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茶堂人的“井時代”(散文)
微信群里發(fā)了個關于井的征稿啟示,一位文友說,寫一篇吧,相信你對這個題材有感覺。她說得沒錯,我這個六零后的西山茶堂人,“井”給我留下的記憶太深刻了!我姑且將挑井水吃的那段歲月叫做“井時代”吧!
我的老家西山,沒有河,沒有溪,很小很小的“坑兒”倒是有幾條,但一年里大部分時間是干涸的,只有下大雨或是雨季的時候才會有水。對西山人來說,水始終是最缺的,吃水全靠屈指可數(shù)的那幾口水井。大路外、第四房、水口、上嶺頭、下嶺頭、馱降頭都有自己的水井,唯獨我們茶堂打不出井!
西山的井,樣子大同小異:方形井,一米多高,井口兩個平米左右,井壁是青石砌的,井底和井臺是青石鋪的,不同的只是井臺的大小。大路外那口井茶堂人叫它老水井,三面矮墻環(huán)擁,因年頭很久了,井臺上的青石閃著亮光。第四房地勢高,那口井的后壁是山,水質特別好,清澈甘冽,是難得的甜水井。水口有兩口井,一口叫“公社水井”,因這口井就在當年的西山公社后面而得名。這口井四面凌空,井臺三面窄一面寬,一股拳頭大小的泉水從井壁的竹筒往外涌,水口人大多飲用這口井的水。水口另一口井離學校很近,人們叫它“法玉水井”,因為這口井是法玉家私人挖的,就在他家屋門前,是西山唯一一口圓形的小口徑水井,井口直徑大約50公分,井壁用原生石頭砌成,圓形的井身高出地面半米左右。趴在井口往下看,感覺有點陰森,看不到井底,井壁沒有水淹沒的部分長著苔蘚。這口井的水質也好得出了名,但大概因為是自家挖的井,所以平日里很少有人來挑,但到了農歷十月左右的釀酒季,附近的人釀酒必來挑這口井的水,不過要跟主人打個招呼。上學那會,法玉的大孫女跟我同班,同學們有時口渴了就跑去喝他們家的井水。
上嶺頭的“白玉口”水井,我們茶堂人管它叫“水井”。這口井也是正方形的,一面是三米多高的田坎,田坎上是一條田間路,一頭通向上嶺頭,一頭通向茶堂。井的左右兩邊靠著田坎各有十幾級石階,跟田坎上的田間路相連。井臺很大,有二三十平米,可以同時容納十來個人在井臺上洗衣服。井臺前面還有一塊水田,里面種著茭筍,養(yǎng)著浮萍,滿出來的井水經(jīng)過這塊水田流入與它相連的水渠,然后澆灌其他的田地。
這口井與其他井不同,泉水不是直接從井底冒出來的,而是流經(jīng)一條長長的暗溝再流入水井的??吹貏荩@口井跟第四房以及水口的井應該是同屬一條水脈,但因那段長長的暗溝流程,其他地表水極易滲入,所以水井上方的那片農田耕作或是下大雨的時候,井水就會變成渾濁的黃泥水!春耕時節(jié),井水幾乎天天是渾濁的。也正因為井水時常渾濁,井底會淤積細膩的泥油,井又不深,只要是接連打幾桶水,井水就會變混。而一天里每個時間段幾乎都有人去挑水,特別是上午時間,挑水的人多,洗衣服的人也多,井水就不夠用了,要是不急就等水慢慢滿起來再挑,要是急的話就直接把水桶放到出水口接水。因此,我們挑來的水基本上是不太清澈的,都要放在水桶里沉淀一些時候才可以倒進水缸,如果需要連續(xù)挑水,那就只能倒進水缸再沉淀了。所以,水缸也很容易生垢,隔三差五就要清洗一下。要想挑到清澈的井水,那就得夜里或起大早去挑。家里每年釀酒的時候,爸爸或媽媽天沒亮就起床,打著手電筒去挑水,這個時候的井水絕對是清澈的。
雖然明知這口井的水質有瑕疵,但沒有辦法,只能將就著吃。哪里的人就要吃哪里的水,這是規(guī)矩,代代相傳,這“井”代表的,其實是一種秩序,秩序是不能亂的。
“井時代”,茶堂人卻無奈地過著“蹭井”的日子。那時的茶堂也算是西山最繁華的地段,珊溪到泰順的石頭路貫穿茶堂,供銷社、醫(yī)院、郵局、大大小小的店鋪立于大路兩邊,身為茶堂人,骨子里都有幾分優(yōu)越感,但有個不解之憂——茶堂挖不出水井!那怎么辦?“蹭井”唄!最先蹭的是大路外的井,但由于那口井的出水量不是很大,井水被茶堂人挑走,流到地里的水自然就少了,雨水充足的年份還好,要是遇上旱天,茶堂人就有氣受了,但總不能不吃水吧!盡管心里憋屈,還是得忍氣吞聲!也不怪人家,大旱天,水貴如油,水就是收成,就是白花花的稻米呀!要怪就怪自己的地頭打不出井!后來,在上嶺頭發(fā)現(xiàn)了一股不小的泉水,茶堂人征得上嶺頭人的同意,與他們合建了“白玉口”水井。從那以后,茶堂人一直吃“白玉口”的井水。雖然是共同打的井,但畢竟是人家地盤上的井,還得算是“蹭井”,這水吃得還是不夠心安理得。
