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宋家村故鄉(xiāng)行(散文)
火車在湘贛鐵路上飛馳……
望著窗外那一晃而過的田野、村莊,我的思緒回到了十年前:祖母帶著我回故鄉(xiāng)探親,一排平瓦房、村口的大水井、村東頭的牛碾房……
“浤浤”祖母在叫著我的乳名。不知跟她老人家講過多少遍了,都十九歲了,不能叫乳名了,可她總說這樣叫順口、省事。
火車剛過新余站,她就叫我將行李從行李架上取下來。這或許也可以用來形容“歸心似箭”吧。十年前是她帶我回故鄉(xiāng),十年后是我陪護(hù)她老人家回故鄉(xiāng)。人老了,思鄉(xiāng)之情更深,更迫切了。
走進(jìn)村子后,展現(xiàn)在眼前的景象與我記憶中的村子沒兩樣:仍是前后兩排平瓦房,所有房子的外墻都留下了那風(fēng)雨侵蝕的痕跡。但是在那凹凸不平的墻面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業(yè)學(xué)大慶”的兩幅大標(biāo)語卻很顯目。
村口那眼清乾隆年間開鑿的井,井身周圍,被井繩長年累月磨出來的圓弧缺口更寬更深了……
從祖父那輩起,在故鄉(xiāng)這片土地上,我們家已沒有至親了。太祖父和祖父先后將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親戚全帶出這個山村,在北方諸省經(jīng)銷中藥材,同時,村子里以及鄰村的一些年輕人也跟著走出了這片只有黃土沒有水田的土地。
因為有這個前奏原因,祖母和我回到家鄉(xiāng)這片土地上時,面對的是鄉(xiāng)親們出自內(nèi)心熱情款待。
當(dāng)鄉(xiāng)親們看到我挽扶著祖母走進(jìn)村子的那一刻開始,我們被大家包圍住了。他們都在搶我們隨身攜帶的提包:“到我屋里去住……”;“……到我屋里去,昨天才換的被褥……”
真沒想到,幾十年前太祖父和祖父給予鄉(xiāng)親們的那微不足道的幫助,鄉(xiāng)親們?nèi)杂浽谛闹小?br />
十年前的那次回故鄉(xiāng)時,村里許多人都拉我和祖母到家里吃、住的情景,至今仍未變。我們這個村子全都一個姓。村子的地名也就隨姓氏而定了:“宋家村”。
我在這宋氏家族中,姓名雖未按字輩取,但是輩分卻很高。十七八歲的姑娘、小伙子要稱呼我一聲爺爺!這該死的輩分害得我好苦??!
祖母每天都是東家進(jìn)西家出的與那些婆婆姥姥扯嘮嗑,拉家常。而我卻像流浪漢似的到處游逛,與我年齡相差無幾的人見了我就只點個頭或拋給一個笑臉,趕緊溜了。他們都是因為無法面對我這位“爺爺”啊。
回故鄉(xiāng)的第三天我就在祖母耳邊哼唧:回湘潭。而祖母正在興頭上,說什么也得住上半個月!天下來,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孤獨和寂寞感。然而第四天時,我那孤獨感煙消云散了……我信步來到了村東頭的碾房內(nèi),望著那近三米大的牛碾子回想起十年前我坐在上面,黃牛拉動石碾子,我揮動著牛鞭子……“喂,讓一下?!北澈髠鱽硪宦曘y鈴般的聲音。順著聲音望去,一個十七八歲、扎著兩只羊角辮的姑娘挑著滿滿一擔(dān)谷子進(jìn)了碾房?!澳牍茸友??”我連忙打了聲招呼。“碾米”她糾正了我的錯誤用詞。好辣的妹子喲!正準(zhǔn)備扭身出碾房時卻被她叫住了“老俵,幫忙看住兩分鐘”姑娘指指籮筐里的谷子說:“莫讓鵝把谷子吃了,我去牽牛過來?!币娢覒?yīng)允了,她笑了一下,嘴角露出兩個小酒窩……難道是她?十年前我在家鄉(xiāng)演的一出惡作劇又浮現(xiàn)在眼前的:一只小狗被我用一根麻繩栓住尾巴,繩子的另一端綁著一個鐵皮罐并將點燃的一串爆竹塞進(jìn)了里面……小狗被爆竹聲嚇得滿村子亂竄……小狗的主人來了,是位八、九歲的姑娘,嘴角有小酒窩。我被她好好的兇了一頓。最后送給她一個卷筆刀才平席這場惡作劇帶來的風(fēng)波……
不到十分鐘光景,姑娘牽著一條黃牛來了并連聲向我道謝。她一笑,那兩個小酒窩又露出來了,真有點像電影演員陶玉玲。“你家住在西頭第三家,是嗎?”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第三家?”我有點得意的說:“我還知道你的名字,你弟弟有這么高了吧?”我用手比劃著。她非常詫異地望著我“……”
“秋萍!”我用那半生不熟的家鄉(xiāng)話喊出了她的名字。事后我回想這些時都有點后怕,萬一我識錯人,那個場面將多尷尬??!
