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月兒(小說)
一
泗望縣的縣城,坐落在芙蓉山下,沔池湖的北岸。據(jù)說大唐詩人劉長卿寫下的那首婦孺皆知的五言絕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彼傅能饺厣骄褪沁@里。
泗望縣城往東,有一條泗七公路。這條公路從泗望縣城出發(fā),途徑各鄉(xiāng)鎮(zhèn),在七里橋連接九景公路,繼續(xù)往東,直達景德鎮(zhèn)。
由縣城出發(fā),在泗七公路五公里路碑的地方,有一個斜坡加左轉(zhuǎn)彎,斜坡左轉(zhuǎn)彎處的北邊,有一村莊,叫烽火村,烽火村歸屬篁山公社,也就是后來的望垴鄉(xiāng),全村清一色的青磚青瓦的棋盤老屋,足顯烽火村當年名門望族的繁盛輝煌。
在烽火村的中心地帶,一棟老式棋盤屋,是烽火村的祖廳屋,分上下廳,上廳三間,下廳三間,中間有天井,天井兩邊各有一間小廂房,上廳和小廂房之間有一過道,南北通透,兩邊墻上有門開合,便于南北通行。外墻由地面起三四層是紅石砌的,紅石上面再是線磚加土灌斗的墻,墻角、門框全是紅石,大門框的紅石上,雕花很精美,門梁上還鑲有瓷板畫,南北兩邊馬頭墻,高脊飛檐。屋內(nèi)是老式的雕花門窗。上廳近后墻的正中是一佛龕,供奉著先祖牌位,過年過節(jié)時,各家備上供品,前來祭拜。
祖廳屋的上廳南頭兩間房,一間正房,一間天井邊的小廂房,小廂房是廚房,住著一戶人家。當家的老伯年約五十開外,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其妻生性怯懦。夫妻倆生有兩兒兩女,大女兒叫桂英,中間兩兒子,小女兒叫月兒。
七十年代末期,大女兒桂英在十八歲的時候,經(jīng)人介紹,嫁到了兩三公里外,沔池湖邊上的鳳嘴村。大女兒出嫁后,家里的主要勞力就只有當家老伯一個人,小女兒月兒才九歲,兩兒子也只比月兒大兩三歲,當家老伯種著幾畝薄田,沒有其他的營生,收入甚微,家境寒薄。
月兒大姐夫的父親是在景德鎮(zhèn)上班的瓷業(yè)工人,那個年代,工人就是鐵飯碗,工資月月紅,雖然不會很富裕,但月月有收入,旱澇保收,所以日子比一般純農(nóng)業(yè)戶要舒坦些。每年暑期,月兒都會來大姐家住上一陣子,大姐就給月兒做兩身過夏的衣服。
月兒長相清秀,皮膚白凈,一對烏黑的眸子很有靈氣,扎著一個小馬尾。雖然家境貧寒,穿著很樸素,但卻掩蓋不住她那素凈的可人勁。
這一年靖文十二歲,是家里的老小。靖文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月兒的大姐就是靖文的大嫂。所以,每年月兒來大姐家,大嫂都說:“靖文,好好帶著妹妹玩,不許打架哈。”
靖文就回答一聲:“嗯吶。”帶著月兒村前村后的到處玩,抓知了、躲迷藏、摘野果子等。
前兩年大嫂就經(jīng)常開玩笑的問月兒:“月兒呀,靖文哥哥好不好?”
月兒說:“好呀!”
“喜不喜歡靖文哥哥呀?”
“喜歡呀!”
“那你做靖文哥哥的老婆好不好?”
“好呀!”
