的好事就降臨到他的頭上。他有種從潘大明手里把小蓮活生生搶過來的成就感、滿足感。他想這可能就是命運，就是緣分。新婚之夜，他看到一抹殷紅像梅花一樣綻放在干凈的床單上時，他把小蓮緊緊地抱在懷里，親吻著。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發(fā)誓要好好地愛這個女人，不僅要留住她的身，更要把她的心真正地留下來，不能讓他分心給大明那小子。
　　 成了左成的女人，小蓮無奈地接受了命運安排的現(xiàn)實。盡管她時常會想起大明對她的好，想起和大明一起的快樂時光，但既然成為人妻就要守婦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必須徹底地從心里忘掉大明，把左成裝進心里，好好過日子。
　　 時光如水，小兩口婚姻生活在平淡中度過。
　　 第二年，大明如期成親了。新婚之夜他開誠布公地向妻子陳小杏說了以前和小蓮的事。妻子長睫毛下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好像在聽一個和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又好像要刨根問底。他反倒被看得不自在。他感到這個山里的女人多么地單純和幼稚，有點缺心眼，又好像一只溫順的羔羊。他后悔不該說這些，對這樣一個天真的女人說這些談不上真誠，似乎有點顯擺炫耀。
　　 第二天，他按村里的風(fēng)俗領(lǐng)著妻子拜訪村里的潘家長輩，又心血來潮地帶她到長江邊看奔騰洶涌的長江，看江里的風(fēng)景。女人感到非常新奇，無比興奮，她說沒見過世上還有這么大的一條河，這么老大的船，還可以看到老遠老遠的地方……
　　 陳小杏很快就融入了潘家，她喜歡新的家，她孝敬長輩。公公老潘對這個孝順嘴甜，吃苦肯干的兒媳婦非常滿意。他逢人便夸。他覺得這是他潘家在失去小蓮這樣的好女孩之后，老天爺給他潘家的意外恩賜。小杏對大明更是照顧有加，體貼入微。大明到外村殺豬，她都把洗澡水燒好，再晚都等著他回來。大明感到很暖心，讓她以后別等了，自己先睡。她就說她膽子小一個人睡覺害怕。惹得大明對她生起了愛憐之心，生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此后，大明只要一忙完活就挑著屠宰工具匆匆地往家趕。
　　 漸漸地大明從思念小蓮的心魔中走了出來，心里喜歡上了這個傻得可愛、暖人心窩的女人，盡管她沒有小蓮漂亮。
　　 不久小杏懷孕了，這對于三代單傳的潘家來說是天大的喜訊。老潘興奮地宣布：不允許她干重活。在潘家人的關(guān)心照顧下，小杏生下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孩。雖然不是孫子，老潘也很高興，只因愛屋及烏，他喜歡小杏。畢竟是頭胎嘛，兒子兒媳還年輕著呢。
　　 與大明家添丁增口的熱鬧相比，小蓮結(jié)婚兩年了依然安安靜靜，肚子沒有任何變化的跡象。村里人開始議論起來。小蓮建議丈夫去公社找老中醫(yī)看看，左成堅決不愿意，他說：“結(jié)婚三四年生孩子的都有?？词裁粗嗅t(yī)？傳出去多難聽呀！”小蓮讓他去縣醫(yī)院檢查，他就火冒三丈：“你想讓我丟人現(xiàn)眼嗎？”聽到村里人的議論，左成總覺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點點嘲笑他，回家就開始喝酒，喝酒后就大聲地吼叫，摔東西?？爝^年的時候，他看到小蓮和大明在村口的大樺樹下有說有笑，回到家就朝小蓮劈頭蓋臉地打，一邊打一邊聲嘶力竭地吼叫：“我讓你跟他說！是不是說我不像男人？讓他笑話我是吧？?。课铱茨氵€敢說？”小蓮捂著臉，哭著說：“我和大明哥商量幫我們家殺豬的事。你疑神疑鬼，神經(jīng)病！”這話更是激怒了他。他抬起腿一腳踹在她的肚子上。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泣。
　　 兩年多的婚姻生活，小蓮好像變了個人。她兩個拖到腰部的大辮子剪成了齊耳的短發(fā)，似乎頭發(fā)也失去了先前的光澤。她日漸消瘦，情緒消沉，不喜歡和人說話，見到村里人總是躲著走，時常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善良的小杏看著心痛，她就跟大明說：“你去小蓮家勸勸左成吧，不能再打人了。你看看小蓮都成了什么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老是這樣下去，小蓮不被打死，也會氣死的?！?br />　　 大明二話不說，卸下殺豬的挑子，氣呼呼地沖到左家。
　　 大明剛到左家的院門口，就被左成堵住了。“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左成怒吼著，還惡狠狠地用手指著大明，說：“滾！給我滾！”兩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吵了起來，越吵越兇，最后竟動手扭打起來，幸好趕來的村民將兩人拉開。大明臨走厲聲甩下一句話：“小蓮是我妹妹，你下次要是再敢動手打她，我就宰了你！”
　　
　　 （三）
　　
