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江湖(小說)
三個小時,水面一絲波紋也沒有。
不急,釣魚,釣的就是耐心,身邊人懂得,所以,這地方,選的我滿意。
方正喚我可以用飯了,方偉接過我手中的魚桿。
起身四下望去,這里是老河灘,不遠處星星點點的野樹,雜草也不多,人跡罕至。
太陽傘下的小桌上,幾色小菜,邊上孩子們還在準備著酒水。
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年,每日釣魚煮茶下棋吃飯,不見生人。
幾樣小菜是現烹的,色香味俱全,我總感覺有些浪費,小豆說,二爺生活,不可馬虎。
這次,筷子都換成了金包銀的。
一口菜未送至嘴邊,一輛破舊的大平板車已沖過來,當然,不會近我身。
孩子們早把他從車上揪下,按到我眼前。
抬眼看這人,有特點,蛤蟆的脖子,牛眼睛,河馬的嘴,熊的腰,兔子的腿,光禿禿的頭,沒幾根頭發(fā)。
孩子們已拳腳相加,我擺擺手,放下筷子,問,干什么?
他突然咧開嘴,就真像河馬了,聲音倒挺洪亮,要,口吃的。
我看看他的破平板車,這車,全國難找。
示意孩子們把一盤紅燒牛肉遞給他。
方正過來在我耳邊道,二爺,這方圓十里,沒有人家。
我沒做聲,眼見這人狼吞虎咽地抓著肉往嘴里塞,很快盤子見底,又沖我咧嘴,抹抹嘴上的油叫,飽了,走了。竟自轉身上車。方偉已持刀跟在他身后。
回來!我喝住方偉。
五年我都未踩死過一只螞蟻。
方正遞給我筷子,道,二爺用飯吧,這人,我還是派人跟跟。
我未置可否,跟,自然要跟,就算他是個傻子,哪有這么巧的跑到我這里討飯吃。
老虎,就算他打盹,落平陽,到了動物園,他也是老虎。
回來路上,有些困,閉上眼,這人,忽然感覺有些記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二十八年前,我十七,老大二十,在地攤吃飯,因為看了旁邊桌人一眼,挨了頓暴揍,我和老大頭碰著頭,任血流,任血干,老大當晚就去了河南,他說去少林寺,讓我等他,讓我在這市里,把大大小小的勢力摸清,如果受了欺負,拿本子記上,回來,他給我報仇。
沒有老大,我沒膽量惹事,別人惹我了,我也沒膽兒叫針兒,那他媽的是個什么年代,老大走后,我走路都看腳尖兒,跟任何人說話都低頭,不敢看人家的臉,可打,還是挨了不少,但我沒記帳本,就把大大小小的勢力都摸清了,等,等老大來。
一年半后,老大來了,還帶來三個哥們兒。
又一年半后,我們在這市里和阿平平分秋色,那一年,老大喜歡上一個姑娘,弟兄們的事兒,交給我處理,天天和姑娘一起,很快就有了小豆。
有小豆后,老大更是雄心勃勃,發(fā)誓把全城拿下來給小豆當生日禮物。
二十二年前,小豆三歲,還未把阿平斬殺,老大和他的姑娘他的小豆,都被人劫走了。
我?guī)朔榱苏麄€城市,把阿平的窩都掏了,也未找到他們,還有阿平。
兩個月后,老大和他的姑娘被人從海里撈出來,半年后,一個人滿身血,背著也是滿身血的小豆,到了我們的窩。
我們只注意了小豆,那人我看過一個照面,不知他何時離去。
就是今天討飯這人。
我養(yǎng)著小豆,從國內到外,兩個月?lián)Q一批保鏢和保姆,一年換一個國家。不敢成家。
在這個城里,官有官的法則,民有民的法則,我有我的法則。
五年前,小豆突然約我談談,我說你不是應該在,現在,在波蘭嗎?
他說他三年前就一直在國內,在這個市里。
我突然明白些什么,小豆要談什么,我也大概清楚。
我說不必見面了,你爹娘的事,我把阿平掃平了,但我沒證據是阿平做的,這些年,我也在一直找他的下落,但沒找到。
小豆電話里的聲音,很象老大,我想哭,小豆問,你呢?
第一句問,我愣,第二句,你呢?
