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到中年，鐘濤忽然有了危機感，那是妻子雯麗掛在嘴邊的那句：“中看不中用”不斷刺激下的認真思考后，鐘濤認識到的。
　　 是呀，到了這個年齡，朋友們進步快的都升到了處級，有點能力的也大都坐到了科長的位置，唯有他，還在區(qū)街道辦事處民政所長的位置上蹲著。
　　 表面上看，人和人好像都一樣，上班喝茶看報，下班喝酒打牌，沒事在家追劇，偶爾陪孩子打打游戲，陪媳婦逛逛商場，日子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信球！酒和酒是一樣的嗎？你是和狐朋狗友喝的閑酒，老娘是和當(dāng)官做生意的老板喝的交際酒。唉。這都看不透，不是你不進步！”他把喝大了的妻子扶到床上，雯麗又教育他一番，似乎感到“孺子不可教也”，一翻身呼呼睡去。
　　 鐘濤獨自走在春意盎然的河堤上，情緒十分低落。這幾天他不單單是因為懷疑自己的能力，更令他心煩意亂的是一塊說不出口的心病_他被戴綠帽子了。
　　 這不是他多心，雯麗單位的行長被抓了，起因竟是他在單位宿舍的馬桶堵住了，辦公室的人安排清潔工去掏，發(fā)現(xiàn)堵死下水道的竟然是一坨坨的用過的避孕套。天哪，這事一出，很快紀(jì)檢部門就把行長帶走了。其實，早就有傳聞?wù)f紀(jì)檢部門在查他。
　　 這和鐘濤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系大了，雯麗以前在銀行卡部(管理信用卡的科室)工作，就是這個行長上任后，把她調(diào)到辦公室，然后由于照顧行長照顧的好，又一路升到主任的位置?！氨茉刑资录濒[得沸沸揚揚，行里的女干部人人自危，作為行長身邊的大紅人，誰脫得了干系，唯有她跑不了。所以，鐘濤的心里惡心得就像吃了個蒼蠅一樣。
　　 現(xiàn)在的千畝游園，綠樹成蔭，河水清澈，新建的各種式樣的小橋爭相對著平靜的河水照鏡子，自己欣賞自己。人們或是牽著寵物，或是帶著孩子，或穿著運動裝跑步，或是穿著傳統(tǒng)服裝打太極，在樹林深處，偶爾有花枝招展的姑娘和小伙子在卿卿我我……在鐘濤眼里，每個人都比自己幸福。“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他腦海中蹦出一句詩，想不到自己的心也是這么脆弱，眼里突然也有液體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揉了揉眼睛，繼續(xù)順著林蔭小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二
　　 在鐘濤認為都比自己過得好的人群中，有一個叫盧勇的，此刻正沿著林蔭小道，從對面跑過來。只見他穿著一條藍色運動褲，藍色的運動上衣系在腰間，上身穿著白背心，但背心沒有被健壯的胸肌和粗壯的胳膊蹦得緊緊的，卻似老漢的背心套在細細的胳膊和干癟的胸脯上。也難怪，他本來是南方人，沒有北方漢子的虎背熊腰，況且他又在黃河科技公司做技術(shù)工作，一直不愛鍛煉。不過，當(dāng)愛妻由于腦出血癱在病床上后，他開始意識到健康的重要性，因為他和妻子雖然已過不惑之年，可孩子卻剛上小學(xué)。他知道，只有保持健康的身體，他才能負擔(dān)照顧妻子撫養(yǎng)孩子的重任。
　　 他和鐘濤一樣，也覺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不過，面對不幸，他選擇了堅強。
　　 盧勇的家在江浙，二十年前，作為改革開放前沿的江浙一帶要比內(nèi)陸強許多，可上大學(xué)時盧勇迷戀上了一個同系的內(nèi)地姑娘，為了追求幸福，他跟著姑娘來到內(nèi)地，并順利進入一家國企。本來，那姑娘也是要進這家企業(yè)的，可她不想去企業(yè)，于是就往行政事業(yè)單位努力。有著美好憧憬的日子總是明媚的，盧勇想象著甜蜜的兩人世界，也不感到有多少對遠隔千里的家鄉(xiāng)的思念，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說要和他中斷關(guān)系。為什么?為什么?他搞不懂女人的心思，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為什么會這樣？