“你是哪個?怎么曉得我的名字?”一連串的發(fā)問讓我笑得更歡了?!肮肺舶蜕宵c爆竹的故事還記得嗎?”“你……”她思索了一下,高興的拍了我肩膀一下:“你是頑皮佬浤浤!”這家伙的記憶力真還與我不相上下,竟喊出了我的乳名!“叫爺爺,沒大沒小的!”我裝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
她笑得更歡了……老牛拖動著石碾發(fā)出有節(jié)奏“吱呀”聲,我和她坐在碾架上聊著記憶中的小故事;隨著牛碾的旋轉(zhuǎn),我和她也像兄妹一般無話不談了……谷子碾成了米。
傍晚時分,秋萍帶著弟弟秋濤來了我住下的土根哥家里。白天時,她腳上穿的那雙軍綠色橡膠鞋不見了,此刻穿的是一雙青面繡花的布鞋。
秋濤見到我后,怯懦的、像蚊子哼似的叫了聲:“爺爺”可是話沒說完即被秋萍給打斷了:“叫哥哥,老婆都沒有就想當(dāng)爺爺,羞不羞!”
“那就叫小爺?!蔽乙睬纹さ卣f:“小爺比大爺爺年輕?!?br />
土根哥見秋萍姐弟來了,很高興。他知道這幾天里沒人同我說話,我被憋慌了。他讓嫂子拿來了炒黃豆和紅薯片并泡上了茶,為的就是留住秋萍姐弟倆陪我聊聊天……
然而坐下來之后,大家沒了話題。這時,土根的大兒子輝文滿頭大汗的回來了,手上還拿著個乒乓球拍。尷尬之時見到乒乓球拍,我找到了話題:“輝仔喜歡打乒乓球呀?”我拿過他的球拍看了一下:“打幾年球了?”輝仔有些靦腆地說:“剛學(xué)會不久。”說起乒乓球,我還真來了勁。讀小學(xué)時,為了買一個“紅雙喜”乒乓球拍,答應(yīng)了父親的“苛刻”條件:以后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以后不用零花錢……以后……
要不是我右手傷未愈,真會拉上輝仔去拼殺一場……秋萍此時也說話了,她說村里很多人都愛打乒乓球,生產(chǎn)隊為此還在村后的大樟樹下用磚頭砌了個乒乓球臺。閑余時,人們都會聚到那兒去打球。我問她,傅其芳是干什么的?莊則棟又是干什么的?新中國第一個奪得世界乒乓球冠軍的是誰?一連串的發(fā)問,讓她們一個個口瞪目呆……
秋濤不知何時溜出了門,眨眨眼功夫喊來了三四個與我年齡相仿的青年,他們都是乒乓球愛好者。我從乒壇老將傅其芳講到榮國團(tuán),又從莊則棟講到李富榮;從削球講到抽球,從上旋球講到下旋球;搓球、插球……他們聽得如癡如醉……
我真慶幸自己當(dāng)初喜歡乒乓球是正確選擇了,不然,這個晚上將是怎樣的尷尬、冷場?。?br />
第二天,村里的年輕人不再躲避我這位“爺爺”了。因為在先天晚上我向他們宣布“以后只準(zhǔn)叫我的名字,不準(zhǔn)叫爺爺,更不準(zhǔn)喊我的乳名。”找我聊天的人多了,讓我教他們打乒乓球的人更多了。然而,秋萍往往會在我們聊得起勁時,突然出招打岔,甚至找個理由將我拉到一旁去說事。特別是我和其他女孩講話時,她會露出妒忌的神色……
那個年齡段,我雖還是個愣頭青,但也在朦朧中感覺到了一點愛的影子。
前兩天的晚上,我們都是在土根哥家的堂屋里聊天或嘻戲玩耍??墒堑谒奶?,秋萍死活拉我去她家吃晚飯。她家唯一的兩只獅頭鵝被她瞞著父母給殺了一只!
那時候的農(nóng)村政策是不準(zhǔn)自主養(yǎng)牲類和禽類的,否則就是“復(fù)辟資本主義”秋萍的父親有肢體殘疾,生產(chǎn)隊才允許他養(yǎng)兩只獅頭鵝下蛋賣錢,貼補家用。秋萍?xì)⒘所Z,叫我去吃鵝肉,我怎么咽得下??!
