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探幽】遠方來信(小說)
一
那天,劉三孩跟我說他看見陳雙鳳了。我這人反應有點慢,我沒吱聲,等他的下文。他說要不是她喊我,我都認不出她,她變黑了,變瘦了,看起來好老。
我說她現在在哪?
不知道。
又嫁人了?
不知道。
秀兒怎么樣?
不知道。
我火了,一問三不知,你要跟我說什么?
他倒是個好脾氣,他說都急急忙忙地趕車,她一個勁地問我,你爺爺奶奶怎么樣?你怎么樣?你上學沒有?有人照顧你沒有?你有多高了?壯不壯?我就光和她說你了,沒來得及問她,我的車就來了。
我扭頭就走了。不是我沒規(guī)矩,對于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我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其實我什么信息也沒得到,除了我知道她還活著。但是,我的心還是好多天都不能平靜,許多往事的碎片被扯出來,我知道,那是和未來無法連接的碎片,我想也是沒用的。于是我又用好多天來安慰自己,直到那天我收到一封遠方來信,我,又不能平靜了。
信封的下面,原本只是我們市里的地址,但是我每天翻來覆去地看,無意中發(fā)現那郵戳來自于一個遙遠的城市。當然,這封信到底來自于哪兒,和這封信的內容沒多大關系。
“我的苗兒!”
這一句就令我熱淚盈眶了。它像一聲呼喚在我心里叫個不停,我每晚都拿出來讀,不停地讀,一遍又一遍地讀。只是一封信,感覺我的人生都不一樣了,就連干活兒都更有勁頭了。
掛鋤時節(jié),我在磚廠干活。
近晌午時,有一趟路過我們村的小面包,每天總有那么幾個上車下車的人,喇叭按得嘀嘀響,我絲毫不感興趣,我低頭快速地抹著磚坯。有一陣沒下雨了,苞米、黃豆的葉子,一到中午就無精打采,莊稼人急得要日老天爺的娘了。但磚廠老板是歡喜的。這樣的天氣磚好賣,我們幾乎是加班加點地干,那堆泥還能抹幾十塊磚坯,抹完就回家吃午飯了。見劉三孩兒往面包車那兒張望,我有點不高興。我知道他看什么,那些在家捯飭半天的姑娘媳婦,涂再厚的化妝品,也遮不住黑亮的底子。穿得再妖艷,還是硬邦邦的身板子。
劉三孩兒望了一會兒說,那個男的好像你爹。我沒理他。
真的像你爹。
像你爹,我說。心里卻想,我的爹啊,可別是你。他上次回來,賣了我的口糧,吃了唯一的公雞。這還不到半年,除了這個月還沒領的工資,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供他折騰了。終于沒忍住向那邊張望了一下,那個往村里走的男人,看背影我就知道是他。撇著外八字,手插著兜,還真是我爹田秋收。
田秋收是個不著家的主。他曾給別人描述過住高級酒店、找高級小姐的風光。但我實在想象不出他有錢時的樣子,我見過他最風光的樣子,就是精心吹過的頭發(fā),估計噴有二斤發(fā)膠,就像頭上頂了個鐵餅,二、三級的風鐵餅忽閃忽閃,發(fā)型紋絲不亂。西服是不系扣子的,總有一撇衣襟在他插兜的手后,不時抖著腿,一副很牛的樣子,其實兜比臉還干凈,不然他是不會回家的。錢用光了,走投無路,他就會想起他的衣食父母,那兩張枯樹皮似的臉,也變得親近了。而今,那兩張枯樹皮,已經入塵土化腐朽了。但是田秋收走投無路時還是會回來,家里還有我這個衣食兒子。
田秋收從沒拿我當兒子,雖然他說話時爹長爹短的,很拿自己當爹。我不想稱他為父親,他和父親的功能實在不沾邊。我能叫他一聲爹,已經給他十二分的面子了,要不是我略懂倫常二字,我早就揍他了,揍得他喊我爹都不解我心頭之氣。如果說哪天聽說他被抓了,或是被人打殘了、打死了,我一點都不會覺得驚奇。沒有他的消息,就是我的福音。我也不是豐衣足食的人,他不回來,我的日子還安生點。但是他偏偏又回來了。
我到家時,田秋收已經在做飯。聽說好吃的人都會做菜,我覺得這話有道理。家里也沒什么,拍黃瓜、雞蛋炒西紅柿倒也被他做得有滋有味。他上次沒喝完的高粱酒還在,他倒了一碗底,喝不了多少,還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我低頭吃飯,不想跟他說話,也沒話跟他說。但我忽然想起那封信來,我故做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還記得秀兒嗎?
