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水在一方(小說)
一
天剛麻麻亮,玉罕被媽媽起床的動靜吵醒了。她拉開屋門,披散著水一樣漆黑生亮的長發(fā)走了出來。靜靜地站了片刻,她把兩肘支撐在吊腳樓回廊欄桿上,雙掌托起一張鵝蛋似的清純的臉龐,用她那水晶般眸光,俯視山下那片籠罩在朦朦朧朧彩色燈火中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天白了,一幅畫似的,一眺在眼底。山腳下,那條哺育著千百萬傣家兒女的瀾滄江,在兩岸青山相映下,綢帶似的緩緩舞動。遠(yuǎn)遠(yuǎn)望去,江水凝聚著油脂般的翡翠色。水那方的不遠(yuǎn)處,正是玉罕凝望良久的西雙版納州府允景洪。從玉罕家的寨子到那里并不遠(yuǎn),只是多了很多彎彎曲曲的山路。
“玉罕,時間不早了,洗把臉盤好頭后,順手送盆水給爸爸?!?br />
媽媽從吊腳樓下探出頭來,高聲地吩咐玉罕。傣家吊腳樓下,一般不住人,大多用來圈養(yǎng)牲口,或是置放一些雜物和農(nóng)耕的工具。
這些年,西雙版納的游客越來越多了,他們稀罕城里的繁華,也時常把這里當(dāng)作悠閑的落腳處,有些游客更喜歡往原始叢林和偏遠(yuǎn)的傣家寨子跑。眼前的這座寨子座落在半山腰,曾經(jīng)也是飛龍走鳳的吊腳樓。數(shù)百年前,住著傣王和有權(quán)有勢的貴族,他們大多是各個傣寨的頭人,為了抵避元兵的征討,帶著兵丁家奴匯聚到一處。憑借又寬又急的瀾滄江,還有大山險要的地勢,負(fù)隅一方,與旱鴨子似的蒙古人對峙。亂世過后,傣王下山生怕這些頭人聚久會生事,在王宮周邊搭蓋不少的豪宅,一紙詔書宣他們下山。寨子里,只留下看家護院的下人……
多少年之后,這里只留下了破舊不堪的王宮遺址。
為此,政府投入了不少人力和物力,決心把寨子變成了景點。在寨子的四周種下一叢叢芭蕉樹、一片片風(fēng)尾竹,殘缺的遺址煥然一新。吊腳樓下的豬圈牛欄也遷到離吊腳樓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邊,修繕一新的吊腳樓掛上了民俗村的牌子。
剛開始,寨子人聞不到牛糞豬屎的味兒,晚上聽不見蚊子的“嗡嗡”聲,好幾宿都沒睡好覺,就像家中丟失什么似的不安。
游客也不樂意。他們當(dāng)然不是因為少了那些怪味了,而是看不到斷墻殘壁的遺址,再也找不岀懷古的感覺。因為這樣的民俗村,許多大城市都有,何苦大老遠(yuǎn)地跑來。
寨子的人漸漸習(xí)慣了新生活,但經(jīng)過牛欄豬圈時,還會下意識地抬起手背掩著鼻子。后來,政府又要把他們遷移到山下,完成他們扶貧攻堅的任務(wù)。他們很多人是下了山,但過了不久,大多數(shù)人家又回到寨子里。外面的世界的確讓他們感到新奇,但他們卻如一棵被挪動的木瓜樹,長不岀根系,樹上自然也就結(jié)不出果實來。只是這一折騰,寨子的年輕人心變野了,愿意待在寨子里的越來越少……
媽媽的喊聲喚醒沉思中的玉罕,媽媽那句“時間不早了”,太耳熟了!就像小時候,媽媽把她從背簍放下地,要她自已學(xué)會走;又像她七、八歲開始喜歡照鏡子時,媽媽再也不幫她盤頭發(fā);還像她開始懂得為她成熟身體害羞的那一年,媽媽給她安置了一間獨立的閨房時那樣,心里生起莫名的緊張和惆悵。
玉罕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寧靜生活了十幾年的寨子起風(fēng)了,仿佛想把她從吊腳樓擠走。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被刮落的一粒緬桂花種子似的,吹到另一個地方,在陌生的土地上再一次發(fā)芽,再一次生根。
