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確切地說，我和岳母第一次相處時間最長的是在一節(jié)郵車廂里。
　　 那年正值1992年冬天。分宜，這座明代宰相嚴(yán)嵩故里的小縣城，街道已是人流不息，處處張燈結(jié)彩，新年的腳步已臨近。我是以“考察對象”的身份拜訪岳母的。第一次和女朋友家人見面，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之所以有這種心境，我聽女友講過，岳母性格潑辣，脾氣不好，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當(dāng)時岳母并不看好我，她認為三女兒(女友家中排行第三)長相漂亮，應(yīng)該嫁有錢人家，有地位的人家。當(dāng)初，為了能和女朋友在一起，我背著女朋友寫了一封信，寄給在分宜火車站上班的岳父。三張信紙，8分錢郵票，才有了登門的機會。
　　 我拿著母親給我準(zhǔn)備好的煙酒、雞魚什么的，隨女友先到南街的菜場，岳母在那里做臘貨生意。一路上，女友多次囑咐，和她母親見面后少說話，我知道初印象意味著什么，心里變得緊張。
　　 岳母的攤位擺滿了熏烤的臘貨，大到雞鴨魚肉兔，小到家禽牲畜內(nèi)臟，品種很多很全。前來購買的顧主絡(luò)繹不絕。女朋友家中還在念初中，排行最小的五妹放寒假在攤位上幫忙。岳母忙著稱貨，小女負責(zé)算錢，收錢，找零。不知是沒有在意我的到來，還是的確生意太忙，一陣忙碌之后，岳母讓小女從錢包拿出100元叫我們?nèi)ベI菜，說外面冷兮兮的，讓我們先回家。
　　 女朋友家住火車站家屬區(qū)，離鐵路很近，大約三十米。離火車站臺不足兩百米距離。走到家中，屋子很凌亂。女朋友收拾屋子，讓我洗好菜，說等她的母親來做，擔(dān)心自己炒的菜不合母親的味口?？斓街形?，岳母挑著快空的籮筐一回到家就在廚房忙碌，油鍋嗤嗤的冒煙，砧板咚咚的響，大蒜炒臘腸、火雞腿、紅燒肉、西紅柿炒蛋，幾道開胃解饞的菜不一會兒就端上了桌。擺碗筷的工夫，岳父下班回到家中?！皝砹税?，喝點酒?！彼麑ξ艺f，一邊摘下帽子。岳父穿著鐵路制服，身材高大魁梧，頭發(fā)稀疏。其實我能喝點，畢竟帶著“任務(wù)”，推說自己不會喝。“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喝一點?！痹栏附o我倒了半杯，喝下去的第一口，緊張的心情似乎緩解不少。席間，我沒有說太多話，他們問一句，我答一句，保持拘謹。中途，女友的弟弟匆忙回家，隨便扒了兩口飯又出了門。從岳父數(shù)落的話語中了解，兒子讀書成器，念完初中后就待業(yè)在家。
　　 飯后，我主動得擦桌，洗碗，打掃衛(wèi)生。女友的妹妹在屋里做作業(yè)，岳父臨上班出門時，岳母說快過年了，臘貨好賣，家里沒有貨了，下半夜要去株洲進貨，要他早點回來。
　　
　　 二
　　 岳父家中有五個子女，上面的兩個女兒已出嫁。早些年，岳父在南昌向塘火車站上班，后來調(diào)到宜春火車站，一直從事鐵路公安工作，我從墻上的照片看見岳父年輕時穿白色公安制服英俊的模樣中，猜測岳父是一位通情達理的人。不然，僅憑我寫的一封信就說服岳母見見我。岳父這幾年才調(diào)到分宜火車站，在行包房負責(zé)行李貨物的行運工作。夫妻二人聚少離多，孩子都是岳母拉扯大的。岳母白天要去火車站卸火車，從整節(jié)整節(jié)的車廂背米，扛包，卸煤，鏟沙，賺些苦力錢貼補家用。還要顧著孩子們的日常生活，岳母看上去蒼老許多。我可以想象岳母當(dāng)時的艱難。作為女人，我同情岳母。作為母親，岳母是稱職的。
