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時我擔(dān)任學(xué)校聆韻詩苑社長一職，舉辦活動時多是需要邀請大學(xué)城里的兄弟社團(tuán)時，往往少不得要一份鄭重的邀請函，而我社的邀請函必然是用采購來的花箋所寫。這張信紙不需要裝封，一個印章、一根麻繩，卷卷折折后再扎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便是最真摯的情書，用心寫就，親手傳遞，文雅得體。
　　 學(xué)毛筆字和工筆畫時，我?guī)腿藢戇^情書。第一封是選了梅花文樣的花箋，上書張先《千秋歲》里一句：“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边@份旖旎的情思是幫我的副社傳遞給情人兒的；第二封是在去年學(xué)畫之時寫的，選了蘭花作為基礎(chǔ)圖，畫完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一句又派上用場，只是很可惜，正如《越人歌》里這句“君不知”，最后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沒有勇氣去表明身份，即使再美的花箋和再真摯的情感，已然無所用。
　　 想來我也是喜歡用花箋的，但我不用來表白，因?yàn)闆]有心悅的那個人，所以，我便用它來寫日記。當(dāng)然，我的日記不是長篇大論，亦不會流水作文，僅僅是今日隨見所感留下來的一句話，比如“花箋里盛滿人間煙火”，便是我收到花箋時記在花箋紙上的，所以便有了這篇寫花箋的文章。
　　
　　 一
　　 文房用紙里，箋紙應(yīng)該是紙中精品，精巧一張，便能書萬種情思，精巧妙思，寄寓在一張箋紙上，容納萬種深情。
　　 箋紙的創(chuàng)造與應(yīng)用約在南北朝時期興起，發(fā)展至唐代則大力興盛。花箋可著多色，亦可以自己用筆墨繪制后，用于詩詞唱和、魚雁往來?；蛟S是它自身就有著浪漫情調(diào)，所以在俗世生活里，因?yàn)榛ü{而產(chǎn)生的旖旎故事亦有不少，這些故事或浪漫、或悲情、或寂絕，但終究又帶著情懷。
　　 唐箋香艷，有五色之爭，有寓情之為，這大抵離不開唐代女詩人薛濤?！短埔粢酚涊d：“詩箋始薛濤，濤好制小詩，惜紙長剩，命匠狹小之，時謂便，因行用。其箋染作十色，故詩家有十樣變箋之語?！庇涗浹乒{紙有十種顏色之多，每一種都是薛濤精心選用各種花瓣所制，故而顏色多變，絢爛多姿。
　　 秦淮八艷的逸聞趣事總是讓我們慨嘆至今，而她們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月往事也一直被當(dāng)做笑談或是八卦脫口而出，顯然這樣身份的女子，最容易讓人關(guān)注到的便是她們的風(fēng)月情事，這于薛濤來說也不例外。十六歲入樂籍成為營妓的薛濤，往往人們更關(guān)注她與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以及詩人元稹這兩段旖旎情事，而浣花箋的誕生也確然與這兩段情事息息相關(guān)。