玉罕馱起了背簍,背簍里裝滿媽媽忙了一大早才塞滿的自家種的根根和葉葉。媽媽常常講,家再窮,走親戚也不能空著一雙手。山里人實在,種菜很少用農(nóng)藥和化肥,而且城里人偏偏喜歡葉子里能找岀幾個蟲洞的青菜,還有歪頭歪嘴扮著一副鬼臉的瓜果。
玉罕一路低著頭,她不敢回頭望。她猜得出,媽媽這時肯定也站在吊腳樓回廊上,擦著眼淚瞅著她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
下了山,到岸邊,玉罕像打秋千似的走過鋪著木板的鐵索橋,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就能到西雙版納州府允景洪。
二
姑姑家住在允景洪,玉罕流了一身汗,濕透了衣裳,才到了姑姑家。
她跟表姐玉蘇討來淘米水,轉(zhuǎn)到后院井臺邊,她解開盤在頭上又長又密的黑發(fā),蹲下身,一彎腰,頭發(fā)浸滿一木盆。別看淘米水泥水似渾濁,傣家女子長年累月用它來洗頭,搓揉出黑金子般生亮的烏絲。
玉蘇玩弄著手機,頭也不抬道:“一年不見,又長這么長,都甩到腿后窩了,你咋就不嫌煩?!?br />
玉蘇每次見了玉罕面,總是拿她頭發(fā)來說事。她勸玉罕好幾回,姑娘們早就不興這裝扮,不如像她剪個運動妝,又時髦,又省心。
玉罕生怕洗頭水嗆到嘴里去,所以沒回應(yīng)。好不容易養(yǎng)到這么長,說剪就剪,誰舍得。這滿頭的秀發(fā),在古寨無聊的時光里,就是她親密無間的伙伴。閑著時,玉罕常常擺弄它,編出一個又一個花樣來。她心想,山里人本來就是土,哪能因為進(jìn)趟城說變就會變。傣寺和尚常常講,若想脫胎換骨,還得修來世。再說,剪個伙子頭,啥好看,女人味都沒有?;氐秸?,一張臉,人都見不得。
“真的要相親?多沒趣?!?br />
玉蘇點擊著手機上按健,她一邊回復(fù)抖音里朋友圈中的消息一邊說:“現(xiàn)在可是男人比女人多,還怕找不到老公?!?br />
玉蘇今年二十二,比玉罕大三歲,高中畢業(yè)后,在州旅游局上班。因為接觸的人多,見的世面也就多,沒干多久辭了職,她想發(fā)展自已的事業(yè)。前二年,她當(dāng)導(dǎo)游時認(rèn)得的一個外地游客,鼓動她做化妝品生意,沒想到錢沒賺到,卻被人家騙了一大筆,姑姑現(xiàn)在提起還心痛。前不久,姑姑到寨子,聽爸爸媽媽問起玉蘇就埋怨。說她迷上抖音,做什么電商,在網(wǎng)上賣西雙版納的土特產(chǎn)。生意不見她做成幾筆,倒是從早到晚抱著個手機,跟天南海北那些不認(rèn)得的人瞎聊。
“姐,羞不羞,你是站在街心把允景洪男人一個個都數(shù)過了?”
玉罕洗好頭,抓住安在水井上的杠桿往下壓,抽起滿滿一盆水。她操起井蓋上葫蘆瓢,仰起頭閉上眼,一勺一勺順著白晳的脖子往身上澆,享受井水的涼爽。西雙版納只要出太陽,難得沒有不熱的天,許多道路旁,都有一根打通關(guān)節(jié)的大毛竹,把山泉往路邊引,行人走熱了,就站在竹筒下方澆一澆,走一會,衣裳又干了。以前進(jìn)城時,玉罕在路上也常常要在身上淋幾回,后來變成大姑娘她就不敢了,她討厭路上男人朝她身上死死盯著的目光。
“姐,我也想自己找,可是。唉,寺里師父講,每個人命都不一樣?!?br />
玉罕接著說,她只在古寨讀過三年的小學(xué),所有知道的大道理,都是跟媽媽到傣寺拜佛時,聽寺里和尚說來的。