　　 晚飯，只有岳父和女朋友的弟弟都沒有回家吃。岳母非常氣惱：“真是有種不缺苗。出缺哩，出盡了?！保ǚ窖裕馑颊f兒子跟父親的品貌一樣）。沒人敢吱聲?！安恍?，你看，不到點，老頭子準(zhǔn)保不回來，等著瞧?！痹滥膏┼┎恍莸刈哉Z，一副大有不說出來，心里會憋屈的非常難受的表情。
　　 果真，岳父很晚才回家。岳母劈頭蓋臉一通大罵：“一天不出去玩會死呀，天休的，火車馬上到點了，你那個爭氣的仔還沒回來，我一個人怎么去株洲進貨。”“有話好說，發(fā)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大家都睡呢?！薄澳氵€要臉啊，就不知道早點回家，我都沒睡好。就憑你那點工資，全家都會餓死……”我在爭吵聲中蘇醒，明白怎么回事后，趕緊起床對岳母說：“伯母，要不我跟你去，我們早點趕火車吧?！鼻榧敝拢也患铀妓鞯卣f，氣氛緩和下來。
　　 沒走幾步路就到了站臺，火車剛剛進站，站臺沒有幾人，呼呼的冷風(fēng)迎面刮來，睡意頓消。“我說是吧，沒有誤點吧。”岳父對岳母嬉皮笑臉地說?！熬湍隳?。身體都不要?！痹滥傅幕卦?，我感覺氣惱之外還有憐惜。岳父跟郵車廂的列車員打好招呼，隨手遞了兩盒好煙，叮囑讓我關(guān)照好岳母。大概十一半左右，我和岳母乘坐綠皮郵車去了湖南株洲。
　　 郵車上擺滿了郵包，我和岳母找了塊空地，倚靠著郵包而坐?；疖嚨乃俣炔凰闾?，依稀看見窗外凋枯衰敗的小草?；疖囋谶郛?dāng)?shù)穆曇糁麓┰侥硞€農(nóng)村，某座縣城，燈火三三兩兩，或又密集通明。郵車上的郵件必將會到人們的手中，是喜訊，還是憂傷，都成為郵車每天的秘密，郵車每天完成它的使命，最終抵達該去的地方。
　　 “伯母性子急，你伯父玩心很重，像小孩似的天天要人管著?！痹滥笇ξ艺f道。我想了片刻說：“可能是伯父以前常年在外的原因吧。家里全靠伯母，難免著急上火。”其實在和女朋友相處時，她把家里的情況大致跟我說過，我順著理兒說，兩邊都不得罪?！笆前。菚r候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薄安福皇钦f鐵路系統(tǒng)的家屬可以免費乘車，伯父干嘛還要拿煙給列車員？”我特意岔開話題，生怕岳母接下來的話我接不上去，惹她生氣?！笆强梢悦赓M，我經(jīng)常去株洲進貨，難免給人家添麻煩，都是同行，給人家兩盒煙也應(yīng)該，伯父的為人處世是可以的。再說郵車挺干凈的，沒人打擾。”岳母的身體在火車的搖晃中輕搖，話說著說著，閉眼睡著了。
　　
　　 三
　　 天大亮，火車到了株洲站，岳母帶著我直奔臘貨市場。
　　 摩肩擦踵南來北往的人很多，各種方言在這里云集。改革開放初期，有經(jīng)營頭腦的賺得盆滿缽滿，百姓的生活質(zhì)量大有改善。岳母朝一對中年夫妻的攤位徑直走去。“姐，你來了。上次進的貨就賣完了，生意好哦！”女?dāng)傊髯彀湍嗣郏瑵M臉堆笑說。“你們的貨好，大家發(fā)財。”岳母一旁說，一邊挑選臘貨。用手掐掐，鼻子聞聞，眼睛看看，每一品種都精心細選。“姐，放心吧，烤得很干，味道很香。你是老主顧了?！薄皬姆忠伺芤惶瞬蝗菀?，今天多虧了三女兒的男朋友陪我來?！薄拔艺f看著面生，小伙看上去是個實在人啊！”此話一出，我的臉上一陣泛紅，竟也掩藏不住害羞的表情?；琶W(xué)著岳母挑選貨物，分類，過稱，打包，付錢，一直忙到中午。對方叫了一輛三輪車，把貨物拖運到火車站，此時，我的肚子餓得早已咕咕叫。岳母和那位女?dāng)傊鞯乐x，互祝生意興隆話別后，岳母對我說：“忙暈了，咱倆早飯都忘了吃。先忍忍，把貨寄存到行包房再吃中飯。弄丟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彪S后，我陪著岳母卸貨，清點貨物數(shù)量，下午一點左右才吃中飯。
