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表達,不可說,及其他(散文)
就像郭靖發(fā)神經(jīng)似的,近日我居然也陷入“我是誰?誰是我”的大哉問。望著唐柳這個名字,我確然相信它與我本人有著明晰的指向和必然的聯(lián)系,然而它又似乎隱藏了生活里的許多東西——這些隱藏的東西表明它的背后存在一個神奇的空間。這個空間,是真實的,也是虛偽的,魅惑無窮。我有時似乎明明可以看見上帝,可目光往往又特別偏愛被生活空間掩蓋的東西,阻止我向本質(zhì)突進,從而難于到達更遠的地方。這使我欲舍難棄,欲拒還迎,半推半就,力不從心。真實的我變得虛偽無比,在試圖表達與不可言說等等矛盾的欲望里惶惶不安,苦苦掙扎,不可遏制。
我覺得,我陷入一種哲學(xué)困境。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選擇一個無所謂方向的方向,走出這座城市。且不顧山重水復(fù)或柳暗花明,只要能落腳,便往前走。此時,最適合讀的詩是哪一首?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fēng)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海子用腳下的風(fēng)塵告訴我,他有一種心不在焉的極致輕松與隨意,對現(xiàn)存世界表達出最為奇妙的疏忽。同樣的,我此時的目光正在越過人墻尋找空寂,等待運動中的形式上的靜止,并成為心靈震顫的俘虜,重新領(lǐng)受心靈深度所具有的令人眩暈的蠱惑,捕捉思想層的光影變換。
當(dāng)我吟誦到感覺孤獨確乎是一種享受的時候,卻沒有找到草原,而讓腳步落在了城市邊緣。這個地方,我以時間概念命名它為“九月”。打量著散漫而混亂的事物,癡迷于因混亂而手足無措的感覺,它契合了我的心意,給我一種自由的意志。占領(lǐng)邊緣地帶的人從何處而來,復(fù)往何處而去?他們像野草一樣游離在城市的邊緣,操著各種口音與城里人周旋。城市拒絕他們,鄉(xiāng)村遺忘了他們,他們從不認為自己是多余的,天天進城,在城里找生活。城里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這種頑強的精神,他們要用自己的方式占領(lǐng)城市。他們租或者蓋那種低矮的簡易房,那不能叫家,只能叫貧民窟。破房子凌亂不堪,歪歪斜斜,各種建筑材料應(yīng)有盡有。
小孩子在臭水溝里玩耍,城市垃圾堆積如山。這里怎么就沒有綜合治理的痕跡呢?這是一種存在。他們有各自的事業(yè),是那種城里人不屑一顧的事:收廢品、修鞋等等,或許還有其他門類的手藝絕活,或許也有晝伏夜行的盜賊與娼妓。
往前是鄉(xiāng)村,拋棄了土地的人,不像城里人那樣喜歡田園風(fēng)光。厭倦了的日子,再去重復(fù),是痛苦的。他們在農(nóng)村與城市結(jié)合的地段安營扎寨,組成了游離于農(nóng)村與城市之外的邊緣人群落。再往前走可能是荒原,但是不會有荒原,我也不可能尋找到荒原。前面是鄉(xiāng)村聯(lián)著鄉(xiāng)村,或者是鄉(xiāng)村聯(lián)著城市。我是進入不了另一座城市的。少年時看戰(zhàn)爭電影,知道了用兵要用在兩軍的結(jié)合部,越強調(diào)結(jié)合的地方是越不牢固的。結(jié)合部是兩不管的地方,是薄弱最活躍的地方。可見邊緣意味深長。
我無法表達出這種意味深長的邊緣。請原諒我真誠的痛苦中蘊藏著虛飾的矯情。在這里沉默的時候,我似乎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我的探尋,其實像是在逃避;我的罪過,是贊美他們而同時在憐憫他們,甚至略含鄙視。我的愛與不愛,我的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都是這樣的荒誕而虛偽。
老子,因無力而變得冷峻。我卻不是老子。當(dāng)畫虎不成,必然類犬。我的故作深沉,實在是無力而不幸的吧?