“井時代”,每家每戶都有一口或大或小的水缸,大小不等的幾只水桶和一副“水擔鉤”。所謂“水擔鉤”就是挑水的工具,通常是一根竹扁擔,兩頭各掛著一個用繩子拴著的鐵鉤或是山茶樹樹杈做的木鉤子。擔子的高低可以調節(jié),便于家里不同身高的人使用,只要調節(jié)一下繩子的長度就可以了。而我家的“水擔鉤”偏偏是另類,一根很重的木頭扁擔,兩頭固定著帶雙鉤的鐵鏈,鐵鏈頂端還有一個小鐵鉤,只要把鐵鏈上的任何一個鐵環(huán)掛在小鐵鉤上就完成了高度的調整。不用的時候,鐵鏈放到最長,倆鐵鉤一鉤搭,立在水缸邊。這“水擔鉤”看起來別致,但太重了!再加上兩只木桶的重量,大概有二十來斤!我叫父親換成輕的,父親笑著說,這是傳家寶,舍不得換,但后來我想明白了,換用具需要花錢,父親是舍不得花那錢,只是苦了母親了。
茶堂距離水井,遠的三里多,我家算近了,也有四百多米。各家天天都得挑水,即使省著用,一天也要用掉一二擔水,家里人口多的消耗更多。挑水是苦活累活,晴天還好,要是遇上雨天,尤其是陰雨連綿的日子,那就很容易出事。西山是黃泥山,黃泥遇水會變得很滑溜,即使是石頭路,來往的人鞋底帶來的黃泥粘到路面上,也會變得滑溜溜的,挑水的時候腳下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多少年來,因挑水摔倒的事故時有發(fā)生。老人家腳力不好,挑水成了大難題,但不用擔心,有些溫暖一直與我們的生活相依相伴,茶堂的幾位孤寡老人的水缸總是有人幫他們挑得滿滿當當?shù)?,惡劣天氣,其他老人也會有人幫著挑水?br />
“井時代”,茶堂的正勞力要么在家種田,要么外出做手藝工賺錢,不管哪種情況,大多數(shù)家庭挑水的任務都落到女人和孩子肩上。從我記事起,我家的水大多是母親挑的,父親偶爾也會挑。母親通常一早起來先去挑一擔水,這一擔水是清澈的,會直接倒進水缸。忙完家務后又會去挑一擔水,這第二擔水會放在水桶里沉淀。農忙時節(jié),母親一早就和父親一起出工,所以挑水都是中午或是天擦黑的時候才有時間去挑,這段時間父親也會幫著挑水。
看著母親不管天晴還是下雨天天都得挑水,感覺她太辛苦了,我就盼著自己能快點長大幫母親挑水。記得我第一次挑水是十歲那年夏天。我把“水擔鉤”的鐵鏈長度調整成最短,挑著兩只大水桶就挑水去了。我吃力地從井里打上來兩個小半桶水,從井臺起挑,晃晃悠悠地走完十幾步臺階,到了路面就歇下來了,感覺太重就倒掉一些水,繼續(xù)聳肩縮頭,繼續(xù)晃晃悠悠地走,桶里的水也跟著晃晃悠悠往外跳……四百多米路,我竟歇了不下十次,總算到家了!歇了一會,憋足勁提起水桶想往水缸里倒水,沒想到身體失去平衡,連水帶桶全砸進水缸里去,原本沒裝多少水的水缸被打破了!母親沒有責罵,只是說等我長大了再挑。我嘴里應著,背地里繼續(xù)幫著挑,不過聰明起來了,每次挑水都去借嬸嬸家的小水桶和那副輕巧的“水擔鉤”。
挑水費力,用水自然都是“省”字當頭。洗青菜的水攢起來洗碗用,洗臉水攢起來浸洗衣服。洗澡時,一盆水從頭洗到腳,清水變成了漂著白花花污垢的渾水。洗澡水和洗衣服的水又用來洗馬桶。
換下的衣服只有一兩件的話,一般在家里洗,要是多了,就拿到水井去洗。要是天熱,就先在家里打好肥皂再拿到水井洗,這樣就減少了被太陽暴曬的時間。井水冬暖夏涼,冬天用剛打上來的井水洗衣服就不會感覺太冷,所以冬天在水井洗衣服的人特別多。
水井旁邊有一排兩層的大木屋,住著好幾戶人家。他們家庭和睦,待人和善,對我們茶堂人同樣很熱心,這讓我們倍感溫暖。我們有時候去水井洗衣服只端一個洗衣盆,恰好井臺上又沒有水桶蹭,就到他們家里借水桶提水,他們也不嫌棄。為了方便我們,有人還特意箍了一只小水桶放在井臺上供我們洗衣提水用。再后來,他們出資在井臺上做了四個混凝土的洗衣池,這樣一來,我們洗衣服就不用帶盆了,只要把衣服放水桶挑去洗就可以,洗完衣服還可以挑回來一桶水!要是洗衣服人多,他們還會主動借我們洗衣盆;要是有人近中午還在大太陽下洗衣服或是冒雨洗衣服,他們會借你一個斗笠或雨傘用用;要是洗衣服的人多井臺擠不下,我們會主動叫我們到他們屋檐下去洗?!熬畷r代”,水井人家給予我們的好,我們茶堂人點點滴滴都銘記于心,以至于幾十年之后依然心存感念。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井還是那井,挑水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水桶也由木桶換成鐵皮桶,再換成塑料桶,額外的重量在減少,但這水依然得挑!我們做夢都想著自己家的屋前或屋后能突然冒出一口井!
井沒冒出來,但不用挑水的日子卻到來了。大約是1995年前后,茶堂人自己籌錢造了自來水,告別了“蹭井”的日子,輪到別人來蹭我們的自來水了!幾年之后,整個西山都用上了自來水,中間雖是幾經(jīng)波折,但最終還是用上了。井慢慢退出了我們的生活,但“井時代”的那些零零散散的片段依然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像井水,清澈甘甜,冬暖夏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