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常浮現(xiàn)這樣的畫面：一位蓬頭垢面，發(fā)質(zhì)干燥，衣著邋遢，年歲約莫四十七八的中年女性，無端的躺在村里的大街上，口吐白沫，滿目蒼涼。以她為中心的邊緣圍觀著男女老少的街坊四鄰。這樣的場景在圍觀者眼中已不是一次兩次的出現(xiàn)，大家習(xí)以為常，看慣不慣了！但圍觀者中常有人漫不經(jīng)心的說，定是被挺舉打了，要不也不會來這出……。
　　 這是我小時候住在外公外婆家?？吹降漠嬅妫菚r候我年齡小，看到這一幕，心情也格外的低落。我同情那個躺在地上口出白沫的女人，心想為什么那么多圍觀的人里面沒有一個人前去扶助或言語相勸？
　　 后來從外公外婆的口中得知，這位口出白沫的女人是挺舉的媳婦，是個外地的女人，說話嘰里呱啦。腦子貌似是有點問題，神經(jīng)質(zhì)上微受刺激，就易犯病，口吐白沫是她發(fā)病的主要特征。她不識字，也無名無姓，嫁給了村里的光棍——挺舉。生得一男一女，給挺舉續(xù)了香火，挺舉家窮人好，挺舉媳婦雖是女性，但腦子不好使，還不會做飯洗衣，這還不算啥，關(guān)鍵是時常裸著身子在街里亂跑，這對挺舉來說，難以啟齒。為此，挺舉常揚起手故作打的姿態(tài)嚇唬她。先前嚇唬她，他只是哭會而已，次數(shù)多或日子一長就轉(zhuǎn)移成口吐白沫了。慢慢的村里人給挺舉媳婦起了個綽號：傻媳婦。時光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也不知道記憶中的這位傻媳婦過的怎么樣了。每當(dāng)浮現(xiàn)這樣場景的時候，就會由此及彼的想起另一位傻媳婦，她們的人生極度相似，但宿命卻有著不同。
　　 無獨有偶，相似的經(jīng)歷總會出沒于生活。不管經(jīng)歷要告訴你什么，但經(jīng)歷總能讓你體會到什么。所以，我要以經(jīng)歷后的眼光用文字敘述故事。
　　 記得小時候，每當(dāng)快中午的時候，一位婦女老愛跑我家壓面條，肩上用背帶背著孩子，手端一和好面的盆子，操著外地口音嘰里呱啦說一陣。那時，父母下地干活，哥姐上學(xué)未歸，剩我一人在家，聽她一番外地方言，似是不懂，但從她滿臉笑容的神情中，不難理解她是要用我家面條機壓面條。我沒作聲，點點頭答應(yīng)了。她看看我，笑得跟花一樣。
　　 我看著她輕巧熟練的手，搖著面條機的把柄，手勢一高一低的旋轉(zhuǎn)，面片壓得層層光滑細膩。不一會功夫，她把面刀調(diào)試好，寬寬的面條從面刀下徐徐疊起，待面條壓好后，用手散散的把面條攤在面盆里，揮揮手，點點頭，嘴里又說著什么，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傻媳婦的情形，那時，我腦子里還沒有傻媳婦這三個字的概念。也看不出這位女人傻在哪里。
　　 之所以這樣稱呼她為傻媳婦，原因在于村里街坊四鄰背地里都這樣叫著，叫習(xí)慣了，一來二去，就成了她的代號或標簽。
　　 沒人知道傻媳婦姓甚名誰，也沒有人知道傻媳婦來自哪里，家在哪里。只是從她說話的口音中有人判斷她有可能是四川或貴州一帶的，來時帶著一位半歲的小女孩，那時的傻媳婦二十來歲，不說漂亮，也年輕。之后，被本村的光棍買走，算是有了歸處。對于拐賣人口這塊，七十年代初，管控的還不是很嚴。那年頭，村里好幾戶光棍都是從外地討來的媳婦，一時解決了大齡單身問題。也成了當(dāng)時村里大齡光棍告別單身的特殊捷徑。
　　 傻媳婦其實很勤勞能干，生活又節(jié)儉。一身衣服洗來洗去退了色了、以至于破了洞都舍不得扔。縫縫補補，依舊穿在身上，衣服樸素也干凈。腳上穿的鞋子都是她一針一線借助午休時間自己親手納制的。說起這事兒，常記得小時候每次我放學(xué)回來，傻媳婦都會做在她家門口的小木凳子上，認認真真的納著鞋墊或其它手工活兒，看到我們微微一笑。我也曾看到過傻媳婦以同樣的姿態(tài)坐在門口端著白色瓷碗，就著大蔥吸溜面條的情景，碗里純一色的白面條和湯，既沒青菜也沒油水。無滋無味，看著就難以下咽。但傻媳婦卻吃的津津有味。聽街坊鄰居說，她面條里只加鹽，家里其它什么調(diào)味品都沒有。這話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光是看著就讓人心生憐憫。