◎價值與使用價值。
在經(jīng)濟學(xué)中有一對相關(guān)概念——價值和使用價值。我有時想,它們應(yīng)該不是等量關(guān)系,譬如以黃金作例。一個人拿著它在荒島上逃生,它的價值盡管沒有變化,但它的使用價值還不如一瓶水一個包子。如是推衍,對于荒島上棲棲遑遑的這個人而言,沒有使用價值的黃金等于沒有價值,盡管黃金的價值實際存在。如此說來,有用性應(yīng)該是使用價值的生命,是價值得以體現(xiàn)的靈魂吧?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還是從生活之器中,舀取哲學(xué)的泉水吧。
過日子淘下來的舊物品,一時用不上,又舍不得扔掉,就成為多余的東西。扔掉了可惜,不扔又沒地方存放,就等著收破爛的來。收破爛的一聲吆喝,陽臺上就出現(xiàn)一個腦袋:“舊家具怎么收?舊電視怎么收?飲料瓶幾分錢?廢報紙一斤多錢?”破爛不值錢,但城里人還是很計較的。于是,就在五分錢或一角錢之間有一番討價還價。收破爛的講著他們的不易,城里人講著其東西的貴重。貴重還當(dāng)破爛。破爛只值這幾個錢,捏著幾個散錢上樓了,心里還有點嘀咕。這只是一袋咸鹽的錢,一斤醬油的錢,一根雪糕的錢。唉,破爛真是不值錢。上了樓,又出現(xiàn)在陽臺上。收破爛的在整理捆扎收來的破爛。陽臺上的人不進家,等到收破爛的遠離才安全,防止順手牽羊。沒有多余的東西時像防賊一樣防著收破爛的,收破爛的就是生活中多余的人,積攢了些破爛,就念叨收破爛的好幾天不來了。清理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沒有清理就沒有容納。多余之時就是缺少之時。
收破爛的是自由從業(yè)者,無規(guī)矩可言,哪里有人群,哪里就有多余的煩惱,他們騎著三輪車大街小巷的吆喝游蕩,收購煩惱。城里人的煩惱就是他們的快樂。無破爛可收,就找一個陰涼地躺在三輪里呼呼大睡,一副逍遙王的神態(tài)。等在小區(qū)門口守株待兔,也是一種方式。尋找娛樂,他們就三五一群,席地而坐,甩撲克,玩缺車少炮的象棋。他們組成集團,有嚴密的行規(guī),河南人決不占領(lǐng)安徽人的地盤,安徽人也決不占領(lǐng)甘肅人的街巷。各有各的領(lǐng)地。城里人的目光是正是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市的廢棄物很多??诖锕钠饋砹?,晚上洗個桑拿,換上身新行頭,去找城里的女人睡睡。
我清理家里的廢物,抽屜里、柜子里、紙箱里、紙袋里全都是廢稿,我去小區(qū)門口找收破爛的,換來兩元錢。無聊之中,我竟然制造了這么多文字垃圾。多余的廢品可以變廢為寶,我制造的這些垃圾近乎無用,只值兩塊錢。
那么,這樣看來,我的文字的使用價值何在?我的文字價值又何在?我的個人價值又何在?在烏托邦、理想國、太陽城、基督城這些人類最為幻想著的美輪美奐、十全十美的社會生活中,我是否就是有用的?我的文字價值是否就一定在兩塊錢之上?
在我無法得出結(jié)論的時候,文心小筑的朋友告訴我,我的價值在于我對文心小筑的責(zé)任履踐?!八悄愕呢?zé)任圈,你的桑梓之地,你的文字之邦,你的思想、文章氣息,以及授課時的侃侃而談,是你不可替代的價值。”
然而,我仍不確定。很想不自信地問詢一句:因為我的存在,文心小筑的朋友,你們覺得幸福嗎?
◎誰擁有一支生命神祇的魔笛?
古人看到自己栽下的樹長得偉岸葳蕤,不禁慨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可是當(dāng)你站在一座古城廢墟之上,面對爛卻的青山時,怎么能不加重感慨呢?
