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冬日的一天，山西省A縣召開了一次全縣性的扶貧工作會議。縣委書記、副書記、縣長、副縣長坐在主席臺上。領導們都講了話，縣委書記鏗鏘有力地傳達傳達了黨的扶貧政策:黨的十八大閉幕后，黨中央要求全國在2020年要將現(xiàn)行標準下的農村貧困人口全部實現(xiàn)脫貧、要徹底解決區(qū)域性整體貧困問題。要求各個扶貧工作組要腳踏實地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zhàn)。每個工作人員必須履行使命感和責任感，把黨中央做出的扶貧任務這項重大決策落到實處。
　　 會議在劇場大廳進行，大會會場莊嚴而神圣，電子屏幕背景上一行白底紅字字幕如潺潺流水緩緩滾動：A縣扶貧工作脫貧攻堅動員大會?？h委書記準確分析A縣全縣貧困戶所面臨的形勢和困難。認真分析了A縣每個貧困戶日益面對的生活需求和水平,充分發(fā)揮“致貧先致愚”的先進思想。深入了解貧困群眾最迫切的愿望和耐心傾聽他們的訴求。大力表揚貧困戶積極向上地團結與配合扶貧干部脫貧的精神。把扶貧工作做到讓百姓滿意，提高工作的仁德性和脫貧的實效性?？h委書記還確切實際分析了A縣3個鎮(zhèn)、9個鄉(xiāng)的貧困現(xiàn)狀，結合實際情況指出A縣脫貧路上必須解決的主要問題和存在的困難。發(fā)布下一步精準扶貧工作目標和任務,以及向農村派駐第一書記等一系列扶貧工作的新設想和具體實施方案。
　　 參加這次會議的有來A縣各個機關直屬單位、企事業(yè)單位。有干部、還有教育系統(tǒng)的教師、衛(wèi)生系統(tǒng)醫(yī)務人員等約200多人。
　　 29歲的徐國強（化名）是山西原平人，他高高的個頭，中國式的大眼睛方臉盤，是一個美男子。他大學里學的是醫(yī)學專業(yè)，2014年進入A縣第一人民醫(yī)院工作，平日里是醫(yī)院的醫(yī)師骨干，任醫(yī)院團委副書記。2013年7月加入中國共產黨。
　　 徐國強端坐在會場最前排，他在筆記本上記錄著所領會的會議精神，是那么專注。他時而抬頭聽書記發(fā)言，時而埋頭將縣委書記對這次扶貧工作會議上的重要講話、主要內容都認真地記錄下來。最后臨近會議結束，各個鄉(xiāng)鎮(zhèn)扶貧組長、所任村莊的第一書記都講話并表態(tài)。
　　 輪到徐國強上臺講話，他有點激動，激動到胸腔那顆充滿熱血的心將要跳出來。他按了按胸口走上了臺，拿起話筒，目光掃視了整個大廳。他充滿信心地激昂的聲音由話筒擴散到整個大廳：“我相信我加入扶貧工作隊是組織上對我的信任，也是對我的考驗,團結每位隊員，一定會腳踏實地，克難攻關，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做出成績。保證向縣委、鎮(zhèn)政府、老百姓交上一份圓滿的答卷?！痹捯魟偮洌旅骓懫鹨魂嚴坐Q般的掌聲。
　　 各個扶貧組長，第一書記講話后縣委將這期下鄉(xiāng)扶貧工作隊的隊員名單公布出來。徐國強的排名是第六批三十名工作隊員中的第七位。經縣委扶貧組織部研究決定，選派徐國強到劉家鎮(zhèn)武家村（鎮(zhèn)名、村名均為化名）村委會擔任第一書記職務?？h委書記在紀律方面特別強調縣委要求所有下鄉(xiāng)的第一書記必須在2016年1月全部帶行李下鄉(xiāng)到崗。
　　
