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兒，今天是唐山地震44周年紀(jì)念日。這一天是所有唐山人刻骨銘心的日子，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想到你，我的孩子——新穎。
　　 44年前那個夏天，你還不滿周歲，還是個在襁褓里牙牙學(xué)語的嬰兒?？勺屛倚老驳氖?，你卻能張口喚我“爸爸”，這是你留給我唯一的一句話。你知道嗎？你的這句話即使經(jīng)過四十多年的歲月侵蝕，但依舊是我心中最迷人最甜蜜也是最令我心痛的聲音。
　　 你的媽媽是廠醫(yī)，托兒所就在醫(yī)務(wù)室的隔壁。那時候我不在你們母女身邊，你媽媽既要顧家又要工作，無奈之下只得早早地把你送進(jìn)了托兒所。當(dāng)你一個人面對一群同齡伙伴時，你的小嘴里不斷地重復(fù)著“爸爸”。
　　 阿姨說：“寶寶別叫了，你爸爸當(dāng)兵戍邊呢，離得太遠(yuǎn)。你叫他，他也聽不見?。　?br />　　 你媽媽在隔壁聽見了，連忙跑過來把你抱在懷里。她一邊安慰你一邊對你說：“小穎啊，和媽媽一起等著啊，爸爸很快就來看你了?！?br />　　 小穎你知道嗎？就在你媽媽和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坐在從保定到唐山的火車上，那是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探親假期，為的就是能看見你呀！
　　 小穎，你還記得嗎？當(dāng)穿著軍裝的我想要把你抱進(jìn)懷里的時候，你死死地抱住阿姨的脖子不撒手，弄得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還是阿姨有辦法，她用一條毛巾把你的頭蒙上，一邊哄著你一邊把你遞給我說：“小穎乖，跟媽媽回家?。　?br />　　 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像抱著一只小貓一樣一路小心翼翼的，連大氣都不敢出，唯恐驚嚇到你。好不容易回到廠里的單身宿舍，當(dāng)我解開毛巾時，你發(fā)現(xiàn)抱著你的不是媽媽頓時大哭起來，幸好你媽媽提前下班回家才解了圍。
　　 接下來的日子，爸爸的任務(wù)就是在家負(fù)責(zé)你的吃喝拉撒睡。當(dāng)兵的人都異常珍惜和家人團(tuán)聚的日子，因?yàn)橹挥羞@時候才能把積壓在心底的愛毫無保留地傾注到你身上。你很快就認(rèn)了我這個不稱職的爸爸，每當(dāng)你睡醒之后睜開眼睛，你嘴里喊的絕對是奶聲奶氣的“爸爸”，你的雙眼會追著我來回游走。你知道嗎，有多少回在你睡著的時候，爸爸都趴在你身邊不錯眼珠地看著你。爸爸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或許只是因?yàn)橄氚涯阌浽谛睦?。那個簡陋的單身宿舍里，記載著爸爸和你獨(dú)處的快樂時光。在爸爸的記憶中，你永遠(yuǎn)都是那個躺在爸爸懷抱里吐泡泡的，伸著小手摸爸爸臉的小寶寶。你天真無邪的笑聲就像天使的吟唱驅(qū)散了爸爸滿身的疲憊，我真的想問問，你為什么那么愛笑呢？爸爸抱起你喂奶的時候你會笑，爸爸去晾曬你的小衣服時你會笑，當(dāng)爸爸吃飯的時候你也會笑。你知道嗎？爸爸從那時開始就下定決心，一定要讓你的笑聲永遠(yuǎn)快樂無憂。
　　 這個探親假對于爸爸而言彌足珍貴，也刻骨銘心。這本應(yīng)是一段美好的記憶，本應(yīng)該是多年之后，爸爸和媽媽在你出嫁之前，翻著泛黃的相冊給你講述美好的回憶?？墒钦l能想到，厄運(yùn)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殘酷！在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強(qiáng)烈的地震瞬間摧毀了那間溫馨的小屋。我聽到了你的哭聲，那是你在無助地呼喚，你雖然還小但也懂得生命的可貴，你也舍不得離開愛你的爸爸和媽媽。
　　 可是，在倒塌的房屋下苦苦掙扎的爸爸、媽媽，因?yàn)樯砩蠅褐顾聛淼姆宽攧訌棽坏?。你的哭聲好像萬把鋼針刺破了爸爸媽媽的心，可是，爸爸媽媽被塌下來的樓板壓得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被壓在下面的你無力地掙扎哭泣。只能無力地聽著你的哭聲越來越弱，我和你媽媽一遍遍地呼喚著你。直到你再也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哭聲。小穎，你知道嗎？那時候爸爸求過了無數(shù)神靈，要用自己的命換你的命。然而，那時候的神靈好像都死了醉了睡了，他們聽不到爸爸的祈禱?；蛘呤且?yàn)槟闾蓯哿耍麄兎且涯銖陌职稚磉厞Z走。當(dāng)你連最后一絲呼吸聲都沒有了之后，你媽媽哭得暈了過去，爸爸眼里流出的不再是淚水而是血滴。