我懂。
三年,他沒按我的安排去國外,竟在城里,我不知道。絲毫不知。小豆不僅有老大的猛,更有自己的智,我是知道的,一個國家待上一年,就能和當地國民交流,至于些武器功夫,那些保鏢,不是對手,
我的淚沿眼角落了,我說孩子,爹媽的事,我查,你也查,但叔告訴你,絕對不是叔,和你爹的感情,你。
小豆掐了我的電話。
我就從此開始了現在的生活。
小豆安排人伺候我,保護我,五年,這樣的日子,挺好的。
如果不是這個討飯人。
回家便睡下了,一覺醒來時,日已偏西,方正進來問是煮茶還是下棋。
我想看看日落。
三樓陽臺上看日落,目及千里,這里遠離著城市喧囂,看夕陽如殘血,象當年打殺后的靜,仿佛能聞到血的味道。
方偉過來躬身,二爺,您侄兒來了。
我知道,背后,他們稱他董事長,這些年,房地產,酒店,咖啡館,娛樂廳,統(tǒng)統(tǒng)都是正經生意,只在我這,他們說,二爺,你侄兒。
小豆是有些能耐的,我很欣慰,說,來就來吧,煮茶。
回頭時,小豆已走過來,方正搬著把椅子,跟在他身后,方偉給我身后也放一把。
小豆微微傾身,二叔。
坐吧。
小豆,穿上西裝革履,比老大帥多了。
小豆在認認真真看我,好半天才道,二叔,你還沒老呢。
我也認認真真看看他,霸氣內斂的孩子,比老大,比我,真的行。
二叔,知道當年你的手下叫你什么嗎?
方正遞過來茶,每人一杯。
我聞聞,茶不錯,放到方偉搬過來的小桌上,看看他,小豆,你有七個半月電話沒一個了,今天來,有事吧。
二叔,他們叫你豹。
我端茶,喝一口,嘆氣,說,豹嗎?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老虎,當年和你爸從小玩到大,最常玩兒的游戲就是,大象吃獅子,獅子吃老虎,老虎吃狐貍,狐貍吃兔子,你爸總贏,是獅子,我,豹是吧,豹就豹吧,豹有很多種,我是什么豹?
獵豹。
我的手停一下,放下茶杯,豆子,有話說吧。
有一個人,二叔應該不記得了。
本來是忘了,可他今天來,就想起了。
他叫唐治,當年是他把我背回去的。
我點頭,說是我錯了,當年就應該把他找到,問清楚了當年的事兒。
我抬頭看看方正,方正說板車找到了,人卻沒找到,河里溝里樹上,以這些孩子們的身手,根本影子都沒見著。
小豆一直盯著我,又是好半天,才道,二叔,當年他背著我的時候,流了滿身血,我害怕,他就讓我咬他一口,說等我十八歲時,來找我,牙印為證。
我怔怔地看著他,小豆眼不眨地盯著我。
好半天。
二叔,十八那年,他找到我,當時我在墨西哥,他說我爹筋骨寸斷,我娘體無完膚,兩人全身纏滿鐵鏈,被沉到海底,是漁民拉拖網時撈上來的,是嗎?
小豆眼睛非常好看,黑,亮,迷人,可里面總是有寒星,這時,更多。
我點頭,喉嚨緊。
二叔,你一夜將阿平所有的窩都端了,可獨獨跑了阿平。
我點頭,鼻子酸。
此后十幾年,你一直派人國內外尋阿平的蹤跡。
我點頭,眼濕,說,一直沒找到,找到了,就真相大白了。
我找到了,二叔要不要見見。
我定定看著他。
三年前就找到了,我讓他筋骨寸斷,可,三年,他還是說,不是他。
我再喝茶,茶杯卻被他奪下,摔碎,方正方偉轉身走了。
他的眼中,不僅有寒星,還有利劍。
二叔,是你嗎?五年了,我只聽你一句真話,便是,你對我也有養(yǎng)育之恩,傳位之澤,我只想知道真相,不想傷你。
我握杯的手停在半空,慢慢站起來,指指他,豆子,你什么都比你爹強,只一點,你永遠不如你爹。
小豆也站起來,轉過茶桌,站到我面前,額頭貼上我的手指,一字字道,二叔,你知道唐治從哪兒把我背出去的嗎?你家的地下室,他進去時無人防備,出來時殺一條血路,他滿身傷,包括我咬的那一口。
我的手僵在半空,不必去印證,肯定。我的地下室。
這是多大的陰謀。
二叔,是你嗎?
這聲音,聽起來有些遠,我還在半暈中。
是不是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我忍不住大吼,夠了!一掌揮在他臉上,清脆的聲響,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是說我是獵豹嗎?如果是我,還容你這小狼崽子活到今日!
小豆捂著自己的臉,后退一步,二叔,所以,財務總監(jiān)劃走十五億無蹤了,舊城改造三十億的標,被透了底,二叔,我一夜折了幾十億,你這是布局到現在,終于出手要趕盡殺絕了嗎?
什么?等等,小豆子。
他的眼中利箭射來,大喊,來人!
有人上來,有人按住我,有人拖走我,我只叫了一聲,抓唐治!