　　 沒什么，就是覺得倆人感情基礎(chǔ)不牢。天哪!戀愛了幾年，馬上就要談婚論嫁了，卻只撂下一句感情不和就這樣就算了！
　　 在灰暗的日子里，他討厭這里的一切，連風(fēng)都是干的，他懷念故鄉(xiāng)帶著海的咸味的濕潤的空氣?？伤麤]臉回家，更多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跑到荒蕪的河邊(就是現(xiàn)在的千畝游園)，躺在草叢里，銜著一根草根，品著苦苦的草汁，在心里吟唱著：
　　 當(dāng)我想你的時候，我的心在顫抖；
　　 當(dāng)我想你的時候，淚水也悄悄地滑落，
　　 當(dāng)我想你的時候，才知道寂寞是什么；
　　 當(dāng)我想你的時候，誰聽我訴說。
　　 ……
　　 任淚水在臉上放縱，來撫平受傷的心。
　　
　　 三
　　 曉靜是企業(yè)的職工子弟，技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廠里工作。盧勇到廠里分配到曉靜的班組實習(xí)，打一見面她就喜歡上了這個機靈的南方小伙子，可她得知他是為了女朋友才來內(nèi)地的，而且馬上要結(jié)婚了，心里無比失落。人的心有時復(fù)雜得難以駕馭，明知道自己和盧勇不會有希望，她還是控制不住想和他多接觸，本來自己可以回家吃飯的，她卻不回去，就想和他一起吃食堂，坐在一張餐臺上，好像吃什么都是香的。
　　 盧勇的心當(dāng)時全在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上，對曉靜的心思也是毫無察覺，只是又多認識了一個好朋友。
　　 當(dāng)盧勇因為失戀而失魂落魄，一天天消瘦時，曉靜既高興又心疼。
　　 “勇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呀?飯還是要吃的，你看你都瘦了！”一天，曉靜開導(dǎo)他道，說著把幾塊排骨夾到他飯盒里。
　　 “別煩我！”他先是瞪了她一眼，然后把排骨夾出來，端起飯盒竟然走了。
　　 我的天哪!曉靜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委屈，拿勺子搗著米飯，眼淚撲簌簌落在米粒上。
　　 隨后的幾天，她躲他遠遠的，她要等他的道歉?？纱藭r的盧勇已經(jīng)是個空心人，只顧下班一個人躺在河堤的草叢里吟唱《當(dāng)我想你的時候》。
　　 最終，還是曉靜忍不住，給盧勇發(fā)了個短信：“我只是怕你糟蹋壞了自己的身體，離家又遠，沒人照顧你。就對你說了句關(guān)心的話，你就對我發(fā)那么大的火，我做錯什么了？你覺得你不應(yīng)該向我道歉嗎？”
　　 “對不起，我心情不好！”這幾個冰冷的字就算道歉嗎？不行，我非得找他理論理論。
　　 于是，周末的晚上她來到了盧勇的宿舍。她敲敲門，沒人應(yīng)，推開虛掩的門，盧勇躺在床上，死人一樣：“能出去走走嗎？”看他那樣，她準(zhǔn)備的狠話沒說出口，但是仍貌似冷冷地說。
　　 “有事嗎？”他有氣無力地應(yīng)道。
　　 “走，出去走走，別給人沒魂似的?！彼叩酱睬?，口氣又緩和了許多。
　　 “不想動?！彼銖娮饋?。
　　 “走吧，你給我發(fā)那么大脾氣，我也不和你吵了，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總可以吧？”