　　 我們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家飯館，吃中飯時岳母讓我喝點酒，暖暖身子。我剛想拒絕，因為肚子實在太餓?！安概隳愫赛c，時間還早，夜里的火車?！痹滥附辛税拙啤＞七@東西在一定場合，大家心情舒爽的時候是可以緩解疲勞，調(diào)節(jié)氣氛的。岳母蒼老的臉色在酒精的作用下紅潤許多?！敖裉於嗵澚四悖畠河心氵@樣的男朋友伯母放心。”談話中，我知道岳母每次進貨經(jīng)常這樣對待自己。我勸她吃飯，睡覺要有規(guī)律。想想有時確實又很無奈。
　　 還是那輛綠皮郵車，還是那個時間段，我和岳母于次日的下半夜抵達分宜火車站。兩個晚上，一個白天，我和岳母相處整整24小時。去株洲的時候，我的心情復(fù)雜?；胤忠说臅r候，我的心情輕松。
　　 1994年，我成了家。此時，岳母已經(jīng)不用去株洲進貨。有一次，岳母去株洲進貨，錯過了火車時間點，那對中年夫妻讓岳母在他們店里住下，晚上岳母起夜碰巧看見他們在烤制臘貨，岳母“偷偷”地把過程全部記下。岳母開心地告訴我，現(xiàn)在只要到分宜冷凍廠直接進貨，自己加工，沒以前辛苦，利潤也高出許多。雖然這么說，加工的過程其實更加辛苦。
　　 岳母家的廚房擺滿了各式大大小小的盆、罐、缽什么的，把禽畜冷肉解凍，撒鹽，穿線，在再禽畜身上撐上竹簽，以便熏烤時能夠完全熏烤透。還要在一定時間內(nèi)翻面，待鹽味浸透，把它們掛在自制的烤箱內(nèi)，在燒著的蜂窩煤上撒上木屑熏烤，晚上還要檢查烤箱的火候。火太大，煙氣小，不但貨物烤不干，影響成色，還易把臘貨燒著引起火災(zāi)。還要顧著換幾次煤。岳母一晚上要起床好幾次處理這些繁雜的瑣事。她的睡覺時間多數(shù)在白天抽空打上一盹，晚上就像一只貓頭鷹值守著這個家院。
　　 每逢周末，我和妻子都去分宜。岳母一定要把臘貨基本賣完才回家的。不等岳父下班，我穿起舊衣鉆進烤箱，把里面的木屑灰一土箕一土箕清理出來。之所以講“鉆”，烤箱用磚頭砌制，不足成人高度，寬才1.5米左右，體積大概4立方。因為空間狹小才保溫，臘貨熏烤的成色才佳。要不然，岳母的臘貨總是搶手貨，最先賣完?？鞠淅锓帕?個煤爐，地上一大堆黑乎乎的木屑灰，四周的墻壁熏的黑不溜秋，一不小心，頭上難免沾上頂壁上的污油，常常是滿臉污漬斑斑地出來。
　　 “來了，清理的很干凈嘛。”岳父下班回到家沖我笑著說。岳父很少出去玩了，家中一大堆的事情讓他脫不開身。中午，岳母和往常一樣，看見我和妻子來了，弄一桌好菜招待我們。聽說妻子懷孕了，高興地開酒慶賀。
　　 我仍舊和當(dāng)初一樣，收拾碗筷，擦桌，洗碗，抹灶。客廳放著《天仙配》的黃梅戲，這是岳母最喜歡聽的曲目。等我從廚房出來，岳母坐在沙發(fā)上酣然入睡。大家沒有叫醒岳母讓她到床上去睡，睡眠極不好，就讓她這樣多睡些吧。
　　 一大早，岳母把籮筐裝滿臘貨，要挑著走上上千米的路程去南街。我自告奮勇地提出：“媽，我來挑?！薄昂艹恋?，吃得消嗎?”“沒事的，我挑得起。”說句心里話，每次挑貨，我是咬牙挺住的。真不知道岳母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后來，岳母學(xué)會蹬三輪車。1997年，京九線開通，鐵路職工去吉安火車站上班可以解決一名子女的工作。為了小舅子能夠參加工作，岳母離開了她的家鄉(xiāng)，離開了她從小生活的地方，一家人從分宜搬遷到吉安火車站家屬區(qū)。從那以后，岳母再也沒有熏烤臘貨。