　　 武家村坐落在A縣西部，距離縣城四十公里，地貌好似一個孤島。這兒的交通不便，開車勉強到達村莊坡下，還得步行到達目的地。翠鳥鳴叫的季節(jié)，徐國強一行人步行進入村莊，首先迎接他們的是老村長。老村長帶著他們到了自己家的土窯洞，村長的老太太熱情地讓座倒水。徐國強坐在凳子上揉起了腳。這是第一次來，必須各家各戶走走，就是腳有點酸疼也得辛苦，全村三百多口人，他走訪了比較困難的幾戶，那些困難戶拉著他的手滿口要求：你是上面派來扶貧的，我們家很窮，需要一處大房子，給我兒子娶媳婦。給評上個貧困戶。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大爺?shù)囊蟆ＫJ真地說：“大爺，評選貧困戶是通過村委會和上面決定的，看您老人家符合貧困標準不符合？您老人家要是兒子吃國家飯就沒戲?！崩洗鬆攣韯帕耍骸拔覂鹤釉谕獯蚬?，村里人都知道?！毙靽鴱娺€想解釋什么，發(fā)現(xiàn)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仰起頭看了他許久，突然用拐杖點在他的腳上。恰好點疼了他的腳丫子，他抽了一下嘴角，露出溫和的笑容,正要對老奶奶說句暖心的話。老奶奶開口了：娃娃，你和我孫子年齡差不多，來這地兒能干啥？還是快回城娶媳婦去。這話逗得身邊的人大笑，讓幾個工作人員和徐國強很尷尬。眾人的古怪笑聲在這山卯卯高一聲低一聲沒有落定，又是一個穿著破爛的三十多歲的臟兮兮的男人唱起了打油詩：
　　 五寨有個武家村
　　 人家住在梁卯卯
　　 吃水還得靠天存
　　 黨的政策雖然好
　　 水利工程夠不著
　　 不怪上級沒人管
　　 只怪地方實情瞞
　　 上級下來搞調查
　　 不問農民問村官
　　 兜低扶貧政策好
　　 要看官員怎么走
　　 要想農民真脫貧
　　 干部村民一家親
　　 ……
　　 “瘋子，快走開，這是來咱們村扶貧的干部，也是咱們村的第一書記。你這瘋子還敢胡鄒?！崩洗彘L揮起一只手趕跑瘋子，瘋子嘻嘻哈哈圍著徐國強身邊轉悠：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兒。瘋子趕不走，打油詩仿佛就是一串一串的“經典紅歌”。
　　 這場面就像村子里來了耍猴的熱鬧，笑聲、嘲諷聲、不斷傳入徐國強和小劉的耳朵，他們只得和老村長道別。老村長為他們在那所破舊的大隊院的一間辦公室安了家。
　　 徐國強和隨同他一起來武家村扶貧的小劉走在村畔，他一句話也不說。小劉忍不住了：“徐書記，這個村子的村民好像對我們有抵觸。一個瘋子都跑出來起哄我們，我們真是一進村門就挨了一記耳光?！毙靽鴱娔抗鈷哌^一隴隴層層而上的稻田，青山隱隱，綠樹叢叢。這兒真是風景不錯，這么多田地，要說特別貧困也算不上。只是如今種地沒多少收入，盡管國家出臺惠農政策，還是沒有幾戶愿意種田的。大片大片的田地不是建了空放的養(yǎng)殖場，就是種上了玉米，或者干脆任其荒蕪。他沒有回答小劉的話，大腦仿佛圍著整個村莊的發(fā)展富裕思考出路。
　　 “徐書記，思考啥問題了？我的話您沒聽見？我看這個村子的扶貧工作不好做。”
　　 “小劉，我們一進村門那‘一記耳光’挨的好，給我們的扶貧工作打開了一扇門。好做！”
　　 小劉不解地看著領導。不知道領導到底怎么看待這個村的村民，包括那個瘋子。
　　 “小劉，‘要想農民真脫貧、干部村民一家親?！?，這是瘋子唱的一句打油詩。從這句打油詩我們可以體會到老百姓渴望政府一份照顧外，還渴望一份溫暖的關心。我們能做到嗎？做到這兩點我們才夠格走進他們的世界?！?br />　　 他的話讓小劉茅塞頓開。
　　 2
　　 接下來就是展開貧困戶評選工作。根據(jù)2017年貧困戶評選標準村委、支委兩大領導班子合情合理按照五大方面評出了精確貧困戶。
　　 一看房：從住房面積、房屋結構、建房時間環(huán)境方面入手，估算其貧困程度。
