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夏走丟的秋(散文)
秋,妯娌乳名。
名叫秋的妯娌,沒有走到今年秋天,沒來得及看她大田里春栽的紅葉樹,夏播的玉米種,沒來得及拍攝院中紅燈籠似的棗,小太陽般的柿。更沒來得及摘擠擠挨挨的黃豆莢,挖吵吵鬧鬧的地瓜果……就丟在了夏的路上。
妯娌是怎樣走“丟”的?至今,仍無準確答案,她,只給人留下猜測,后悔,和思念。
秋,雖然文化不高,但不瘋不傻,不癡不呆,所以,不必擔心人販子拐賣。妯娌,性格溫良,省言少語,和家人無齒痕,和鄰居無口舌,因此,她不會意氣用事,拋夫棄子,決絕的來一次斷舍離。
說實話,即使讓她走,她也無路可走。因為,她只小學畢業(yè),十幾歲時失去父母。上有同母異父已成家的哥哥,下有上小學的兩個妹妹和剛剛會說話的弟弟。作為長女的她,唯有與學校作別,才是理所當然做法。看護弟妹是義務,飼養(yǎng)家畜是責任,洗碗做飯,一日三餐,生活需要她這樣作答。
十八歲時,嫁為人妻,嫁給本村比她大八歲的我丈夫的三哥。三哥聰明,模樣周正,也學習好,只是那個年代還沒恢復高考。小學時,從秋千摔下,脊背受傷。給人感覺他的肩上好像永遠扛著個包,當然,不是富貴包。三哥初中畢業(yè)后,當了生產(chǎn)隊電工,工分高,分紅多,她嫁給他,為的是能幫襯她家吧!不難想像,秋的見識和世面,僅是一個村莊,兩個家庭的過渡,又能走到哪里?
說實話,即使讓她離,她也無因可離。她的胸懷和格局,就像她身高,纖瘦嬌小。當一個人,把家庭和責任田,當成風景時,便覺擁有了遠方和詩意,散發(fā)出熠熠之光。光,很瘦,瘦得一意孤行,僅照見家里養(yǎng)的笨雞,喂的信鴿。僅照見丈夫孩子熱炕頭。做飯,洗衣,織補御寒的衣衫,是她的事業(yè)。光,很小,小到眼里只有耕耘的田,除了家里分的責任田,又租種鄰村村民的,加起來二十多畝。大田復小田,終年不得閑。犁田、撒種、追肥、鋤草……是她的職業(yè)。家務,種田,注定她追趕時間,同時她也被時間追趕,又怎舍得離去?
可不,初為人妻,她嘗到家的甜蜜,就像走進春天。藍藍的天空把墨云揉碎,清新而爽朗。隨著一雙兒女先后出世,她更像新生的嫩葉,神彩飛揚,激動的歡聲笑語。
于是,每天,屋檐上的歸燕,總是被她劈柴聲喚醒,黎明前的至暗,也總是被她“幸福的歌兒,幸福的歌兒飛滿天”聲線劃破。
災難,有時很是大方,會慷慨于一人。
秋的日子,剛剛還像拔節(jié)芝麻,愉悅生長。瞬間,就風雨交加,把腦袋耷拉。電工三哥,登高下低,生產(chǎn)隊時,深井中作業(yè),一條腿浸泡水里,涼氣、濕氣就像稻田里的鉆肉蟲,一不留神潛伏筋絡(luò)。鉆肉蟲,通過蘸水不斷拍擊,能驅(qū)趕出去。而涼和濕,看不見摸不著,狡猾到登峰造極,一旦侵略身體,就像鷹叼住雞,萬萬不舍丟棄。針灸,中藥,艾熏,方法用了不少,可濕氣依然在腿部活躍。從此,三哥走路,比別人大了幅度。年齡越大越是這樣?,F(xiàn)在,即使柏油路,也被他走得忐忐忑忑,踉踉蹌蹌,若酗酒之人。
