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南非的獅(隨筆)
D又問我去不去動物園。我思索了很久,還是拒絕了,一方面是因為懶,另一方面是因為我不喜歡動物園。據(jù)說很久以前我們曾一起去過動物園,那時候D一邊興致勃勃地給我指長頸鹿和大老虎,而我卻蹲在地上,撿了幾片春天的葉。廣州的天氣是異于別處的,因為過于暖和,樹總要等到春天才落葉,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但那時開始我就不相信課本,因為我只見過春天的葉。總之,D很難過,因為我對樹葉的興趣大于獅子和老虎,于是他帶我回去了,雖然失望卻沒有辦法。
之后我們出門再也沒想過去動物園,我們寧愿一起壓馬路或者泡書店。我很喜歡泡書店,D卻喜歡到處走走,吹吹自然風(fēng),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一起出門。我說我想養(yǎng)一只小貓,D卻說我們曾經(jīng)養(yǎng)過小動物。我們養(yǎng)了兩只鸚鵡和一只烏龜,但沒養(yǎng)多久,D就把它們?nèi)糠派恕說看著它們被關(guān)在籠子里太可憐了,他于心不忍,從此家里再也沒有養(yǎng)過小動物。我沉默了。我懷疑如果有可能,D會把動物園里所有的動物都放生了,但另一方面我又堅信,D支持的是秩序之下的自由,他就是這樣的人,矛盾但絕不是自由主義者,可他又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敢于放棄所有去追逐夢想的人。我記不清那是哪一年,總之是在他三十五歲前后的時間里他放棄了自己的工作,開始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那時候D的頭發(fā)還很黑,家里的燈也還很新,他坐在我的面前,將文件一封一封地收好,然后看著我的眼睛說了很多,我相信那是他第一次嘗試對我敞開心扉,可惜的是他那時說的話我?guī)缀跞煌鼌s了。我只記得我落淚,而他松開了領(lǐng)帶,嘆了口氣,然后認真但又猶豫地對我說,人要有夢想。我不懂夢想,但只要他開心就好。
實話是我不相信夢想。我是弗洛伊德的忠實粉絲,我認為所謂的夢想,只不過是忽略了生活后產(chǎn)生的高尚且難以攀登的欲望。而追求夢想則與追求欲望無異,這樣看來,“追夢”一詞不免顯得冠冕堂皇,可是如果是用來形容D,夢想和欲望這兩個詞都顯得格外別扭。雖然說他包容到無法用自由主義或保守主義來定義,可是在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中他卻毫無疑問的是后者。唯物主義說物質(zhì)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在D成長的那個年代,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小塊肉,D還因為上山割草誤傷了自己的小指,從此他小指上的第一個指節(jié)再也直不起來了。那時候的D什么也沒見過,什么也不知道,地理課上老師給他們講大海,說那是一片深藍色的一望無垠的天,D想到的卻是兩座山外的長江。長江已經(jīng)夠大了,海要怎么更為寬廣?連海都無法想象的D不配有夢,所以成年后,他想為自己搏回一個夢,這是我對他能想到的最為合理的解釋,就像草原上的雄獅要追逐落日一樣,它們一生眼里都只有斑馬和羚羊,卻在某個黃昏開始渴望起了太陽。
我們一起看了幾部電影,最近看的是張國榮主演的《金枝玉葉Ⅱ》,D對電影沒什么興趣,我卻看得津津有味。電影里的女主角林子穎在離開男主角顧家明為他留下了一整面墻的畫,畫上是非洲的輝煌夕陽,一群斑馬在向水源奔跑,而一只迷茫的獅卻趴在夕陽下無動于衷,那是顧家明向往的非洲。那D向往的是什么呢?我曾問過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愛,他說不知道,他從沒感覺到過也從未理解過,心理醫(yī)生說D給了我能給的所有的愛但我卻渾然不知。我們依舊一起逛馬路,泡書店,但我明顯發(fā)現(xiàn)D在我面前說的話越來越多,他似乎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朋友,一個難得的知交,一個表達和展示的窗口,我何其榮幸又何其詫異,世界這么大,時間這么長,我們就剛好能遇見。也許在我發(fā)出那聲開天辟地的嚎哭時,也許在他抱著我流露出難以抑制的笑容時,也許在他牽我的手吻我的額頭時,南非的夕陽下獅子正在慵懶的哈欠中開始領(lǐng)悟落日,我們素不相識,我們命中注定。
D是我的父親。我總是叫他D,因為好玩。
有一天D又問我去不去動物園,我說去吧,我從沒有見過獅子。我曾經(jīng)想過這世上到底存不存在獅子,因為我從來只在電視和書籍上聽說過它們卻從未親眼見過。我愿意假設(shè)存在一種叫獅子的生物,它高大,威猛,有著深棕色的長毛和深陷下去的顴骨,是非洲草原上的惡霸,嗜血如命無肉不歡,卻與夕陽有著不可言說的默契,哪怕有的獅子身來就被困于牢籠,也依舊會在每一個喧嘩的傍晚仰望天空。也許很多年以后我們會忘記它,就像世界忘記寂寞和恐龍,但它不會忘記自己,夕陽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