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相錯而過 (散文)
認(rèn)識他,是在一次縣里的畜牧大會上,他是大會秘書,我是知青豬倌兼牲豬防疫員。我的“經(jīng)驗”請他過目,他卻被我先過目了:偉岸的身軀,刷子似的濃眉,刮得青青的臉頰有棱有角,厚厚的男低音吐出一口好聽的常德話。
略顯霸氣的形象掩不住他內(nèi)在的儒雅,我們一見如故!我們講亞瑟講安娜講奧斯特洛夫斯基;談東坡談易安談奉旨填詞柳三變。我們遇到了知音,又好像遇見了對手,甚至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
我出謎語給他猜:
在娘家青枝綠葉
在婆家黃皮寡瘦
不提起便罷
一提起淚灑江心
打一工具
他矜持地一笑,用另一個謎面答出了我的謎底
在娘家綠蔭婆娑
自入郎手青少黃多
歷經(jīng)許多艱辛
受過多少折磨
莫提起
提起珠淚灑江河
真是優(yōu)美!一個撐排的竹篙子在我們老祖宗的語言中變得有情感有故事。我們相視而笑,共享著文字帶來的的快樂。
他跟我聊對聯(lián),我喜歡對聯(lián)后面的典故,如:“人自宋后不名檜,我到墓前愧姓秦”,
如:氷冷酒一點兩點三點
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
他給我講了這些對聯(lián)后面或無奈或凄美的故事。我把這些故事納入了我的文學(xué)常識教材,深受學(xué)生歡迎。而每次給學(xué)生講這個故事時,都會想到他,想到那些暢談文學(xué)的美麗夜晚。
大會晚上招待電影《偵察兵》,當(dāng)年難得的好片子,我們都沒去看,繼續(xù)我們的文學(xué)精神會餐。那晚,他給我講田漢的《關(guān)漢卿》。當(dāng)講到關(guān)漢卿與珠簾秀因為堅持演出《竇娥冤》,觸犯了天威,被打入天牢時,他十分動情。他緩慢地把其中重要的臺詞《雙飛蝶》背給我聽,我就用日記本記下來。一曲背完,他黯然神傷,也顫抖了我的筆,噙不住的淚滴下來,日記本上就有了雙重的內(nèi)容。
將碧血,
寫忠烈,
做厲鬼,
除逆賊
這血兒啊,
化作黃河揚子浪千疊,
長與英雄共魂魄
……
坐時節(jié),
共對半窗云,
行時節(jié),
相應(yīng)一聲鐵。
各有這,
氣比長虹壯,
哪有那,
淚似寒波咽。
提什么,
黃泉無店宿忠魂,
爭說道,
青山有幸埋芳潔。
俺與你,
發(fā)不同青心同熱,
生不同床死同穴。
待來年,
遍地杜鵑紅,
看風(fēng)前,
漢卿四姐雙飛蝶。
相永好,
不言別。
天哪,居然有這么極富魅力的文字!我的心為之悸動,我已被深深吸引。關(guān)漢卿、珠簾秀,一個偉大的劇作家,一個當(dāng)紅的名伶,幾百年前文藝圈里的人,竟有如此高尚的情操,竟有如此純粹、如此偉大、如此忠貞的情感!竟遠遠高于愛情之上!到現(xiàn)在,我每次上課,講到元代文學(xué),都會講到他們,我都會十分動容,十分投入。往往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不僅內(nèi)容,他朗誦的聲音是那么醇厚,那么抒情,那么有磁性,一字一句,都從心里流出,撥動著我的心弦,至今猶在我的耳畔輕誦。
會議不長,六天??闪鞎r間他為什么回避我三天?我還有許多問題要請教他呢。很想問他,但他那深邃而憂郁的眼神和我的可憐的自尊都不允許我開口。他不再說話,卻常常在自己的房間里吹起哀婉的口哨,那是一曲憂郁的《三套車》。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我承認(rèn),我仰慕他,在那知識荒漠的年代,這種有學(xué)識有修養(yǎng)的儒雅君子可遇不可求。我也看得出,他和我交流也是很愉悅的,甚至他眼里也滿是雖然隱忍但其實明顯的欣賞和寵溺??伤麨槭裁赐蝗徊焕砦伊四兀课倚纳炭郑械绞涓械讲话?,我想知道個究竟。
會終人散,兩輛卡車要載歸與會的人們。我決心等他,可他沒有露面。經(jīng)不住鳴笛的催促,我上了他們單位的車,才見他慢慢從屋角轉(zhuǎn)了出來,上了另外一輛車,剩我一人在卡車箱里兵荒馬亂。屈辱的淚水彌漫了我的雙眼,他居然不肯跟我道別!
回到生產(chǎn)隊喂豬,滿眼都是他英氣逼人的臉,滿耳都是那曲憂郁的《三套車》,許多不眠之夜后,突然后知后覺地明白,我在愛他!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魏。
在無邊的失落中熬到了飄雪的日子,閨蜜純兒從縣城回來,她說見到了魏,告訴我他是常德知青,28歲,修枝柳鐵路時他們同是文藝宣傳隊隊員。他聰明、理智、高冷,愛閱讀,擅演話劇。女友是化學(xué)老師,擬臘月二十八完婚。談到我,他說“若無女友,天涯海角也要找到細妹”。
一種叫絕望的東西漫上心頭,一種叫失落的東西沉入深淵。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是他,冷靜地將那一縷幾乎看不見的情絲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因為忠誠,因為道義,所以斷腕!
淚水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可也有一種滿足。畢竟,他那句話安慰了我,認(rèn)可了我,我有了被愛的感覺。同時,我也感激他,在他的“無情”后面,我體會到了尊重和呵護。
想再看他一眼,我選定臘月二十八去縣城拖飼料。
躲在拖拉機里,我終于看到了他和她,她依著他,很美,很幸福。用金童玉女,用郎才女貌,用天作之合這些詞都不為過。他與我相錯而過,卻沒有發(fā)現(xiàn)車內(nèi)有一雙憂傷的眼睛在注視著他,更不會知道,在那輛破舊的拖拉機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中,有一個灰姑娘在默默祈禱: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其實沒有。上面這個畫面是我來縣城的路上想象的?,F(xiàn)實很骨感,我買好了飼料,可走遍了小小縣城,我沒有看見他,沒有看見他……
四十多年過去,我早將這段經(jīng)歷安放在心之一隅,不去觸碰。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邂逅,在生命的長河里只是一瞬,但我感激,感激那次遇見擦出來的火花點亮了我,使我的青春有了童話色彩。
可我后來讀到了席慕容的這段話:你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你晧腕下錯過的那朵;你若曾是逃學(xué)的頑童,我必是你袋中掉下的那顆嶄新的彈珠,在路旁的草叢中,目送你毫不知情的遠去……
像一支犀利而溫柔的箭,這些唯美而殘忍的句子擊中了我,那一點點本不堅強的矜持瞬間瓦解,頓時,我裂變了,有一半變回了當(dāng)年那個癡迷的女孩。是的,我忘不了他。
說沒有遺憾是不誠實的。雖說我對他的那一絲情感已止于唇齒,掩于歲月;雖說我也明白,無能為力的事當(dāng)斷,生命里無緣的人當(dāng)舍,心中的煩欲與執(zhí)念當(dāng)離,但我的心卻做不到萬籟俱寂靜水流深。
沒辦法,我只得輕輕地哄著另一半自己:
今世已矣,莫怪莫嗔,
若有來生,為君傾城!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