　　 十四歲就因父親去世陷入窘境的薛濤，被迫成為樂妓。擅言曉樂、彈唱賦詩的技能，使得她紅極一時，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時便得聞薛濤的才名，于宴飲之際邀她過府，侍酒賦詩，一詩得名，傾倒賓客無數(shù)。隨著交往深厚以及信任使然，韋皋將文書工作交與薛濤處理，也因此深得韋皋贊賞。但因?yàn)檠惺聫垞P(yáng)以及輕狂之舉，在一段時間后惹怒韋皋，被沖為軍妓，所以薛濤悲憤之下寫了《十離詩》，得韋皋憐惜，收回成命，召回成都。這大起大落的生活使得薛濤有了隱居之心，于是在此事過后薛濤隱于浣溪沙畔，制箋寫詩，嫻雅度日，因?yàn)殡[居之地叫浣溪沙，故薛濤箋有“浣花箋”之稱。
　　 本以為能一直這樣平靜生活、專心制箋紙的薛濤，在元稹的一次慕名拜訪之下，又很快墜入愛河。兩人的甜蜜時光終究太過短暫，三個月的惺惺相惜后，元稹被調(diào)離蜀地任職洛陽，兩人的生活只能書信傳情。這樣的兩段感情里，寄寓著薛濤的巧思，她大力研究、積極推廣，使得浣花箋聞名于世，而自身又以與韋皋訴苦請時以花箋所寫《十離詩》，與元稹千里傳情的《看花》《種竹》，大抵都與花箋有關(guān)。薛濤在元稹離開后一直頻頻寄去自制紅箋小詩，等來的卻是元稹已經(jīng)娶妻并且還戀上歌女劉采春的消息。
　　 唐朝花箋興盛始于薛濤，然而這浪漫的情思里等來的卻是寂絕的結(jié)局，所以在唐人眼中，花箋寄寓的是“怨情”。昆曲《玩箋》里，有男主人公于叔夜，抱病玩賞心上人穆素徽手書的《楚江情》花箋橋段，還稱花箋為“鐘王妙楷，晶晶可羨”、“素指輕盈能寫怨”?；ü{輕寫、濃墨素情，都是嚶嚶含愁、怨怨題非的愁情，一紙小箋，寄寓深情。
　　 薛濤向來偏愛紅色，雖薛濤箋有十色之多，但最受寵愛的仍是紅色小箋，無題祖師李商隱便同薛濤一般甚愛紅色小箋，吟詠時有“浣花箋紙?zhí)一ㄉ?，好好題詩詠玉鉤”的句子。撇開與薛濤相關(guān)的旖旎風(fēng)月故事，她制作花箋的藝術(shù)一直為人所稱道，便是《天工開物》亦有稱贊薛濤箋最出色之處在于使得箋紙有多種變色。
　　 古人的生活里，信紙便是為了寫家書，所以信紙很大，且沒有太多的花樣紋路等，直至唐代女妓薛濤，為迎合自己所做四言絕句，而研究出來的花箋，確然帶著些許的旖旎情思。也是從此，花箋寄寓著使用者的情思，寄寓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二
　　 見字如面，情深難寄，然而儒雅閑趣、清雋瀟灑的箋紙，也曾是紙短情長。
　　 與唐朝寄寓情思的花箋不同，宋箋則更為注重寄寓者的情趣高雅、志趣相投，所以宋朝有砑花箋成名于世，宋代詞人晏幾道就有“題破香箋小砑紅”之句提到宋代最為出色的砑花箋。
　　 浣花箋源自薛濤寄情，多注重染色技巧，用以詩賦傳情。而宋代砑花箋則更重紋樣壓印，并沿用于書畫創(chuàng)作中。因而宋箋如宋代花鳥小品畫一般，暗示著自我意趣，從用紙上的折枝花果、祥云瑞獸、鐘鼎文字等紋樣，來彰顯雅趣。
　　 宋朝，名作也須華箋載。所以這些豐富的紋樣中，也就寄寓著用箋者的品行修養(yǎng)。宋朝最愛使用砑花箋創(chuàng)作的是大才子蘇軾，黃色花卉紋樣、幾何圖案排列、牡丹鳳鳥草紋等都在蘇軾的《久留貼》《獲見帖》中依稀可見。這些圖案或明艷、或清雅，但置于花間之中，奢華卻不醒目，為一時文人所傾慕和信賴?！吧茖W(xué)蘇者”的出現(xiàn)也源自于蘇軾愛用砑花箋，因此這些文人以能在這樣的箋紙上落墨為雅趣。
　　 “擇紙而書”是宋人一直以來的追求，所以不止作品寄寓一個人的品性，所用箋紙亦表達(dá)著文人的追求和意趣。那時文人多制花箋，在一張薄紙張中納入意趣，彰顯著宋人不落俗流的典雅旨趣。因?yàn)榛ü{的盛行，致使文人雅客偏愛花箋題詩，或是花箋寄信，所以宋代詩人不乏有用花箋題詩或是寫家書等。“寄來新句滿花箋”，四錫在《寄江南諸相知》一詩中就有新句題滿花箋的敘述，為人所喜愛。