三哥盡管身體大打折扣,但腦袋依然明亮。農(nóng)忙時,夫婦同心,一頭扎進自家田里。冬閑時,他沿街串村,販賣電線,賺取小錢,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久,翻蓋新房,兒子娶妻,光景還算瓷實。
窮漢趕上閏臘月,屋漏偏遭連陰雨。三哥不僅肩凸腿瘸,四十多歲時,又患腎病,被摘掉左腎。疾病疊加疾病,要強的三哥,性格變得無常,心強命不強的三哥,看到田里野草瘋狂糾纏莊稼,而腿疾又瘋狂糾纏他,讓他無法蹲下,去盡快完成農(nóng)活。所以心里也雜草蔥蘢,把不能多動的腿,轉(zhuǎn)嫁到能動的嘴上,妯娌成了他扔垃圾的桶。他除嫌秋,性格慢,動作慢,不出活外,有時還惡言劈面。妯娌秋,真慢啊,慢到一言不回,悉數(shù)收納。侄子嫌她媽逆來順受,為秋打抱不平。媽你就不能反抗一下,連雞都“咕咕咕”表示不滿,你倒好,一字不吭。妯娌看著房梁,好像那里放著她能說出的話?!皨尠ちR不疼不癢,也不會少了什么。你爹要強,罵罵心情能好些。”
真的,妯娌秋,確實慢。就像龜兔賽跑的龜,以不舍晝夜,換取成績。時間的鞭,抽打著她,讓她如陀螺般旋轉(zhuǎn),她也驅(qū)趕時間,把夜當白天使喚。
三哥有思想,妯娌也堅信,土里拋不出金子,但種樹卻能換來票子。除了責任田里種糧,租來的地全種上樹。思想只要會思敢想就行,而要把思想和票子接軌,卻需要在時間里磨練耐力、毅力,還有苦力。
從此,妯娌秋把太陽舉在頭頂。多少個正午,做好一家人午飯,炎炎赤日下,她在田里和馬齒莧、狗尾巴草博弈。馬齒莧這一沾土就活的物種,正當在黃葉樹下張著喝醉酒的臉,向天吟哦時,怎么也沒想到,一雙不大卻頑強的手,已將自己連根拔起,切斷了那份怡然自得。狗尾巴草,高興得在丁香樹下前仰后合,仿佛自己就是人見人愛的丁香花,開得大鳴大放。也實在沒想到,一雙比自己尾巴還粗糙的手,竟對自己下狠手,斬草又除根,春吹難再生。
當秋篤信,不怕慢,就怕站時,她把月亮懸在夜晚。一家人穿的毛衣,一針針,一線線,她就著月色完成。據(jù)家人說,她走“丟”的前夜,還一直忙碌。忙著給六口之家蒸完包子和饅頭時,已是午夜兩點。
洗衣機,于她就是擺設(shè)。家人衣服,她總是在夜深人靜時,手加搓板洗滌。她說“用洗衣機洗不干凈,還費衣服,費洗衣夜?!?br />
怎能忘記,那年臘月,我坐月子,兒子弄臟的屎尿片,就是三嫂秋,用手清洗的(那時沒有尿不濕,紙尿褲)。整整兩月,滴水成冰的冬日,院里除了西北風照訪,屋檐上偶有冰凌叩問外,剩下就是她漿洗尿布的涮涮聲了。我感動,感激,用錢回謝時,她只甩給我一句“你以為人和人,窮得只剩下錢?”。
其實,誰又不喜歡錢呢?三哥吃藥要錢,開春購種子買化肥要錢,人來禮往要錢。她是那么需要錢,可她又如此輕賤錢。她舍得把家養(yǎng)土雞蛋攢下給我拿,舍得把地里收獲的紅豆,綠豆,挑飽滿的給我?guī)?。她說,你們上班在外,什么也得花錢買,聽說還是轉(zhuǎn)基因,對身體不好。每次回家,夏天拿菜,秋天拿瓜,不施農(nóng)藥,沒有添加的口福,都是三嫂秋給予我的。
可是,她走“丟”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連個惜別也沒有。