秋萍爹見我遲遲不動筷子,趕忙解釋:“咯只鵝早就要殺,現(xiàn)在老了點,所以清燉?!辈A一塊沒骨頭的鵝肉送到我的碗里……
晚飯后,村里的那些與我熟悉了的和還不熟悉的年輕男女都涌進(jìn)了秋萍的家門,有的要我講乒乓球技術(shù);有的要我講政治時事;有的要我講故事……整個廳堂里熱鬧非凡。而秋萍則緊挨我坐著,一副很得意的樣子。這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
從那天以后,她每到傍晚時就會喊我去她家坐……真可謂是挖空心思了。
那幾天里,我一直在心里問自己:這就是男女之間的那個什么愛情嗎?
直到我要離開宋家村的前夜。秋濤送來了一張秋萍寫的紙條:浤哥,我在村后大樟樹下等你,一定要來。秋萍 即日我的心在"砰砰"的亂跳……
“浤浤”祖母在喊我。剛邁出門坎的腳又收回來了“什么事?”我的語氣有點惱。祖母讓我清點、整理行裝。明天早上七點前必須趕到火車站。鄉(xiāng)親們送來的花生呀,芝麻呀,蕎麥粉呀一大堆,還有那些醃羅卜干、醃干青菜、干豆角……等等,簡直可以開個雜貨食品店了。我手在不停的忙碌著,心卻一直在那樟樹下。
終于把一切整理好了,可是夜已深。當(dāng)我火急火燎趕到村后的樟樹下時,見不到秋萍的人影了。
在大樟樹下,那塊光溜溜的青石板上,一雙繡著蓮花的鞋墊和一張字條出現(xiàn)在我眼前:“浤哥,我沒等到你……希望你收下鞋墊,祝你一路順風(fēng)。秋萍”
那字條上有水跡印。不,是淚痕!…………
天朦朦亮?xí)r,我和祖母離開了宋家村。村后山坡上那棵大樟樹下,有一個人影在揮著手……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給秋萍寫過很多信,但是都像泥牛入?!?br />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活在自責(zé)中:那天晚上為什么不敢去秋萍家與她見上一面?離開宋家村時,明明看到樟樹下有個人影在揮手,為什么不能回頭跑過去?
光陰似箭,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上世紀(jì)末的一天,我出差返湘途中,列車車廂廣播在播著列車到站信息:……樟樹車站就要到了……
我的心砰然跳起:秋萍!我中途下了車。
顧不上去等候那每天才一趟的縣區(qū)客車了。直接叫了出租車前往宋家村……
走進(jìn)村口的那一剎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一那些小瓦平房不見了,村東頭到村西頭全是一幢幢的小洋樓,造型各有千秋……村口的那眼古井被重點保護(hù)著,四周用大理石的欄桿圍著,入口處有一石碑,它記載著古井的"身世"……村前村后的幾棵大樟樹也掛上了重點保護(hù)的標(biāo)志牌……
一群比狗見了生人還兇十倍的獅頭鵝朝我“嘎咚、嘎咚”地圍過來……
一位四十多歲的漢子一邊趕散圍攻我的鵝群一邊很友好的問我是干什么來的……
自從祖母過世后,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聽到過這么純正的鄉(xiāng)音了。激動之下,我竟又結(jié)結(jié)巴巴講出了半生半熟的家鄉(xiāng)話:“請問……宋……秋……萍……住在……哪家?”那漢子怔了一下,問:“你是……”我不等他問完,搶著說:“我是浤浤”情急之下,我竟自己報出了乳名!那漢子怔怔站著……他是秋濤。那個整天跟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跟屁蟲。
秋濤家的房子是建在村后山坡上那棵大樟樹不遠(yuǎn)的地方,兩層的樓房,飛檐翹角,顯示出了江西古建筑的風(fēng)格。當(dāng)我問及秋萍時,他的眼睛有些濕潤……
三十年前,我離開宋家村后寄過來的每一封信,他們都收到了。但是秋萍不讓回信。她說我是大城市的人,又是技術(shù)工人,而她是農(nóng)村人,沒工作沒文化……
那天晚上在樟樹下等我那么久也沒等到人,心中早有的那份自卑加重了,更深了。第二年,因為父母生病,家境困難。秋萍選擇嫁給了鄰近的敖家村一個家庭經(jīng)濟(jì)條件好的,大她十二歲的男人……
聽完秋濤的講述,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釋當(dāng)初的一切了。而更多的是心中的愧疚像磐石一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朦朧中的初戀被我的粗心而埋葬!
第二天,我也顧不上和那些三十年前的“乒乓朋友”敘舊,早早的守在了村口的小路邊,秋萍要過來見我!
雖然烈日當(dāng)空,我也沒躲到樹蔭下去,生怕秋萍從視線中逝去……
遠(yuǎn)處的山坡后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影子,腳步匆匆地往這邊走過來,黑里透紅的臉上有著歲月留下的道道皺紋;四十多歲的人卻顯得有點勾軁;微風(fēng)吹拂著她半白的頭發(fā)……
是她,是那個扎羊角辮、嘴角有小酒窩的秋萍!瞬間,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