那時月兒還小,不喑世事,倒回答的干凈利落,一臉開心的笑。
今年不一樣,大姐還拿一樣的話問她,月兒嘴唇一撅:“我才不呢?!?br />
說完,月兒臉蛋兒紅紅的,扭頭跑開了。
靖文著急地對大嫂喊道:“不許你胡說?!比缓髿夤墓牡嘏荛_了。
大嫂笑著說:“哈哈,都長大了。”
月兒和靖文不約而同的跑到村南的大樹林。這里是小孩的樂園,靖文經(jīng)常帶著月兒,跟小伙伴們一起在這里玩。夏天這里蔭涼,可以爬樹,抓知了,掏鳥蛋。靖文還在離地有半人來高的油桐樹橫飄著的一個三角樹杈上,用稻草繩編了一個小窩窩,月兒累了乏了,靖文就讓她到小窩窩里睡上一覺。
靖文走進樹林,手里拿著兩個桃子,遠遠地看見月兒坐在小窩窩里面,走過去,遞上一個桃子:“月兒,吃桃子?!?br />
“靖文哥,哪來的?”
“我家屋后竹園里那顆桃樹上的,剛剛熟,摘了兩個,我洗過了,干凈的?!?br />
“剛才聽到你在后面吼了我大姐!”月兒接過桃,繼續(xù)問道。
“嗯,以后不許他們大人亂說。”
“嗯吶……”
二
鳳咀村,在泗七公路七公里路碑處,上一高坡,在坡頂上右拐,向南大約三里地,是一個濱湖的小村。村莊西高東低,南面是伸入沔池湖,形似鳳嘴,故名鳳嘴村。豐水期時,村莊東、西、南三面環(huán)水。全村只有六七十來戶人家,李、姜、邵三姓。其中李姓最大,姜姓次之,邵姓最小。北風(fēng)頭上第一家是姓李的,戶主名字有海字,綽號“海南瓜”,大家都稱他“海哥”。海哥時年五十來歲,早年在景德鎮(zhèn)做瓷業(yè)工人,在六十年代經(jīng)濟困難時期,城市沒飯吃,堅持不住,就回到了鄉(xiāng)下。到鄉(xiāng)下也是吃不了苦,四十來歲就下了勞動,不干活。當時生產(chǎn)隊勞動是集體派工,記工分,按工分分口糧,自己提出來不要派工,不派工就沒有工分,也就不分口糧,全家靠著大兒子和大女兒掙點可憐的工分,一家人老是吃得上頓沒下頓,生活過得相當拮據(jù)。
海哥老婆的妹妹,也就是小姨子,嫁在了烽火村,和月兒家住在一個老棋盤屋里面。海哥和靖文的父親同年,靖文兄弟姐妹都叫他“同年爸”。因此,月兒的大姐嫁到鳳咀村來,兩家就更加熟稔。
海哥屋對門約四五米的位置,有一棵桃樹,有大碗口那么粗,主干筆直,在離地一米二三,有一個向南的橫枝,有小碗口粗。這棵樹是本地的樹種,結(jié)的桃比其它的樹要好吃點,所以每年一到掛果的時候,小孩們就會經(jīng)常光顧這里。為了防這些小蟊賊,他家就會弄些刺頭掛在樹上,晚上會把廈屋的門虛掩,海哥躲在門后,一有動靜就跑出來,但經(jīng)常是抓不著。逼得急了,有時候還會準備一桶尿,等偷桃的小孩爬上去了,拉開門就往上澆。當然也只是嚇一嚇,真澆還沒遇有過,最多是拿著尿勺,舀了一勺尿,喊道:再不下來我就澆了哈。然后小孩子們就飛快的從樹上滑下來,跑得老遠。
一天晚上,夜空澄清無云,清亮的月色,照灑著大地,勞作了一天的大人們在微風(fēng)清涼的午夜酣然入睡。靖文和四五個小伙伴在村前的大曬場上,把曬場上的禾斛翻轉(zhuǎn),底朝天,幾個人坐在禾斛上,趁著月光玩撲克,小孩子一玩就忘了時間,等到突然停下來,感覺整個村子都寂靜了,才知道很晚了,收拾好撲克牌,準備回家。
這時有人提議去偷海哥的桃子。因為知道他家有人看著,靖文找來一段繩子,讓一個叫寶龍的小伙伴先去他家屋門口聽一下,如果感覺海哥睡著了,就輕輕的把門環(huán)系上。寶龍悄悄地靠近,聽了一會了,輕輕的把繩子系上,然后招招手。一幫蟊賊就輕手細腳的爬到樹上,邊摘桃邊偷偷的笑。摘差不多了,挨個的往下來。寶龍下來時不小心一腳踩空,“噗咚”一聲,掉到地上。門后的海哥一聽動靜,拉門往外沖,但門被系上了繩,一下沒拉開。就這一緩的功夫,靖文幾個人已經(jīng)下來跑到大曬場邊的水稻田的岸下了。等海哥把門弄開,已經(jīng)看不到人影,就站在桃樹底下一通吼罵。這幫蟊賊沿著岸邊溜到湖邊上,把桃子洗洗,一邊吃著,一邊聽海哥的罵聲從頭頂飄過,好不開心。
