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美人痣”往事(散文)
一
小三娃是妹妹家的孩子,就沒見他能好好安靜一會。即便是在燥熱的中午,他也不休息一會兒,居然頂著大太陽在院子里上躥下跳。我從沒見他一級級地下樓梯,總是“咚”的一聲蹦下來。他總是在跑,我?guī)缀鯖]見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哌^路。剛才還在跟你說話,等轉(zhuǎn)身一看,他早不知跑哪去了。
每次他來我家,總會弄得貓上樹狗扎窩,雞鴨鉆到葡萄架下,那架勢就跟鬼子進村差不多??粗@般不安省,我?guī)状蜗肱e起巴掌揍他。不過小家伙很有眼色,一見我動了怒氣,立刻像只小貓一樣蹭到我身邊,軟綿綿地趴在我腿上,嘟著小嘴顛著粉嫩的小臉喜咪咪地向我示好??粗菢幼?,我心頭冒起的八丈高的火苗立刻瞎火了。
“姨姨,你眉心里有個小點,為啥我們都沒有呢?”
“你看,像不像美人痣?”
“美人痣?長了這個就是美人?姨姨,你教我怎么長美人痣吧,我也要當(dāng)美人!”
“你個臭小子當(dāng)什么美人啊。再說了,姨姨這個不是天生長的,而是一次小意外……”
孩子的話勾起了我的回憶,紛飛的思緒推推搡搡地拉來扯去,瞬間便把那遠去的往事拽到我的眼前。
二
我小的時候,也和小三娃一樣不讓父母省心。我雖是個女娃,卻整天跟在哥哥屁股后頭跑,大人越是不讓干的事,我就偏要去干干。比如,裝神弄鬼嚇得姐姐們沒人跟著,就不敢出門;把漂亮的塑料碗扔在發(fā)熱發(fā)紅的鐵鍋中,讓屋里全是難聞的味道,也讓一家人沒法按時吃上飯等等。最淘氣的一次,竟讓全家人摸著黑到處找我。
那年我四歲,記得那時村里還不通電,可是村委會有發(fā)電機發(fā)電,還買了一臺黑白電視。那天恰好小姨來我家做客,吃過晚飯后,我的父母就商量帶著小姨,去村部看個稀罕。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走在路上只能辯聲不能見人。我人小腿短,只能用小手死死地拽著媽媽的衣角,磕磕絆絆地走著。雖然有大人跟著,也能聽見別人在說話,但我還是異??只?。
白天看著很普通的窯洞,此時看起來就像是張著嘴的怪獸,幾聲突然傳來的貓頭鷹的叫聲,都能讓我手心冒汗后背發(fā)涼。我拽著媽媽的衣襟,大氣都不敢出。弟弟被爸爸扛在肩上,一年前那是我的位置,現(xiàn)在被弟弟霸占了。天黑看不見弟弟的臉,但我知道他一定很得意。我心里好氣,竟然不那么害怕了。
總算來到村委會,只見十四寸的黑白屏幕前滿是腦袋,好位置早被別人用凳子、石塊占了,晚來的只有站著看的份。大人呼朋喚友,小孩四下亂竄,再有幾聲犬吠,真是熱鬧非常。
我們來得晚,父親的肩頭還被弟弟霸占著。我個子小,也不敢自己擠到前面去看,只能聽聲音,想象著電視上的畫面。慢慢地,我的手就松開了,然后就不知道自己拽著誰的衣襟了。在村委會看電視,其實就跟趕集一樣熱鬧。孩子哭大人笑,聊天聲狗叫聲蓋過了電視機發(fā)出的聲音,原來還能聽見電視機里放的是啥,現(xiàn)在啥也聽不見了。
看了一會兒,我還是兩眼一抹黑,兩只耳朵里嗡嗡嗡,便試著叫了聲:“媽,我困啦,要回家睡覺?!笨蓻]人搭理我。于是,我就生氣了,覺得自己好可憐,是個被爸媽不要的可憐娃……
那時,我心里特別想的人就是我的姑姑。
三
姑姑有著白皙的皮膚,細高挑的個頭兒,還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聽爸爸說,姑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做了全縣唯一一家外貿(mào)企業(yè)的出納,那賬理得分毫不差。結(jié)婚后,姑夫執(zhí)意讓她在家當(dāng)全職太太,他自己四處闖蕩做生意。生意做成了,也賺錢了,可姑夫卻和姑姑各奔東西了。只把全部家業(yè)和一個兒子留給了姑姑,因為沒閨女的緣故,姑姑自然而然地就把我們姊妹幾個,當(dāng)成是她的女兒了,尤其是我。
都說侄女隨家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跟姑姑像,反正我媽常說:“你跟你姑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