　　 但也不乏有如唐代薛濤一般有寓情之為，宋代詞人晏幾道便是借花箋寓情，所以他寫“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時聽哭多少人，情深幾許，難言于口，唯有花箋能夠承載這深情厚誼。新詩正與花箋似，文采縱橫咳唾間，用花箋承載文人志趣、情思，是難得的雅趣和綿長的情思。這樣一篇篇詩句或是信件，都變得有層次、有內(nèi)涵。
　　
　　 三
　　 每個時代的花箋各有特色，尤其在晚明以后，更是發(fā)展到更為豐富繁榮的地步。
　　 這些花箋不再只是一張單純的箋紙，而是被集結(jié)成箋譜，既融入了書畫的典雅，又融入了篆刻的繁復(fù)和印刷技術(shù)的高超。集結(jié)一體，既能為后世者所學(xué)習(xí)和瞻仰，亦能從中感受到創(chuàng)作者的心思和用意，可謂滿滿的盡是人間煙火之氣。
　　 自題自繪盡顯文人本色，文人可以自行作詩題字，再選用自己認(rèn)為有意義的或是蘊(yùn)含某種寓意的飛禽走獸、花鳥蟲魚進(jìn)行繪制，再印刷成冊，可謂風(fēng)雅，又不缺人間喜怒哀樂之情緒。繪制花箋者的本心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文人抒情集趣，抑或是抒發(fā)愛情、親情、友情，或喜或悲，或酸或甜，皆是經(jīng)歷；抑或是抒發(fā)志趣，或雅或俗，或深或淺，皆是生活。
　　 由此觀之，箋譜的出現(xiàn)已是成為必然，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李漁《芥子園箋譜》的出現(xiàn)，也是順應(yīng)時代潮流。這種花箋的出現(xiàn)，和尋常文人所作書畫小品一樣，均能傳達(dá)出作者的心情、志趣，或是文學(xué)修養(yǎng)。近代中國繪畫大師齊白石制作花箋與其他文人一般，多愛自裁自繪，并選用花草、果蔬和蟲鳥作為素材，進(jìn)行特寫，觀之清新脫俗又不乏意趣橫生。國畫大家張大千也和齊白石一般，喜愛繪制箋紙，尤以繪制梅花箋為志趣?！敖堵暡灰蛴?，月色已如霜”、“梅花如月月如人”這樣的句子，都是民國時期才女江南蘋題在花箋上的詩句，她所偏愛的花卉箋中均會從旁賦上短詩，詩意典雅，柔情還生。
　　 魯迅和鄭振鐸這兩位文學(xué)研究會成員，在動蕩不安的年代也曾癡迷于花箋，并集結(jié)花箋印為《北平箋譜》，更是收錄了才女江南蘋十幅花卉箋?！侗逼焦{譜》成為藝術(shù)上的傳奇，從鄭振鐸在《訪箋雜談》中就能窺探到《北平箋譜》出現(xiàn)的點(diǎn)滴細(xì)節(jié)，鄭振鐸與魯迅一同尋找箋樣、洽談印刷、集結(jié)成冊的詳細(xì)經(jīng)歷，亦是文人閑趣所在。這些情懷，終是盛放在一張小小的箋紙上，熠熠生輝。
　　 紙短情長，一張小箋，盛滿文人志趣、游子寄懷、女子情思，既有專業(yè)技巧上的精雕細(xì)刻，亦有文人修養(yǎng)的深廣。這些詩詞、書畫、篆刻、掌故，都是一個人在人間的煙火氣息傳承，一張張精美的箋紙，無所不容，無所不包，尺寸之間，賦予深遠(yuǎn)意義。
　　 從花箋出現(xiàn)至改進(jìn)繁盛，都曾有著文人巧思、大費(fèi)周章，回首歷史，這些精美的花箋能夠互訴志向、互談理想、互訴衷腸，從根源上看，花箋所承載的不過是人間煙火氣息，從遠(yuǎn)古的社會漸次發(fā)展，寄寓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