　　 靜夜里，兩人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到清潩河邊，在那里，盧勇像不斷吹拂的輕輕的夜風(fēng)那樣，把和前任的前前后后都倒了出來，曉靜則像清風(fēng)拂著的樹葉一樣，靜靜地傾聽者。從他們是如何相識，相戀，到畢業(yè)時如何和家人商量，又如何不顧家人反對，只身一人來到異鄉(xiāng)，在這里倆人又如何商量結(jié)婚辦事，她又如何突然提出分手，直到前幾天聽說她和區(qū)政府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兒子準(zhǔn)備下個月就結(jié)婚，她也如愿安排到一家銀行上班。說到這里，他不禁痛哭了起來。曉靜輕輕抱住他：“別哭了。為這樣的人值嗎？”她用手拭去他臉上的淚珠?！霸缯J清一個人總比吃了大虧要好得多，這樣只為自己，甚至把自己當(dāng)商品，做交易的人，你覺得和她過一輩子能夠幸福嗎？”
　　 夜深了，兩人都走累了，離宿舍還有好遠。走到一家快捷賓館前，曉靜站住了：“累了。走不動了。”然后看著盧勇?！班?，你也累了，我們不要走了好嗎？”然后，又沒了下文。
　　 之后的他就像木偶，曉靜進了賓館，他默默地跟著；曉靜開了房間，他默默地跟著；曉靜去沖澡，他默默地躺在床上；曉靜鉆進被窩，他還默默地躺著；曉靜輕輕撫摸他，他還默默地躺著，直到天快亮?xí)r，他才在曉靜的幫助和導(dǎo)引下鉆進她的身體……
　　 完事后，他哭了，曉靜也哭了。
　　 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盧勇的淚是莫名的，復(fù)雜的，既有委屈的宣泄，也有難言的愧疚，在進曉靜的身體時他還想著前任的身體,他行為的屬性更多的是動物的本能，而不是人類最高尚情感下的自覺；而曉靜的淚，是因為她找到了愛情，而勇敢地像祭祀一樣奉獻了自己的身體，這是幸福的淚水。
　　 在前任結(jié)婚后不久，盧勇和曉靜也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
　　
　　 四
　　 母親的嘮叨，父親的責(zé)罵，姊妹們的唉聲嘆氣，鐘濤都認了，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他沒有去深究雯麗的出軌，只希望保持家庭的穩(wěn)定，孩子高三能夠考上所大學(xué)。
　　 然，子非魚，安知它和你想的是一樣的？在雯麗的眼里，鐘濤的隱忍克制，是懦弱和無能。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這樣，你的遷就和大度不可能換來理解，雯麗從心里看不起這個男人，生活中簡短的交流無不流露出不屑。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盡管沒有離婚，但孩子什么不知道呀？
　　 “你們還不如離婚呢？說是為了不影響我，可這樣冷言冷語比家暴和離婚還讓人受不了！”一次，鐘濤申斥厭學(xué)的孩子，引來青春期兒子的爆發(fā)。
　　 最終，為了追求所謂的幸福，雯麗又和一位喪偶的煤老板走到了一起。一紙協(xié)議，她什么都不要，只要自己的自由。
　　 婚內(nèi)出軌又被丈夫原諒，這樣的女人竟然連親生的兒子都不要！“這，這，這是什么人呢？竟還有這樣的人！早知道她不知好歹，還不如我們不要她，還有點臉面。這算什么事呢？！”回到家，母親又不住的嘮叨。鐘濤一個勁地吸煙。
　　 “得得，別嘮叨了。都是你慣出來的窩囊廢，當(dāng)初我就說必須離，你們就不聽！”父親打斷母親的話。
　　 “家里人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真是廢物！”
　　 鐘濤狠狠地把煙摁滅：“怨我？當(dāng)初不都是你相中的媳婦？不是你讓我娶了這騷貨，讓她來羞辱我的嗎？”
　　 “混蛋！”老爺子氣得渾身發(fā)抖，用手一指：“滾！滾出去！”
　　 鐘濤霍地站起來，用力把門一慣，滾了出去。
　　 去哪里呢？打牌，早就沒了精神；喝酒，找誰呢？他沒臉和朋友坐在一起，這事兒就像一根骨頭，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還有孩子，上午老師打電話，說孩子晚自習(xí)逃課去網(wǎng)吧，要他好好教育教育他。這TM還像個家嗎？