就因為這,我特別愛去姑姑家。天晴去,下雨也去;趕上飯點兒去,在家吃完飯丟下碗也去??傊?,睜開眼就想去,有時候半夜也要去。姑姑也最疼我,記得有一次我發(fā)燒了,姑姑把我抱到她家,整晚地把我抱在懷里,不停地給我換貼在腦門上的濕毛巾。第二天,我的燒退了,可姑姑的眼睛里卻起了血絲。那時我覺得,我就是姑姑的親閨女,只不過被放在我爸爸媽媽身邊養(yǎng)著。那時候,我總想著,等長大后,我就回到姑姑身邊,管姑姑叫媽。
從此以后,我遇見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姑姑,這次也是。
再叫了幾聲之后,還是沒人搭理我,于是我決定去姑姑家。松開拽著衣襟的小手,我毅然轉(zhuǎn)身走向黑暗,這時候我竟然一點都不害怕了。
以前去姑姑家的時候,就是眨眼功夫的事,因為離得近嘛!有時候,我只喊一聲姑姑就轉(zhuǎn)身跑了,姑姑那“慢點,慢點”地叮囑著,連我的腳后跟都砸不到。用姑姑的話說:“你就像風(fēng)一樣,來無蹤去無影?!笨墒墙裉烊ス霉眉业穆?,顯得特別得長,我知道,這可能是沒有光亮的緣故吧。為了給自己壯膽,我只好想象那些美好的事情。
四
從我家到姑姑家的路是用鵝卵石鋪的,這路跑得最多的就是我。因為鋪滿石頭的巷子走起來,比滿是泥巴的土路好太多了。雖然只有幾十米長,但依然是我的最愛。不只是因為石子路干凈,更因為這路的盡頭,就是姑姑家。
我喜歡在雨后走這條路,因為剛被雨水洗過的石頭光光滑滑的,就像一塊塊寶石鑲嵌在地上。我試過赤腳走在鵝卵石路上,不過沒走幾步就硌得不行,只好又把鞋穿上。
我最喜歡看夕陽下的鵝卵石小路,那油光的鵝卵石路在夕陽下呈現(xiàn)出粉褐色,透著幾分靜謐幾分溫馨。斜斜的夕陽讓蹦蹦跳跳的我的影子變得好長好長。我會追逐著自己的影子奔跑,也會數(shù)著石塊蹦跳。當(dāng)踩過那塊滿身黑豆豆的石頭時,就到了姑姑家門口了。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當(dāng)腳感到有些硌的時候,就松了口氣,我知道自己走上了那條鵝卵石小路。隨著腳步前移,我心里的害怕逐漸消退。此時,我的雙耳中再也聽不見嘈雜喧鬧,只有蛐蛐的叫聲伴著溫柔的夜風(fēng)吹過的聲音。借著朦朧的月光,我看到了姑姑家的門樓,還有從高門縫里透出的燭光。
“姑,我來啦!哎呀?!?br />
正所謂樂極生悲,一個沒留神被絆了一下,我摔倒在地,只感覺腦袋撞到了什么東西,腦門上傳來的疼痛,讓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哐當(dāng)一聲院門打開,我看到了燭光中姑姑的身影,耳中聽到了姑姑驚慌的聲音。
“妮兒呀,怎么啦!”
我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判斷出我的位置的,反正她在第一時間就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接著把我緊緊摟在懷里,直到進了屋之后,才稍微松開了一些。
“媽,妹妹的腦門兒上流血了?!?br />
表哥指著我喊,姑姑連忙把我放在炕上,隨后翻箱倒柜地找紅藥水、消炎藥和紗布。
五
我應(yīng)該是磕在那塊滿身黑豆豆的石頭上了,因為它不算尖銳,所以只磕破了一點皮。姑姑告訴我,小孩的皮膚細嫩,磕破一點皮,將來說不定也會留個疤。
我問姑姑:“那我是不是要變成丑丫頭了?”
姑姑仔細看了看我的額頭之后,對我說:“不丑嘞,更漂亮了。這個小疤恰好在眉毛中間,像極了美人痣呢?!?br />
姑姑摟著我給我剝花生吃,表哥拿出故事書念給我聽。我看見月亮就掛在窗棱上,姑姑家的院子里安靜極了,夜風(fēng)把院子里的花香送進了屋里,我躺在姑姑的腿上,看見月亮就掛在窗棱上,我心里踏實極了。
“妮兒呀,你在哪呀!”
“妹妹,回家了!”
爸媽和姐姐們在找我,可是我不想回家,只想躺在姑姑懷里……
指尖滑過春滑過秋,感嘆時光如流水,也如浮云悠悠。如今的我每天都在品味著生活賦予的酸甜苦辣,每當(dāng)閑下來時,就越發(fā)懷念那過去的時光。昨日的歡樂,既是普通的,也是最純真最珍貴的,猶如那些夕陽下的鵝卵石放射出寶石般的光彩一樣。我摸摸額頭上留下的“美人痣”,把小三娃抱起來放在腿上,我要把我的“美人痣”的故事說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