說到命,玉罕流露岀淡淡的憂郁。她想起家中下肢癱瘓的父親,若不是父親在采石場上炸斷一雙腿,她或許已經(jīng)答應(yīng)跟人相好了。玉罕十六歲那年下山打過工,在允景洪一家酒店做服務(wù)員,認(rèn)識一個勐海來的伙子。他是酒店廚師,人帥氣,也靈活?;镒酉蛩緪蹠r,她嘴上沒答應(yīng),心里倒是應(yīng)允了。那時玉罕尋思,表姐還是學(xué)生呢,自己就開始耍朋友,讓她知道羞死了,過兩年點頭也不遲。誰想到第二年父親出了事,少女那顆剛冒尖的芽兒隨即枯萎了。弟弟還小,她要回寨子,以后招個伙子來上門,家里的水田和苞谷地,母親忙不過來了。
玉罕心一煩,井水也不清涼,于是放下葫蘆瓢。她身上那件翠色窄袖圓領(lǐng)的短衣,還有下身那套孔雀羽毛似斑瀾的桶裙已經(jīng)濕透了,緊緊裹住她發(fā)育良好的身段,每一處線條都像流水似的滑潤。她曲著婀娜的腰肢,雙手護在胸前,讓玉蘇幫她把衣服和浴巾送過來。
“哈哈,難道我會吃了你?!?br />
玉蘇抬頭瞄到她的窘態(tài),忍不住笑岀聲。玉罕臉一紅,心里想,哪能像你們城里人大方,身上套件大開領(lǐng)衣裳,隆起的胸脯露岀月牙狀,上了街,惹得男人一雙雙眼珠賊似的轉(zhuǎn)。
玉罕接過玉蘇遞來的衣裙和浴巾,躲到水井旁芭蕉樹后換衣裳。
三
到晌午,姑姑回來了,只見玉罕呆在家,便問:“玉蘇呢?”
“姐出門了。”
玉罕打掃好前院、后院和客廳,洗衣服時順便也把姑姑泡在盆里的被單淘干凈攤晾好,才坐在客廳津津有味看著電視劇。城里電視頻道多,不像寨子按來按去只有幾個臺。
“這死囡,瘋瘋顛顛的,早上出門吩咐她,讓她在家陪你耍?!?br />
姑姑嘴里責(zé)備著玉蘇,忙著放下肩上的扁擔(dān),轉(zhuǎn)身要去廚房給玉罕弄吃的。
“姐男朋友請她吃麥當(dāng)勞,她叫我了,是我不去的?!?br />
玉蘇請玉罕吃過一回麥當(dāng)勞。她可不喜歡那個麥當(dāng)勞,什么炸雞炸洋芋,哪能跟傣家人燒烤來比較。特別是那可樂,喝到肚子還要“吐嚕咕?!苯袀€老半天,一股酸氣往嗓門冒個沒完沒了的。
玉罕站起身,走到姑姑剛放下的小扁簍前,揭開稻草打編岀的斗笠狀蓋子,朝蒸桶一探,高興道:“姑姑,別忙了,我喜歡吃你煮的糯米飯。”
玉罕打心底佩服姑姑的,姑姑是個很有能耐的女人。年輕時,她不甘山里頭寂寞,于是挑著擔(dān)把山里能賣的東西都翻岀來,起早摸黑挑到允景洪。那時她秤都不會使,跟所有傣家人一樣,雞是論只賣,蛋是論個數(shù),小米辣拿小碗量,青菜一扎扎擺在地上隨人挑。
姑姑苦慣了,雖然姑丈能養(yǎng)家,但她還是跟做姑娘那時一樣閑不住。每天一大早,她就挑著擔(dān)子到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擺個攤,賣她頭晚在家里料理好的糯米飯。傣家人煮糯米飯很講究,有原汁原味白色的糯米,有紫色的黑糯米,有拿樹葉染成黃色的糯米。上鍋之前,都要在蒸桶鋪墊一層厚厚的香茅草。這種草,只有西雙版納山上才長得出。待到糯米蒸到又軟又糯時,聞著吃著都是幽香幽香的味兒,像山澗里開放的野山蘭。
玉罕跟姑姑很親近,不會講客氣,她抓起蒸桶里的小方巾攤在左手心,右手忙乎著。她在方巾上鋪好一層紫、黃、白三色相間的糯米飯,撮起一團綠豆沙薄薄地攤平。又拿筷子撿起泡好的紅皮水蘿卜條、炒好的腌酸菜、碳火烤得噴香噴香的牛肉脯,整整齊齊碼好。再覆蓋一層三色糯米飯,方巾一裹,搓成芒果狀,然后解開小方巾,糯米飯團做成了。