作為一個文人,往往試圖賦予他所關(guān)照的物以語言文字意義,尋求一條給人以深度痛感的語言通道。可我無法找到這樣純粹的確認,以文字抓住物的本質(zhì)與流動性,解決對現(xiàn)存世界的疑惑。洞穿,是一種急切的愿望,但無一例外地,拱手相讓于我的無能。這種無能讓我目光黯淡,使我對這個世界充滿歉疚——我甚至感覺,我對這個世界,天然地有罪。
也包括對我自己。
曾經(jīng)的我就像一棵高大、挺拔、生命力頑強的樹。每一個枝杈都支棱著向上,每一個樹根都晃動著小腦瓜,在大地母親的腹下連拱帶撞,拼命吮吸生命的乳漿。那時的我,多么激動、感奮、輕狂、不可阻擋!
那一年,她遇到我。她跟介紹人說了一句,唐柳不是文人么?咋看咋像保鏢呢?跟他過日子,會不會挨揍?顯然,她有點害怕我身上野性之氣。實際上,我是個君子。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咱是文武雙全且不揍女人的。
我只揍男人。大特務(wù)我就揍過他。
他是我同學(xué),在學(xué)校里鼎鼎大名。經(jīng)常袒露著胸大肌、三角肌、肱二頭肌,在校園里橫著膀子走道,據(jù)說沒有人敢跟他爭強斗狠??晌也幌胱鏊窒碌乃閼Z。我拿著軍刺去找他,一連數(shù)周挑釁,期間干了無數(shù)次架,直到把他打服為止。
文能臭拽幾篇豆腐塊,武能干趴街頭小癟三。得意洋洋的我,確信身體里蘊藏著最活躍的能量。可我沒有想到的是,人,是廢墟上的神祇,必須靠生命自覺將這支魔笛喚起。我后來丟失了魔笛,只記得人生百年、萬物一瞬,卻忘記電光火石,迸發(fā)光亮。我在生活的磨刀石上磨礪自己,摧殘自己,然后又竭盡全力擺脫疼痛,卻在沉淪中戴著面具假冒體面。我恨這樣的自己,又無力擺脫這樣的自己。
后來搬家。找到一個搬家公司,大特務(wù)在派來的幾個人中間。他已經(jīng)全然把我忘卻了,我卻識得他,我在他腦袋上留下的清晰可辨的傷疤提醒了我。當(dāng)年的勝利者,已經(jīng)病懨懨的像一片廢墟,一棵老樹;現(xiàn)在的他,除了蒼老些外,一身肌肉仍線條分明。我提示他,我倆是同學(xué)。他先是愣了愣,繼而變得極為親切,特別熱心地招呼哥幾個:這是我親同學(xué),大伙賣賣力氣。他有經(jīng)驗,裝車、抬東西、在樓道里拐來拐去,全靠大特務(wù)指揮得當(dāng),家具、電器等一應(yīng)物什沒有半點磕著碰著。
家安置好了,我一定要照價付錢,切了西瓜給他們吃,又專門給他幾盒好煙,表示感謝。我沒提幾十年前打架的事,他可能把此事早忘了吧。
大特務(wù),我的老同學(xué)。你能夠把最復(fù)雜的生活通過最簡單的一個點來演繹,算是真正把握了人生,把握了世界,把一切的復(fù)雜破譯還原。你,擁有屬于自己生命神祇的魔笛。
而我,還不知道能否找到它呢。
◎用肺寫一篇“世界的散文”。
人類個體生命的最大悲哀是一種對外物的受動性、現(xiàn)實的被制約性。無論是在自然、社會、群體中,個體生命總處在束縛與自由、控制與反控制、阻力與克服、干擾與排除、壓力與反彈、目的與手段、利用與被利用、個體與整體、主觀與客觀、物質(zhì)需要與精神追求的矛盾之中、努力之中,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有意與無意、主動與被動。黑格爾把這些統(tǒng)稱為“每個人自己和旁人都意識到的世界的散文”,“現(xiàn)出人類生存全部枯燥的散文”。