　　 你走了，在四野里一陣陣哭天搶地的哀嚎聲中，你會被很多白色的影子護(hù)在中間，你走了。爸爸能看到，你在離開之前回頭看了爸爸一眼，你好像在對爸爸說：“爸爸，你不要我了嗎？小穎，哪里不好了呀？”
　　 小穎，你沒有哪里不好，是爸爸無能！爸爸沒能好好保護(hù)你，爸爸沒能用我的命換回你的命。你走了，帶著不舍與不甘無奈地走了，你成了爸爸媽媽心中永遠(yuǎn)的痛。
　　 四個小時后，我被下夜班的工友從廢墟里拽出來，等我搬掉你媽媽身上的重物，把她拖出來后才找到了你。你稚嫩的軀體上沒有傷痕，天使般的面頰恬靜、安然。我把臉緊貼在你的胸前，我的希望落空了，因?yàn)槟愕男呐K早已停止了跳動。你媽媽用一條毛巾被把你裹了起來，我緊緊地抱著你片刻也不想松開。
　　 你媽媽只是親了親你就哭著走了，你別怪她，其實(shí)你媽媽的腿傷得很重。但她是醫(yī)生，廠里的傷員還需要她去搶救，廠里還有那么多被壓在廢墟下的人需要爸爸去救。聽著遠(yuǎn)處找人幫忙的呼喚聲，爸爸親了親你之后，把你放在了一塊預(yù)制板上，又為你蓋上了毛巾。
　　 “小穎，你在這等著爸爸。爸爸和媽媽去救人了！”
　　 傍晚，在一塊長滿綠草的空地上，爸爸媽媽把小小的你安葬了。沒給你穿上像樣的衣服，沒給你堆起墳冢，也沒給你豎起墓碑，就這樣草草地送你走了。是爸爸對不起你?。『髞?，多少次夢里父女相見，你總是裸露著身子，總是用委屈的眼神看著爸爸。似乎在問：“爸爸，你不愛我了嗎？”
　　 每到此時我都會從夢中哭醒，每次醒來，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我想對你說：“小穎，是爸爸沒保護(hù)好你，但爸爸是永遠(yuǎn)愛你的！”
　　 后來，有了你妹妹。再后來，咱家又添了外孫女、外孫。爸爸就想，若只是你還在，你也是大姨了呀！
　　 都說時光可以撫平一切傷痕，可以醫(yī)治心靈的創(chuàng)傷，也會讓我們忘記過去的痛。這話都是騙人的，因?yàn)槊康?月28日這天，爸爸都會想起你，隨著爸爸年歲的增加，想你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為了撫慰思念之情，我和你媽媽常常打開那本陳舊的相冊，盯著那張你滿月時的照片，你媽媽總會說：“老頭子，小穎咋就那么像你呢？”
　　 我會說：“老婆子，小穎的眼睛像你，好看！嗯”
　　 后來，唐山建起了地震紀(jì)念廣場，在那塊巨大墓碑上，我找到了你姥爺、姥姥、舅舅、舅媽的名字，可唯獨(dú)沒見到你的名字——新穎。我知道，你走的時候還沒來得及上戶口，所以不會出現(xiàn)在紀(jì)念碑上。但是，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難的24萬亡靈里有你，你并不孤單，你的爸爸媽媽還在想著你念著你。爸爸想要告訴你，你永遠(yuǎn)是爸爸最愛的女兒。
　　 44年過去了。小穎啊，如果你還活著，今年也是45歲的人了，也早就為人妻為人母了。可爸爸的記憶里只有你幼小的模樣。小穎，你能不能讓爸爸在夢里看見你長大成人的樣子呀！
　　 唐山大地震快過去半個世紀(jì)了，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的爸爸、媽媽已是滿頭白發(fā)。我和你媽媽都挺好的，晚年的歲月里，我們互相攙扶，相依為命，蹣跚前行。你妹妹也挺好的，她很孝順，她的眼睛和笑聲跟你一模一樣?？晌抑溃⒉皇悄?。如果是你，我會認(rèn)出來的。
　　 小穎，我和你媽媽已經(jīng)老了，雖然我們現(xiàn)在是兒孫繞膝，但還是忍不住想你。春天來了，我們在爛漫的花叢中采擷你的微笑。長夜無眠，我們在滿天星斗中尋覓你那雙熟悉的眼睛。
　　 孩子，如果天堂寂寞，就飛到爸爸、媽媽夢里來吧！如果你孤單，那就等吧。終有一天，我和你媽媽會踏上鵲橋，越過銀河，到天堂去找你。爸爸媽媽錯過了與你為伴，伴你成長的機(jī)會，但在天堂里，爸爸媽媽會補(bǔ)上這一段美好的時光。
　　 小穎，等著爸爸媽媽。爸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也知道你在等著爸爸媽媽。是的，不管在哪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那便是幸福的。
　　 小穎，爸爸愛你！
　　
　　 想你的爸爸
　　 2020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