誰呀?哪個秀兒???他頭都沒抬。我對他的反應深感失望。我說你不記得我還有個妹妹嗎?他愣了一下,然后說記不記得有啥用,指不定管誰叫爹去了。
我重重地把碗撴在桌上,然后抓起衣服上班去了。
二
吃過晚飯,田秋收不知躥誰家吹牛去了。今晚我不能拿信出來看了,不知道田秋收啥時會回來。我一個人躺炕上有點緊張,我把信從褥子底下掏出來,不知藏哪好,最后藏進棉褲里面藏錢的口袋里,這樣心里才安穩(wěn)了些。我現在已經不用一遍遍地看了,那些內容我早已默記在心:
“我的苗兒,見字也不能如面。除了你應該依然黑亮的眼睛,我想象不出你現在的樣子。”
我也想象不出你現在的樣子了,我在心里說,但是我一直記得你抱我的樣子,你笑的樣子。那時,叫陳雙鳳的你,是我眼中最美的女人。
十一年前的那個春末我五歲。那天的太陽特別暖,我在外面瘋了一身汗,趿拉著露腳趾的破鞋進屋找水喝。奶奶蹲在灶前準備點火做午飯。爺爺剛從田里回來,坐在炕沿上吸他的老煙袋。我抓過葫蘆瓢去水缸舀水,水有點淺,我踮起腳,撅起屁股往下夠。還是夠不著,我準備把屁股再撅高點。田秋收和一個好看的女人,就是那時候進來的。
田秋收喊了一聲媽,便拉著女人往里屋走。奶奶愣了一下,便也進屋了。我把瓢扔進缸里,咚的一聲。我沒進屋,而是踩著門檻子,扳著門框子,咬著我油光發(fā)亮的袖頭子,站在門口看熱鬧。
奶奶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那個女人,她白凈,微胖,有些害羞,長發(fā)烏黑,后腦勺別著一枚塑料夾子,像一只火紅的蝴蝶。她好像把陽光帶進了屋子,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覺得她的臉很暖。
田秋收攬著女人的肩膀說,媽,這是你兒媳婦陳雙鳳。他叫雙鳳喊媽,女人便脆快地喊了一聲媽。
這是我爹。
女人又喊了聲爹。爺爺繃著一張老臉沒吭聲。
這時田秋收才來看門口的我,說苗子進來,喊媽。然后說我兒子田苗。我沒喊,而是跑到奶奶面前,抱住奶奶的一條腿,然后又看那個叫陳雙鳳的女人。
陳雙鳳彎下腰來托起我的下巴,說這眼睛真黑。來,我抱抱。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把我攔腰抱起了。她把我在胳膊上掂一掂,說還真沉,挺結實的。我有點暈,有點羞,蹭地爬上炕。陳雙鳳從方便袋里拿了一個蘋果給我。我抱著蘋果坐在窗臺上,一邊啃一邊繼續(xù)看熱鬧。
奶奶眉開眼笑了。昨晚她還在爺爺面前抹眼淚,說秋收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會不會不回來了?爺爺說哭啥哭,不回來才好,他死在外面老子省心了。奶奶的淚水反倒多了一把。一分鐘不到,奶奶又問,你說那一車大米得多少錢?。宽ザ噱X咋花得完?爺爺說那哪知道,都能買幾頭牛了。奶奶嘆氣,說就是給人留一半也不至于不敢回家啊。爺爺呸了口唾沫,那雜種,錢到他手,就是肉包子打狗了。爺爺奶奶說的是年前的事了。田秋收從市里領來一位老板,說是請村里首富——開米廠的王生財代收大米,先拉王生財家的一車,錢返回來就可以做本錢開始收購了。田秋收是怎樣動了三寸不爛之舌說動王生財的,我不得而知,反正米拉走了。一晃就過了三天,還沒見田秋收的影兒。王生財急了,照著那個老板留下的地址找到市里,還真是一家糧站,一打聽,米收了,錢給了。人,不知道哪去了。王生財回來病了一場。這件事成了村里人的一個笑談,說精明的王生財,打了一輩子鷹,結果被鷹啄眼了。
陳雙鳳剛在炕沿上坐定,爺爺突然干咳了兩聲,說他的事你知道嗎?奶奶的笑一下子就僵了,她惶恐而呆滯地望著雙鳳,嘴巴都忘了合上。
雙鳳說什么事啊爹?