說得多好。小小的一支煙,我就與之反復(fù)拉鋸,無法擺脫。我占有了香煙,香煙便也控制了我。未占有香煙或未被香煙控制的人,是無法理解這一點的。刺鼻傷肺,熏煙燎嗓,傷心損肝,罹患絕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是何苦來哉?西方有哲人說,在神性和獸性之間掙扎的便是人。因為神性要他理性、創(chuàng)造,而獸性卻要他縱欲、任性。一個人從不吸煙或是終于戒煙,是意識的自我約束和理性;一個人戒煙而不可得或從不在意健康與否,自然也是有他的緣故。香煙盒上,“吸煙有害健康”赫然在目,有的甚至畫上一個千瘡百孔的肺,以警示癮君子。哪一個吸煙的人不知道這個?不知道吸煙對身體不好?漠然視之的原因,無外乎緣分到了,即便是孽緣也無力擺脫它。
張岱說,人無癡即無深情。一個人如果有了煙癮,卻能夠斬斷這段孽緣,我不太相信是因為“錢緊”,大概畏病懼死是一個重要原因,未見得他的意志力就高人一籌。估計這樣的人,不會極為專一愛上某一個人、某一件喜好。有位吳浣先生寫過一篇散文,他說“盡管吸煙會減少生命,但吸煙之時打起了精神,也就算把本來無端浪費的那些時光給找補回來了?!边@話雖不免有強詞奪理之嫌,卻神而明之,極見情致。
人不可能擺脫軀體的束縛,只要他活著就渴望生活;人同樣不可能擺脫精神的糾纏,即便他想超脫出來。林語堂對此有過極為精妙的論述,他認為吸煙“能產(chǎn)生一種沉思的,富有意思的,仁慈的和無虛飾的談天風(fēng)格?!钡牡拇_確,煙之為用,此為大也。我還記得二十年前,在中國書法藝術(shù)網(wǎng)里發(fā)過一篇小文,大致是說:我抽煙除了因為早就煙癮頗重之外,更喜歡煙霧在指間放飛、眼前縈繞的感覺??粗鵁熿F直線升騰,繼而裊裊飛散,消失,莫名的抑郁就會點燃,升騰,釋放。看著眼前激情余留的灰燼,像一座精神廢墟,瞬間投影撲朔迷離的未來,香煙給了我足夠的暗示。似乎,我的痛苦、悲哀、歡樂、愉悅,都在我輕輕一彈或輕輕一吹中,灰飛煙滅,無影無蹤。
據(jù)科學(xué)家說,植物體內(nèi)有一種叫做“創(chuàng)傷酸”的液體,一旦植物的某一部位被創(chuàng),創(chuàng)傷酸就會自動涌到傷口,迅速形成保護膜,這是生命體的一種自助行為。在我看來,人類有兩大欲望,一是精神自戕,譬如,一個人失戀了,本已十分痛苦,卻還要站在雨里等著再生一場??;一是自我保護,我以為,不斷開掘傷口宣泄并滿足痛苦需要之后,就得學(xué)著自減、忘卻、達觀。香煙,似乎可以瞬間滿足自戕和“創(chuàng)傷酸”這兩點需求,抽煙的時候放大痛苦、麻痹痛苦、放下痛苦,這是人類的自我戕害、自我保護、自我調(diào)適、自我解放、自我控制、自我安慰,自立、自勵、自強。
有時心緒如絢爛了一瞬的煙花,又亦如矜持了一季的幽蘭。有時又似是雨后一刻的虹般光鮮熱烈,渴望安全溫暖的臂膀的環(huán)抱。有時況若絕璧上飛身的瀑布,極不情愿卻又計不旋踵地投身無底的深淵,無邊的痛……勇敢與脆弱都是真實的我。
然,現(xiàn)實令我們無法抽離這樣的矛盾之中,不失本真,堅守內(nèi)心,方不辜負自我!
謝謝分享學(xué)習(xí),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