　　 二看糧：從承包土地結構、種植結構、人均占有糧食、養(yǎng)殖情況等方面入手，看農戶土地情況和生產條件，估算農業(yè)收入和支出。
　　 三看勞力強不強：從勞動力結構、勞動力素質、健康狀況、務工情況等方面入手，看農戶的勞動力狀況和有無病殘人口，估算務工收入和醫(yī)療支出。
　　 四看有無讀書郎：從子女讀情況、教育支出、教育負債、教育回報等方面入手，看農戶教育程度和在校生現(xiàn)狀等，估算其發(fā)展?jié)摿徒逃С觥?br />　　 五看家禽豬牛羊：從家中雞、鴨等家禽及豬、牛、羊等大牲畜的養(yǎng)殖情況和規(guī)模及數(shù)量入手，估算其畜牧業(yè)的養(yǎng)殖及收入。
　　 評選還算順利，很快為貧困戶建檔立卡。通過鄉(xiāng)（鎮(zhèn)）政府審核、縣扶貧辦復核、縣人民政府審批的程序進行確定。村委會有扶貧對象民主評議和票決的會議記錄及代表簽名。鄉(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和縣扶貧辦有扶貧對象審核的相關記錄和檔案資料?？h扶貧辦對鄉(xiāng)鎮(zhèn)上報的扶貧對象信息資料進行最后把關，確保沒有爭議或爭議解決后報縣人民政府批準，統(tǒng)一建立縣級檔案，并按要求錄入全國貧困農戶信息系統(tǒng)。貧困戶的評選村民還算滿意。
　　 “治貧先治愚”。提高貧困人口素質，讓農民掌握脫貧致富能力是扶貧開發(fā)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根據(jù)武家村全體貧困戶情況分析，因地制宜最適合產業(yè)扶貧。產業(yè)扶貧是國家在新一輪扶貧開發(fā)工程中所采取的一項扶貧措施。首先對貧困人員進行培訓，內容包括種植、養(yǎng)殖技術等勞動技能。
　　 徐國強召集村委支委領導班子開了一次會議，大家對上面的扶貧政策有所領會。村長招呼一些貧困戶愿意接受技能培訓的報名。大家踴躍報名，有的愿意學種植，有的學養(yǎng)殖。徐國強聽到大家有上進心，他很高興：“好，大家有上進心是好事，只要掌握了一門技術就不愁沒飯吃。”有些貧困戶提出養(yǎng)殖資金問題，他一一回答大家。開導大家只要掌握一門技術，養(yǎng)殖資金不是問題。上面專門有扶貧貸款，每戶無息貸款至少五萬。
　　 這個小伙子雖然細皮嫩肉的，但對農村適應能力很強。這是武家村部分村民對徐國強的評價。他自己做飯，真正成了村子里的一份子。他回城的時候給老奶奶帶一些水果、奶粉送上門。
　　 “喲，小徐啊，給奶奶的？”
　　 “對啊，奶奶，這是晚輩孝敬您的，您就收下吧！”
　　 老奶奶接過徐國強手里的東西，笑得稀疏的眉毛彎成了月牙，忽而又眉頭皺起：“小徐啊，奶奶那天拐棍點你腳疼了吧，讓奶奶看看?！崩先苏f著拉著他坐在炕沿上。
　　 “不疼，不疼，我沒那么嬌氣，奶奶不要看了?！彼婀?，老奶奶怎么知道他腳丫子疼？在他思考的同時，老奶奶又開口了：“小徐啊，你和我孫子小虎子年齡差不多，他在城里打工，每回一次家就喊腳丫子疼，都起水泡?！?br />　　 在一旁的小劉挑起白眼球看了看老奶奶：這老人家，夠毒辣的，故意用拐杖點徐書記的腳?？梢娺@貧窮落后的村莊干群關系的復雜性。
　　 老奶奶忙著燒開水，幫徐國強洗腳。老奶奶不容徐國強拒絕，幫他脫鞋子、襪子?？吹叫靽鴱娔_丫子上起了水泡，她老人家細心地用酒精擦過，消毒。她很用心地把那些水泡挑開，在撒上抗生素藥。那份細心與熱情讓徐國強特別感動。
　　 通過和老奶奶的溝通，徐國強了解了老奶奶的家庭情況。她老人家今年七十五歲，人們都喊劉奶奶。劉奶奶有一個兒子四十多歲，一對雙胞胎孫子。媳婦在兩個孩子幼小時因家貧離婚，丟下一家子從此不再過問。