　　 分宜距吉安200公里，我和妻子只有在過年時偶爾才去看望他們。
　　
　　 四
　　 岳父去世已有八九年了。岳母去世二年多，回憶她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20多天的日子里，我探望她時的情景，心情久久地難以平復(fù)。
　　 2018年的7月中旬，岳母突發(fā)腦梗住進了吉安地區(qū)醫(yī)院。此前，岳母剛從北京一家醫(yī)院做完心瓣膜手術(shù)，坐動車到吉安的當(dāng)天中午突發(fā)狀況。岳母口眼歪斜的坐在輪椅上，眼神充滿恐懼。醫(yī)生說，頭部動脈血管堵住，如果不疏通，會造成殘疾。手術(shù)是有風(fēng)險的，在大家的商量下，最終同意醫(yī)生的意見，進行血栓疏通手術(shù)。岳母兢兢戰(zhàn)戰(zhàn)地被推進手術(shù)室前，嘴里說不清楚話，她的眼神告訴大家：救救我，我怕。沒想到，一針麻醉針下去，岳母再也沒有蘇醒。
　　 每天上午11點，是患者家屬探望病人的時間，一次只能去兩人，大家輪流安排各自每天的探望時間。重癥監(jiān)護室里面躺著許多病人，有3間獨室，那是失去知覺和意識的重患者用的。另一排是通間，大概有七、八張床位，他們的病情輕緩些，有的還能說話，吃飯。岳母躺在獨室，鼻子插著氧氣管，嘴里插著呼吸器，身上、手上、腳上布滿各種儀器，顯示屏上的心電圖時高忽低的波動著。我看到這些，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心痛地針扎一般失聲哭泣：“媽，我來看你了。聽見我說話嗎?”我撫摸岳母的腳，希望能夠刺激她的神經(jīng)，能夠醒來?！皨專遣皇沁^去沒睡夠，睡夠了就快醒來吧?！蔽抑肋@些都是枉費的，醫(yī)生說過，岳母只有生命體征，大腦的血管基本淤堵，實質(zhì)上就是植物人。盡管這樣，我還是一遍遍呼喊她。當(dāng)我看見岳母的眼角流著淚水把情況告訴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本能，不代表病人的大腦喚起思維意識。那一刻，我覺得生命如此脆弱，在病魔面前不堪一擊，那么蒼白無力。
　　 每隔幾天，有人從重癥監(jiān)護室推出，有的轉(zhuǎn)入普通病房，有的去世。有一位信佛的人天天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她的丈夫奇跡般地蘇醒。有一位患者家屬痛哭流涕地告訴我，他的父親住院時能吃能睡，竟然也死了，是被那些死去的病人和那些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病人活活嚇?biāo)赖?。如果能念南無阿彌陀佛，我會念到岳母醒來。嚇?biāo)赖?，我相信。一個人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活下去的意志就沒了。
　　 20多天后，醫(yī)生說再治療下去沒有意義，增加病人的痛苦，讓我們決定是否拔掉呼吸機。8月13下午3時幾許，醫(yī)生打開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拿著岳母的心電圖，顯示一條直線，好像當(dāng)年乘坐的那節(jié)綠皮郵車，岳母就像一封信，去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