田秋收說你這老頭,雙鳳進屋水都沒喝一口,說啥事說。媽,我餓了,做飯吧,又對雙鳳說,沒啥事,家里能有啥事。奶奶遲疑地往外挪著,還沒等邁門檻,從外面風風火火地闖進一個人來,差點撞倒奶奶。他本就亂發(fā)灰白,上面又掛了一層米灰,一進屋帶來一股煙塵。他直接奔向田秋收,一把揪住田秋收的領子說,你是不是得給我一個交待啊?田秋收諂著臉笑,說王哥你聽我解釋,我吧遇上點事……不用解釋,錢拿來。來人正是王生財。
我并不關心田秋收是否會挨揍,只覺得這下肯定更熱鬧了。爺爺捏著煙袋鍋,也不往里裝煙。奶奶搓著衣角,半張著嘴,不知所措。我注意著雙鳳的表情,她先是皺起眉頭,馬上又面容平靜了。她不動聲色地來到兩人中間,對王生財說,他欠你錢是嗎?王生財這才注意到雙鳳,他一邊打量著雙鳳一邊說,是啊,欠我一萬多。雙鳳說那你還想要嗎?王生財說笑話,我的錢我干嘛不要?雙鳳說想要錢你最好放開他,你敢動他一下,我保證你的錢一分也拿不到了,信不信?王生財說欠債還錢,你們能把我怎么樣?雙鳳說,對,我不能把你怎么樣,你要是打傷他我就送你家去,照你那些錢醫(yī),照你那些錢吃就行了。致于傷哪里,那可不一定呢。王生財說喲嗬,你們欠錢還這么橫。他嘴上這么說,胳膊卻軟下來。雙鳳趁機拉開他的手,說王老板你先坐,自古欠債還錢,但和氣才能生財是吧?你打死他也是沒用的,我們還是商量怎么還你的錢吧。
王生財坐了下來,奶奶噓口氣做飯去了。我可沒耐性看他們磨嘰,我握著半拉子蘋果,趿拉著我的破鞋出去玩了。
我估計著飯好了才回家,果然飯菜都已上桌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爺爺又抽他的老煙袋,奶奶正拿一個盤子扣到那碗豆腐上。陳雙鳳趴在炕上聳著肩膀,我聽到她不停地吸著鼻子。田秋收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他一邊拍著一邊說,誰他娘嘴這么快,老子剛進屋他就知道了。陳雙鳳一把推開他的胳膊,她抬頭瞪著田秋收,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那紙能包住火嗎?說完趴下繼續(xù)抽泣。田秋收又把手放上去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過日子,那點帳會還上的,起來吃點吧,你不吃,你看全家都不吃。
我沒管別人,伸手抓雙筷子就奔那盤炒雞蛋去了。還沒挨著邊,我奶奶一把掠走我的筷子說,等你媽一塊吃。我說我餓了。奶奶說餓著。雙鳳抬起頭,說你們先吃吧,我真的不餓。我看到她的眼睛紅腫了。我說你不餓嗎?陳雙鳳說我不餓,苗兒先吃啊。我說你不吃我也不吃,咱們都餓著。陳雙鳳的眼淚嘩地又涌出一股,她坐起身來,說好,我和苗兒一起吃。