　　 記憶里，一年四季，傻媳婦從沒閑過。特別是夏天的時候，白晝時間長，中午時候最熱，別家都趁中午歇晌。而傻媳婦卻像不知疲倦似的，要么坐在自家門口做著手工活，要么拿著編織袋拾柴禾，更有甚者還撿拾破爛。地里的農(nóng)活，傻媳婦也是勤勤墾墾的干，薅草，打藥、灌溉……傻媳婦農(nóng)活上一樣不輸于男人。
　　 傻媳婦是孤獨的，以至于與左鄰右舍不合群，沒有朋友，也沒有至親的人，更談不上說得上話的人。她總是獨來獨往，心里的苦與委屈只有往肚咽。沒有人管她的生與死。她像一只孤雁，孤單而無助的飛來飛去。
　　 奈何傻媳婦命苦。丈夫趙良是位賭徒，長的身材魁梧，四方臉，厚嘴唇，突出特點頭大，嗓門大。吃喝嫖賭抽，除了中間嫖字之外，四樣皆占。麻將，撲克，成了趙良的專職工作。一天到晚的除了吃喝就是打牌，是村里有名的不務(wù)正業(yè)。繼承爺爺輩創(chuàng)下的三間低矮的灰瓦房。過著行尸走肉的生活。
　　 每次牌打輸或喝醉了酒，趙良回到家就會拿傻媳婦撒氣。不是打就是罵，家里的鍋碗瓢盆被他扔得滿地狼藉。傻媳婦嚇得渾身哆嗦。跑去公婆家讓解圍，公婆看她傻里吧唧，嘴里嘟嘟囔囔，愛理不理，頗不受待見。傻媳婦也有過逃離的想法，實施并行動了。后來因為自己不識字，獨自出逃，沒能成功，趙良又把她找過來，挨了頓皮肉之苦，悶悶不樂數(shù)日，身心受到極大創(chuàng)傷，但似乎又想通了什么，自此后再沒出逃過。這些只是聽鄰居說的，聽著這事就讓人頓生憐憫。唉！人生啊！各自生活都要自己品。
　　 好在傻媳婦膝下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是與趙良共有，女兒是帶過來的，身邊還算有骨肉血緣親情。
　　 傻媳婦疼愛自己的孩子勝過疼愛自己，自己撿破爛換得錢不舍得花，總是藏在自己的內(nèi)衣兜裹了一層又一層的手帕，掏出給子女花。兒子的成長，傻媳婦照料有佳，以至于兒子長到五六歲才給兒子斷奶。這看似是膩愛，其實是偉大的母愛，我想，偉大的母愛都裹著純凈的愛，這點是母愛偉大共有的特點。
　　 這是小時候傻媳婦留給我記憶深處的印記，時隔多年，因為生計，一直忙碌在外，回老家次數(shù)漸少，各自生活著。
　　 有段時間，回了趟老家。驅(qū)車剛好路過傻媳婦的家門口。傻媳婦依然坐在自家門口，做著手中的活兒。透過玻璃窗看到是我，先是微笑，擺手示意打招呼。我停下車，降下車窗。與她揮手，微笑相對，掠過歲月的窗口，我“嗖”的驚了一下：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傻媳婦青絲已夾白發(fā)了，先前的白色皮膚已變得土黃干澀。皺紋迭起。而她眼中的我或許又是一個樣子。
　　 再后來，依舊是驅(qū)車路過傻媳婦的家門口，已經(jīng)不見傻媳婦坐在門口，映入眼簾的是：門庭冷落，院落殘垣，緊鎖的鐵門銹跡斑斑。想必不住的時日已很久。后來母親告訴我，傻媳婦家的房屋院落被趙良賭的傾家蕩產(chǎn)，以至于房屋都賭進去了。搬進了與公婆同住的家。不過，母親又說，趙良賭輸后，不吃不喝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后，良心發(fā)現(xiàn)對不住傻媳婦，懺悔不已，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對傻媳婦訴說了很多話，傻媳婦默默無言地站著，面色蒼白。為改邪歸正決心，趙良立身到廚房掂起菜刀，一刀下去，就把自己的小手指剁了。想想都嚇人，傻媳婦當(dāng)時嚇的嗷嗷直哭?？粗鴶嗪蟮氖种铬r血淋漓的滴，傻媳婦緊緊的抱住了趙良的后背，趙良轉(zhuǎn)身也抱緊了傻媳婦，兩人久久的擁在一起……。傻媳婦細心地給趙良擦拭傷口，敷了消毒藥包扎好傷口。趙良這次是悔改了，想必是真走正道了。
　　 而如今，傻媳婦的兒女都已成家，傻媳婦當(dāng)上了奶奶與姥姥的輩份，兒女也都很孝順。趙良也戒了賭，重歸正路，每天下地干活，把莊稼服侍的妥妥貼貼，對傻媳婦也不再打打罵罵。傻媳婦與趙良叮叮當(dāng)當(dāng)半輩子，歷經(jīng)歲月的打磨，一家人團團圓圓，幸福地生活，也算人生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