阿平果然筋骨寸斷,象一堆爛泥,只有頭能轉。
我走到他面前,輕聲問,還認得嗎?
他看我,久才道,老二。
我大哥,是不是你殺的?
他立時搖頭,竟露出一絲嘲譏的笑,一窩不如一窩了,若是我,早說了,這么受著罪,遠不如死了。
你認了,不就早解脫了嗎?
他冷笑,我若認了,你不就解脫了嗎?!
我點頭,拍拍他的臉,阿平,你是我最后的對手,但值,我來了,好好照顧你,你得活著。
他又笑,當然得活著,我得活著看你如何被那豆齣子給收拾了,快啊,我才來三年,你就來了,比我想的快多了。
說完閉上眼睛。
我也得閉眼睛,想,使勁兒想,好好想想。
半個月過去,只來送飯的,給阿平治病的,原來阿平是這樣的生活,骨斷了,接上,再打斷,再接。
老大當年,也不會用這手段。
恨,會讓人忘了疼嗎?阿平每次都抓得指甲嵌進肉里,閉眼,不吭一聲。
被鬼子折磨的共產黨人如何的威武不屈,我沒看到,阿平我是看到了。
我終是明白,小豆不會讓阿平死,阿平也永遠不會承認,不管是不是他做的,他要的,就是以自己身體的痛,蠶食小豆子的心,還有我的,甚至更多人的,更甚至,我不敢想。
但現在集團的問題呢!
我信小豆,可我也怕,一日抓不住當年的人,我便一日不能在小豆面前說話。
一個月后,小豆來,再打斷阿平的骨,阿平看我呲牙咧嘴地笑。
小豆揉揉自己的手,走到我面前,二叔,高興嗎?感謝你把我送到國外,錢我一時可能追不回來,但在瑞士銀行凍結了,標呢,雖未中,但我把對手拿下了,他建,便有我的股份。
我閃過他,走到阿平面前,這張因疼痛已扭曲的臉,還在看我笑呢。
我也笑,說阿平,我家豆齣子是得收拾我,可他在沒證據之前,會好吃好喝待我,你不一樣了,皮肉之苦就算你能受,也不過一具活尸罷了。
轉身向小豆道,孩子,背你的人抓到了嗎?
二叔,謝謝你提醒,不過亂槍下,死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是抓,是請,怎么突然就亂了呢,今日來,問不問這活死人不重要,正是來問二叔呢,亂槍從哪兒來的?五年之久,二叔,還有這么多根須呢?
阿平突然嘶吼起來,咬牙切齒,老二,就是你,豆齣子是他,殺了你爹媽,想嫁禍我,唐治死了,死了!是他,殺人滅口!這個老二,他從沒拿過刀,都是你爹打打殺殺,傷人結仇,他總是出謀劃策,你們這幫兄弟財團,名義上是你爹的,其實權力都是他的,壞事兒都是他干的,他干的?。。?!
小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盯著阿平,話,是給我聽的,我的耐心到底了,一個月后,我來,想要什么結局,我都給你們。
甩開我,出去了。
我躺下,閉目養(yǎng)神吧,時日無多。
日子一天天過去,房間里總有人來,給阿平治病,給我?guī)Ш贸院煤?,還有酒,甚至,還有女人。只可惜,年迂四十,體力不濟了,勉強對付三兩個回合,我擺手,以后別送這物件兒了,換茶。
阿平卻急了,送!給我!
我拿筷子拔拉他的下身,被他罵了一天一夜,可他還說,給我個女人!
這要求并不過分,對我來說,對他嘛,有誰聽,我笑,早說過了,雖是幾天后,我們一個結果,可你我不在一個段位上。
明天,就到期。
我喝醉了。
可能是哭了,很久,不然阿平不會大吼大叫說我吵醒他的覺。
待我起來擦臉,他又說老二,其實,我很服你。
我沒功夫理他,想著可以和他爹換命精心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這個狼崽子會怎么處理我呢。
還有五個小時,剛送飯的提醒,酒菜都是最好的,和阿平的一樣,很豐盛,最后一頓,我猜。
但怎么能和對手一樣呢,我總得多些什么,好歹,也曾在這城里叱咤了十幾年,黑白兩道尊稱二爺的爺!
為了那個小王八蛋,家都沒成!
操!我大叫,給爺上個嫩牙兒!來兩顆好使的藥!
小姑娘真嫩,十七八歲的樣子,也夠尊重我,知道喜歡原裝的,臉上身上沒動過刀,不化妝,原裝的女孩,這么漂亮,可不多見了,不過方正說,這藥只能吃一粒,這都能干六七小時,老二,悠著點兒。
方正,他媽的拍著我的肩膀,擠眉弄眼兒地說,老二,悠著點兒!
愛恨情仇,皆有心生,皆有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