姑姑見玉罕捧著飯團吃得香,也不忙乎了,在玉罕身邊坐下來,嘴里還在說玉蘇:“她哪有你乖,二十幾的女孩,耍得還是不收心。她若真有男朋友,姑姑倒是省心了。挑肥撿瘦的,看上的人家,人家不喜歡她,人家喜歡的,她又看不上人家。唉,誰讓姑姑只有一個囡,養(yǎng)著吧?!?br />
姑姑心里也是很疼愛玉罕的,哥哥遭遇不幸后,她覺得更有責(zé)任要扶玉罕一把了。她也是在寨子長大的,寨子家家戶戶種的田和地,都是從滿山巖石和砕石片中摳岀的。若不下山,除了活,沒有其它的好出路。玉罕十六歲那年,是她把她領(lǐng)下山,給她找工作,就是指望將來嫁個好男人,再也不用回寨子。
“轉(zhuǎn)過身,天氣熱,姑姑幫你把頭發(fā)盤上?!?br />
姑姑每次見玉罕,總是喜歡玩弄她頭發(fā),嘴里贊嘆著,心里又懷念起她做姑娘時,也曾經(jīng)擁有過讓人著迷的滿頭的烏發(fā)。姑姑捋著玉罕的秀發(fā),滿臉的慈祥。姑姑心里更加堅定了,說什么也不能讓玉罕這只美麗漂亮的金孔雀埋沒在山里。
玉罕見姑姑把她的頭發(fā)盤上又解下,解下又盤上,來來回回地折騰,有些不耐煩。便撒嬌道:“姑……”
“耐心點,姑姑試著盤,盤出個好看的花樣來,再過幾天就是潑水節(jié)了?!?br />
姑姑一邊整理頭發(fā)一邊笑著打趣道:“相片也看了,那伙子還中心意吧?!?br />
一聽姑姑提起那伙子來,玉罕捏扭了,一張粉臉?biāo)⒓t到脖子根。傣歷新年潑水節(jié)那天,正是她相親的日子。
四
“太陽都掛到院子菠蘿蜜樹上了。”
姑姑昨夜陪玉罕逛街吃燒烤,很晚才回來,一樣貪了床。她推開玉蘇的房間,掄起巴掌往姐妹倆屁股扇去,笑著把她們鬧醒。
玉罕披散著頭發(fā),伸著懶腰來到了廚房,見姑姑正在忙,便幫她把蒸桶按到扁筐里。
“姑,我跟你到農(nóng)貿(mào)市場去站攤?!?br />
“不用了,我吩咐玉蘇今早帶你去逛街?!?br />
姑姑說罷,從衣襟掏出荷包袋,數(shù)岀三張一百元塞給玉罕,讓她買些自己喜歡的飾品。姑姑昨晚陪她逛商店,玉罕老搖頭,說那些要戴的首飾,都從寨子帶來了。姑姑知道侄女懂事臉面薄,只好給錢讓她自己買。
傣家女子喜歡美,她們天生下來仿佛就是為了穿著打扮似的。頭上戴的、脖子上掛的、耳朵吊的、手上套著的、身上穿的,哪怕大紅大紫大綠的,也絲毫不顯俗,宛如田里山間的野花那樣真實和質(zhì)樸,找不出半點粉墨的痕跡。
玉罕從腰帶摸岀二張一百元一亮,要把姑姑給的錢退回去:“姑,我有錢?!?br />
她身上的錢,是媽媽從箱底翻出來給她的,她也不打算花,回寨子再還給媽媽,家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你是你的,這是姑姑的心意?!?br />
姑姑不理她,躬腰挑起扁擔(dān)岀了門。
玉蘇昨天被她媽媽奚落后長了記憶,今天推掉所有的事情,一心一意陪玉罕。
玉罕一年難得上允景洪幾回,但每次來,允景洪就像她小時候玩耍的萬花簡,時不時在變化。城里房子越蓋越高了,街上人和汽車越來越多了。玉罕對允景洪也是越來越陌生了,越來越不好奇了,因為這城里找不出半點跟她有關(guān)系的地方。
讀完老師的作品,第一時間想到了這首歌,恍然覺得,也許老師以此為題,并不是說美人如水,而是暗指有位佳人。玉罕作為土生土長的傣族女兒,除了具有淳樸,善良的傳統(tǒng)美德,更富有時代賦予的自強不息,奮發(fā)上進(jìn)的精神,這樣的女子,當(dāng)除了佳人以外,再無更好的詞語可以匹配。問好老師,祝福老師夏安,筆健文豐。
謝謝上官老師再留墨寶,在下感動萬分,敬茶,遠(yuǎn)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