得到噩訊,我正在單位值班。打問得知,她胸口不舒服一周有余,以為著了涼,以為出差氣,以為挺一挺就好了……秋,總是那樣自以為是。唉!莊稼人,躺不到床上,誰去就醫(yī)?再加上那幾日,老天發(fā)慈悲,夜晚降雨,白天麗日。秋,斷不會錯過這天賜良機。紅薯蔓已到戀愛期,似出墻的紅杏,舒展綠臂,必須抓緊這幾天掐斷生長欲念,否則,只長蔓不結(jié)果。南瓜芽,也到著床期,進入亢奮狀態(tài),也需在這幾天施肥助力。
晚上,妯娌胸口難受,三哥給按摩。她的心情就像玉米地里的牽?;ǎ蛘咭恍┎恢幕ú?,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三哥決定,明天帶她看醫(yī)生。她說后天吧,明天我就把紅薯蔓打掐完了。又說,能活到九十歲多好,我能多些日子陪你。
當別人向我這樣敘述時,就想,難道這是她冥冥中的預感?人總是后知后覺,總是事后才想到關(guān)聯(lián)。誰看得見,誰又說得清?
一夜難受。第二天,她照樣早早起床,做飯,收拾。一家人飯畢,該上班的上班,該打工的打工,她也和三哥一起走出院門。三哥開電動向東,把暑期孫子、孫女送到鎮(zhèn)上學架子鼓和英語。秋,鎖好院門,騎車向西,朝紅薯地馳去。
那么平靜,那么安寧,今天分明就是昨天的復制。夏葉輕柔細軟,像張開的傘蓋,風要穿越顯得艱難。幾只麻雀,在泛著油光的路面,驚驚乍乍地飛。
大約一小時光景,村民發(fā)現(xiàn),妯娌秋躺在夏的阡陌。拔打120,拔打家人手機。寂靜田野,救護車銳嘯,驚雷般掠過頭頂。田間小路,秋,無血無傷,服裝整齊,眉頭緊蹙,側(cè)臥若熟睡。一坨玉米花粉,像秋天的菊花,別在她發(fā)側(cè)。一根蛛絲,閃著寒光,沾在她挽起的胳膊上。一枚紅薯蔓攥在脈搏停跳的手掌。姿勢簡單,重復著歲月的動作。
三哥嚎叫,哀求,醫(yī)生救她,求求你們,救救她吧!醫(yī)生搖頭,幽幽吐出,可能是心梗,也許是腦梗……后悔,憂傷,淚如雨,從天空摔下,灑在更遠的土地上。
我見到她時,她已睡在土黃色棺木里,鮮花花圈簇擁著她。遺像上的她,燙著發(fā),嘴角微揚,靜靜看著她打拼下的家。這是她撤出人間,停泊在世的最后一刻。哀樂刺耳,兩股樂隊比賽似的響著。送葬的人們?nèi)嘀劬?,送葬的人?shù)超出秋的預料。但是,她躺在那個木匣子里,黑黑的,悶悶的,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數(shù)字,看到這個場景了。她娘家哥跪在靈前"秋,你沒給豆家人丟臉,活著省吃儉用,到走,都沒把一個鋼镚送給醫(yī)院。你才57歲呀,連患什么病都成了謎"……
是?。℃ㄦ睬?,沒走到甲子,沒有在夏的經(jīng)脈上,得到秋天的走向。
八月十五,秋分起。秋!三嫂!妯娌!你看,秋來了!真的來了!這是實至名歸的秋啊。石榴紅了,桂花香了,玉米金黃,豆子入倉,家里的秋景,缺了你,該是多大的殤!
在夏走丟的秋,你可知,我的味蕾,又惦念你做的果仁酥皮月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