　　 為避免引起小心眼的左成猜忌，給小蓮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大明和小蓮很少單獨見面。大明一直想問個究竟：他們兩口子之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左成動不動就打小蓮，苦于沒有合適的機會。終于有一天，小蓮的丈夫左成到遠村一戶人家做瓦工，晚上回不來。
　　 夏日的傍晚，烏云像墨水一樣潑灑在天空，天早早地黑了下來。一道電光從撕開天空的裂縫中閃出耀眼慘白的亮光，緊接著響起了地動山搖般響亮的炸雷聲。豆大的雨點扯天蓋地地砸向屋頂、地面，噼噼啪啪響成一片。
　　 晚飯后，雨停了。黑色的天幕被慢慢地拉開，滿天的星星競相在天空中閃爍，朦朧的月光籠罩著靜謐的鄉(xiāng)村。忽然夜色里閃出一個人影。村里的狗叫了起來，打破了夜的寧靜。人影翻過小蓮家的院墻，在窗戶玻璃上輕敲了幾下。屋內(nèi)傳來小蓮膽怯的聲音：“誰呀？”“我。大明?！蔽堇锏臒袅亮耍T輕輕地打開，人影閃了進去。
　　 小蓮期盼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大明是值得她信賴的男人，她有很多的話要對大明哥說，有很多的委屈要向大明哥傾訴。小蓮悠悠地說：“大明哥，我真不想活了，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她開始輕聲地哭訴她的不幸：“一開始他對我還挺好，我也就想著好好過日子吧，反正人這一生也就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后來一直沒有孩子，他心情就不好，這不怪我。他剛開始還像個男人，后來那方面就堅持不了一會，有時根本就不行。讓他去看醫(yī)生又死活不去。他怕人知道笑話他瞧不起他，就越來越自卑，越來越疑神疑鬼，懷疑我跟你說他不像男人，從那以后就經(jīng)常喝酒耍酒瘋，拿我出氣，對我又罵又打。外人看到都是我臉上的傷痕，我身上的傷痕和心里的痛誰能看到呢？”她掀起了上衣。泣不成聲：“大成哥，我也不怕羞了?！?br />　　 昏暗的燈光下，大明看到嫩白如藕的肌膚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大明心疼得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淚。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左成，混蛋！太可恨了。小蓮，別急，找個機會我非悄悄地宰了他不可，把他剁成肉沫，丟到長江里喂魚。”小蓮嚇了一跳，連忙制止道：“大明哥，我知道你對我好，萬萬不可呀！”她用裸露的手背揩了下眼淚：“盡管我恨死了他，可畢竟是個大活人，一條命呀！”
　　 大明上前緊緊地擁抱著小蓮，說：“你呀！真是一個又可憐又善良的女人?！彼麌@了口氣：“我也是氣不過，說氣話，你就放心吧。”
　　 這夜，小蓮幸福地躺在大明的懷里。他們回想著曾經(jīng)的美好歲月，感嘆命運的作弄。兩顆熾烈的心貼得更近了。
　　 不久小蓮懷孕的好消息在不大的鄉(xiāng)村迅速傳開。她丈夫左成終于揚眉吐氣，心情大好起來。小蓮又找回了新婚時的感覺，不僅僅丈夫左成，整個左家對小蓮都照顧有加。
　　 在全村人的期盼中，小蓮生下一個大胖小子。小家伙虎頭虎牢地惹人憐愛。左家專門舉辦了一場答謝宴，說是答謝，其實是向村里人炫耀，炫耀他左成是一個正常的男人，炫耀他可以生出男孩，炫耀左家終于有后了。
　　 然而，左成沒興奮多久，村里又傳出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小蓮的兒子不像左成。開始左成還不信或者將信將疑。他想質(zhì)問小蓮，可是他又不敢問，確切地說他害怕傳言成為現(xiàn)實，他無法面對。他心里直發(fā)毛，越發(fā)地不踏實。兒子的問題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心病。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不僅越來越不像左成，反而更像大明了。孩子三歲那年，村里一個多舌的中年婦女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這孩子走路的姿勢像極了大明。于是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確認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小蓮生下的兒子是大明的。聽到這個消息，左成仔細地看著兒子，也是越看越像大明。他如五雷轟頂，覺得老天爺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把他往死路上逼。他抓起一瓶白酒，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發(fā)瘋似地抽打著小蓮，大罵：“婊子！淫婦！”接著一會大哭，一會又大笑地沖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