陳雙鳳把一碗飯又拔回去半碗,然后像數米粒似地往嘴里扒拉,而臉上的淚水,依舊雙雙對對地落著。奶奶說,鳳啊,別哭了,哭著吃飯要作病的。陳雙鳳說我也沒嫌咱們家窮,家窮慢慢掙,可現在欠人家那么多,這得還多少年??!奶奶低下頭,不說話了。我看著陳雙鳳有點可憐,就說等我能掙錢了幫你還。雙鳳看看我,又瞪一眼田秋收,說你都不如一個孩子。她把手放到我頭上輕輕摩挲著說,我們苗兒將來有出息,咱吃飯。
三
天還是那么酷熱,一點沒有要下雨的意思。今天下午出了一窯磚,我推著獨輪車進進出出,光著膀子還汗流浹背。田秋收卻穿著白襯衣,搖著大蒲扇和老板聊得火熱。他摘了頭上的鐵餅,剃了短寸,人反倒顯得利索了。老板說他不像我爹,倒是像我哥。我沒興趣研究他像什么,正如陳雙鳳說的,這輩子你是別指望他什么了。陳雙鳳信里說,以為他歲數大點會有點正事,沒想到他的心是石頭做的。他怎么能那么對待苦命的你,如果他稍微有點正事,我也不會走,我守著你和秀兒到現在該是多么幸福。
是啊,陳雙鳳在的日子多么幸福。
田秋收他們住下來了。自從我親媽走后,西屋就沒住過人,爺爺說可能炕洞都堵死了。我們五口人就擠在東屋的一鋪炕上。爺爺奶奶在炕梢,田秋收和雙鳳在炕頭,我睡中間。我和奶奶蓋一床被子,可是我想挨雙鳳近點,我一點點地往那邊挪,挪得我和奶奶中間都又能放個我了。奶奶便扯著我的胳膊往回拉,說別擠你媽。我還沒有叫她媽,但我從心里親近她,奶奶一說我倒不好意思了。我用被子蒙住臉,不敢看她。陳雙鳳眼睛都笑瞇了,說苗兒來和我睡吧。我喜歡她叫我苗兒,感覺那樣我就是一個親愛的小孩。后來她一直那樣叫我。我心里樂開了花,卻又不好意思動。雙鳳掀開我的被子,用一支胳膊把我攬過去,她沒有讓我在她身邊停下來,而是讓我從她的身上滾過,睡在了她和田秋收的中間。田秋收說你放這干嘛?雙鳳咯咯笑著說,就放這。田秋收把手伸到我的雙腿間說,我看小鳥飛了沒。我尖叫著笑起來,奶奶也笑了。
早上醒來時,我就沒在他們中間了。我并沒難過,因為我還挨著雙鳳,只是換到了一邊,我在她的臂彎里,她的身體那么柔軟,那么溫暖,我不想睜眼睛,害怕一睜眼它就像夢一樣消失了。
吃了早飯,陳雙鳳便問奶奶,有沒有什么可以做鞋面的料子,她說你看苗兒的腳趾都跑到外面乘涼了。奶奶說咱家連個新布邊都沒有,最后奶奶找了一條爛得不能穿的趟絨褲子,一件的卡上衣。陳雙鳳把它們拆洗完晾在外面的柳條籬笆上,然后她就出去了。我不再出去瘋,我的眼睛一直跟著她,她出去我也跟在后面,她發(fā)現了就拉上我的手一起走。我說我們去哪?她說轉轉。她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我們轉了兩趟街,最后她在劉三孩兒家的糞堆前停下來。她把趴在那里的兩只白塑料底懶漢鞋拎了起來,兩只鞋對著,拍掉面上的糞土,然后每只鞋底掰彎,看了又看才一手拎著破鞋,一手拉著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