　　 晚上，月朗星稀，徐國強和小劉在辦公室拉起了家長。小徐說村子里的老百姓真不敢小看，老奶奶對他們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徐國強笑著說：“這世上的任何生命都需要關愛和呵護，特別是老年人，哪怕一句暖心的話她們都會記得你的好?！?br />　　 “是嗎？”
　　 “小劉，我常常聽我媽媽講過的一個故事,哪怕是植物也需要人類的呵護?！?br />　　 “是嗎？”
　　 “喂，小劉，你今晚怎么了，我說的話你好像不相信？”小劉站起來，雙手對拍在一起，滿臉不高興：“我的徐大書記啊，我是相信你的話，可我相信又能怎樣？不也得呆在這孤僻的地方。像我們這個年齡晚上出去談情說愛，看看電影啥的，卻呆在這地方。那些老百姓就像變色龍，高興了給你個笑臉，不高興就用拐杖點你一下子。我可沒你那高品德，會去關心呵護他們。啊……哈，小劉說完，打了一個呵欠。
　　 徐國強理解小劉的心情，小劉從小生活在干部家庭，條件優(yōu)越，猛然來到落后農村接受不了。晚上洗澡都不方便，頂多就是泡泡腳。他是一個農村農民的兒子，熱愛農村生活，兩只腳只要踏在農村的山山卯卯心里就感到踏實，有信心。他不喜歡羨慕別人，也不去追求升官發(fā)財，生活已經給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已經滿足了。一些同事從另一個方面議論他可能上進心不強，沒有遠大的理想吧。只要不出差，一到星期天他便騎著自行車，回到五公里外的老家，坐在自家的田埂上，跟老母拉家常，和鄰居談收成，跟好友喝小酒。然后迎著燦爛的陽光，帶著一堆新鮮的蔬菜瓜果騎車回城。妻子總是嘲笑他摳門，城里還沒得菜吃？他笑著說那都是母親從自家的土地上剛摘下的，帶著泥土的芬芳。他說此話時，臉上帶著由衷地感慨：農村真好，母親真好，家鄉(xiāng)真好。
　　 3
　　 黨的政策雖然好
　　 水利工程夠不著
　　 不怪上級沒人管
　　 只怪地方實情瞞
　　 瘋子只要見到徐國強的影子就唱起自己編的“紅歌”，唱得特別有勁。有時間的時候他和村長一起談村子里的情況。說起村子里為啥吃水困難?作為村干部連起碼的人畜吃水問題也解決不了，還夠格嘛？老村長說起了自己的難處，說什么以前水利局來過一次，家家戶戶都要求自來水。接通自來水首先就是建水塔、打井。來打井的和建水塔的都要他管吃管喝，吃喝了又無處報銷，他隱瞞了村子里吃水困難的問題。徐國強批評了老村長，有困難提出來，大家可以共同想辦法。他決定到水利局申請為武家村打井的事。
　　 “這就走？說是為我們辦養(yǎng)殖扶貧，辦無息貸款，放空話了？”這是那位一進村遇見的六十多歲的老大爺，他攔住打點行李回城的徐國強。徐國強笑了：“大爺，我回去有事，幾天后就回來。村子里的事有小劉代辦?！崩洗彘L插話說徐書記回去給村子里跑打井的事，回來再辦其他。老大爺嘟嚷著說他還等著辦起養(yǎng)殖場給兒子娶媳婦。老村長送徐國強到了村口，徐國強向老村長了解了老大爺?shù)募彝デ闆r。老人叫武東，老伴死去多年，一個兒子外面打工，還是單身。老村長說村子里的人如果頭腦不夠靈活，確實沒有什么經濟進項。但是，只要不生病，吃飯穿衣應不成問題。感謝黨的好政策，那些貧困戶大病醫(yī)保，小病低保。徐國強默默聽著老村長的話，怎么也想不到這個村的老村長有這等靠坡道吃飯的落后思想，怪不得現(xiàn)在政府積極發(fā)展年輕干部。老一代思想落伍，與時代的步伐掉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