三
六月的一天,晌午過后,桂英扛著一把鋤頭,路過海哥家門口,海哥的小姨子和海哥的老婆子賽金坐在門口說話,海哥正和村里一個叫來鳳的長輩在桃樹底下下棋,一幫小孩圍著看熱鬧。棋盤上,馬飛炮轟,拱卒走車,你來我往,殺得難解難分。兩個人也是隨著棋子的起落,喊殺聲一片。
桂英在門口停下,鋤頭拄在地上,跟海哥小姨子打著招呼:“嬸子,你過來了呀!”
海哥的小姨子笑盈盈的應(yīng)聲答道:“是呀,我有點事,來找我姐。”
海哥的老婆子賽金這時遞過一條小凳子:“桂英,來,坐一會兒。我倆正說著你爸家里的事呢?!?br />
桂英接過小凳,挨著兩人對面坐下。
“桂英啊,今年你爸家確實很困難,我們也知道你接濟了不少,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呀!”海哥的小姨子嘆聲道。
“是呀,這日子長著呢,得想個法子。”賽金接腔說道。
桂英“唉”地一聲,說:“我也愁著呢,真不知道有什么好辦法?!?br />
這一年,月兒父親的結(jié)核病犯了,身體狀況很差,加上年成不好,家中幾畝薄田歉收,家里本來底子薄,這樣一來,雪上加霜,已是到了揭不開鍋了。
海哥一邊下棋,一邊聽著女人們聊著家長里短,聽到了桂英家的事,就搭腔說:“桂英啊,要不我給你們想個辦法,你看怎么樣?”說完,一個臥槽馬,大喊一聲:“將軍。”
桂英說:“同年爸呀,我正愁著呢,你說說什么辦法?”
海哥把還沒下完的半盤棋給了旁邊一位看棋的年輕人:“來來來,你把它下完?!闭f完,提了一把小竹椅,湊到三女人邊上,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道:“這樣哈,要不然給你妹妹在瑤樓找個婆家。”
桂英一驚:“啥?”
海哥頓了頓,慢聲慢氣地說道:“你呀,別嚇著了,聽我跟你講哈,你妹妹遲早要出嫁,現(xiàn)在這么大,在你娘家也是吃苦,與其在家挨餓,還不如在瑤樓找個人家,讓你妹妹過去,養(yǎng)大了就跟人家成親,也算是放你妹一條生路。這是好事。叫那家頭前給你父親一點錢和糧食,以后就每年接濟一下,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對,這也是個辦法!”海哥小姨子附和著說。
桂英猶猶豫豫地說:“這事我可作不了主,得問我爸?!?br />
海哥說道:“行,等跟你爸商量好了給我個信兒,我到瑤樓跑一趟?!?br />
四
瑤樓村,在建興縣的邑山鎮(zhèn),在沔池湖的南岸,離省城約五十來公里。本來瑤樓村是村大土地少,靠打魚營生,風(fēng)里雨里的,收入微薄。五六十年代,響應(yīng)中央的號召,圍湖造田,在湖灘上圍出了上千畝的水稻良田,一下子就解決了瑤樓村吃飯難的問題,在瑤樓村,只要肯吃苦,解決溫飽是沒有問題的,賣糧還會有些余錢。
瑤樓村有個歷史遺留問題,比較貧窮,很少有女子愿意嫁到這里來,現(xiàn)在雖說溫飽沒有問題,可離省城近,周邊村里的女子都是想著法的往城里嫁,因此,村里的單身漢較多。
那時泗望縣的油漆手工業(yè)很發(fā)達,漆工技法不錯,下半年農(nóng)閑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去建興縣做油漆,掙點副業(yè)收入。年長日久,就有一些老腳子,在那邊混的比在家還熟。鳳嘴村的秋生就是其中一個,那一年農(nóng)閑,秋生又帶著家伙什,來到了建興縣邑山鎮(zhèn)老相好的家里,小別勝新婚,猴急的跟老相好的一番纏綿。暴風(fēng)驟雨過后,老相好的穿好衣服,卻是一臉愁容,一點也沒有高興勁。秋生關(guān)心的問道:“怎么啦?”