　　 鐘濤打開家門，拿出瓶酒，就著一根黃瓜把自己灌醉，然后關(guān)上門嚎啕大哭?！澳袃河袦I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笨薨?，哭吧，男兒哭不是罪。
　　 然而，醉后醒來，日子還是要過的，孩子大學(xué)落榜是注定了的，為了不至于讓孫子也成為鐘濤一樣的窩囊廢，老爺子讓孫子當(dāng)兵，培養(yǎng)下他的血性。在老爺子安排下，孫子順利通過政審，體檢，走了一個好兵種。
　　 “哥，你來咱爸這里一趟，有點事。”兒子走后的一天，鐘濤接到妹妹的電話。
　　 “啥事？不是爸身體不好了吧？”鐘濤問道。
　　 “老爺子身體沒什么事，是有點其他事，過來再說吧?！?br />　　 “好的，我現(xiàn)在就過去?！?br />　　 推開門，鐘濤覺得氣氛十分凝重：“怎么了？”
　　 “哥，你不覺得鐘興長得不像你？性格也不像你？”
　　 “你什么意思？！”鐘濤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頭看看父親，父親的臉陰沉得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黑暗。
　　 “你是AB型血，她是A型血，你們根本不可能生出O型血的兒子。可鐘興是O型血?！辩姖谏嘲l(fā)上，妹妹停頓了下:“我去問了好多專家，確認無疑。”
　　 “確認無疑？什么確認無疑？”鐘濤還是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老婆跑了，自己辛苦養(yǎng)大的兒子也不是親生的？！
　　 “鐘興不是咱鐘家的孩子，這點連親子鑒定都不用做！”妹妹說的太直白了。
　　 “混蛋！”鐘濤實在不能接受，他猛地一呼啦，把茶幾上的東西都摔在地板上，然后，站起身來，把拳頭重重砸在墻上，一下，一下，又一下……手皮都蹭掉了，他渾然不覺，相比于手，他的心更痛?！盀槭裁?？為什么？老天爺你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他把臉附在墻面上的手上，嘴里喃喃道。
　　 “爸，爸，你怎么了？哥，快打120！”妹妹驚慌的呼喊把他拉回到現(xiàn)實。只見父親癱軟在地上，牙關(guān)緊閉。妹妹把他平放在地板上，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速效救心丸塞進他嘴里，再次對楞在那里的鐘濤喊：“快打120！”
　　 救護車?yán)吡烁赣H，突發(fā)腦梗。老年人的病總是變化很快，腦梗還沒處理完，又突然發(fā)燒，肺部感染，父親又被送進了ICU,半個月后，父親脫離了危險，轉(zhuǎn)進神經(jīng)內(nèi)科的普通病房。漫長的半個月下來，鐘濤一下子憔悴了許多，頭發(fā)也白了許多。唉！
　　
　　 五
　　 曉靜也在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盧勇也是天天往醫(yī)院跑。
　　 她和盧勇的婚姻起初是祥和的，實在的，如果這平靜的生活就是幸福（其實回頭看這平凡的日子正是他們最幸福的生活），她喜歡這平淡寧靜的生活。但美中不足的是，同年結(jié)婚的朋友都懷孕了，生產(chǎn)了，她的肚子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于是她和盧勇就去計劃生育指導(dǎo)站做了檢查：她例假正常，排卵正常；盧勇勃起射精正常，精子活力也正常。
　　 “不用急，年輕人，該來的都會來的。有不少人，男女雙方都正常，三四年才懷上孩子。沒事，回去吧。”一個帶著花鏡的女大夫笑著對他倆說。
　　 于是，曉靜仔細計算易受孕的時間，平時節(jié)儉，不怎么同床，進入那個時間，幾乎天天努力?？刹还茉趺从嬎悖趺磁?，肚子仍然像生活那樣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