老相好的“唉”的一聲,說出了她的一樁心病。原來她在邑山鎮(zhèn)瑤樓村有個外甥,人太實誠,就知道干農(nóng)活,三十五六歲了,還沒娶上老婆,一家人都干著急,卻沒得辦法。扯叭嘴的秋生一聽這事,拍著胸脯就答應(yīng):“放心,等我回泗望的時候,給他尋摸一個?!?br />
是此,一個來月,油漆功夫一忙完,扯叭秋生就回了家。
因著海哥的家庭窘境,扯叭秋生在回家的路上就琢磨上了海哥的大女兒。到家的當天晚上,吃過晚飯,還沒洗漱,就急急忙忙來到海哥家,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加以錢糧上的引誘,說動了海哥的心,就這樣,海哥的大女兒,十六歲就嫁到了瑤樓村。后來幾年,海哥的大女兒又介紹了兩個窮家女子嫁過去,也是海哥從中撮合的。因此,海哥才又想起了這么個主意,一來是親戚道道的,幫個人情,二來事成了,自己在那頭還能拿點好處。
第二天一早,桂英就回了一趟娘家,跟老爸說了這事。桂英老爸是個老實人,加上家里的現(xiàn)實狀況,自己倒也有些愿意,只是女兒出去這么大的事,還是要叫到族下的長輩們和頂事的一起商量一下比較穩(wěn)妥。于是,桂英和老爸分頭去各家請來這些長輩們來到祖廳上,商議一番,最終決定同意了。
桂英在娘家吃過中飯,馬上回到鳳嘴村,把詳情跟海哥說了。海哥一聽,很高興,連聲道:“好、好、好,我馬上動身去一下瑤樓。”說完,連忙叫老婆子賽金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下午四點來鐘就去了縣城。泗望縣去省城,一般都是坐夜班船,比較便宜,晚上在船上睡一覺就到了。六點來鐘,海哥坐上了夜班去省城的船,后半夜就到了邑山鎮(zhèn)。
海哥的大女兒睡眼朦朧的打開門,把海哥迎進屋,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疑惑地問道:“爸,您這是有么事???”
海哥簡單的說了一下,大女兒遞上一杯溫開水,說:“您說這事我倒是想起來個人,我這村西頭的高老太家有兩孫子,等明天我去問問?!?br />
五
三天后,海哥帶著高家老太太和她的小孫子回到了鳳嘴村。一到家,海哥打發(fā)老婆子賽金去喊桂英,自己招呼著一老一少落座,倒茶。
高家老太太六十來歲,臉型圓潤,上穿淺灰色大襟長褂,下穿一條藍色紡綢料的寬腳褲,腳穿船型布鞋。一看就是個干凈利落、精明能干的老太太。小孫子叫高云生,十六七歲,中等身材,結(jié)實粗壯,黑黑的臉龐,很精神的一個小伙子。小孫子七歲的時候,老太太的兒子就因病去世,兒媳改嫁了,留下倆孫子跟著老太太,家里還有個老大,叫高水生,比小的大三歲。
高家老太太本來是想要給老大水生買一個,海哥說月兒太小,老大水生年紀上大了十多歲,怕月兒家嫌棄,老小云生大六七歲,人家能接受。高家老太太想想也有道理,就帶著云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