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傳家寶(小說)
一
老巫形容枯槁,佝僂著身子癱坐在矮椅上曬日頭,椅子靠著墻。
幾個療程的化療,老巫所剩無幾的頭發(fā),白得有些凄涼,亂得叫人心傷。干癟的嘴唇?jīng)]有半點(diǎn)血色,他像一只病貓,等待著元?dú)獾幕謴?fù)。
和煦的陽光溫情地?fù)嵛恐麕捉┯驳能|體,他慢慢蘇醒,仿佛元神已經(jīng)歸位。他顫抖著手,開始在椅子上摩挲起來,唾液從一側(cè)口角緩緩溢出。巫家瑞知道他的煙癮犯了,在化療的二十八天里,他就像一個懂事的孩子,嚴(yán)遵醫(yī)囑,沒有吸過一口煙。
巫家瑞本想開口勸阻,可突然又想起辦理出院手續(xù)時主治醫(yī)生最后的交代。
“回去后,多花點(diǎn)時間陪陪他,盡量逗他開心,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百無禁忌?!?br />
巫家瑞從褲兜里掏出香煙,給老巫點(diǎn)上。老巫氣若游絲,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猛嘬一口,煙在嘴里打個轉(zhuǎn)轉(zhuǎn)出來吸進(jìn)鼻孔,再從嘴里吐出一連串旋轉(zhuǎn)的煙圈。
“家瑞,你給家琳、家珞和家瑤打個電話吧,叫他們都回來。”
老巫把落下去的氣又用力地拉了上來。
“醫(yī)院化療個把月都是你一個人忙前忙后。辛苦不說,你畢竟是公家的人,請多了假,人家會說閑話的。再說了,我自己的病自己最清楚,恐怕也扛不了多久啦。都回來好啊,兄弟姊妹四個人輪流轉(zhuǎn),就不會拖累你一個人了?!?br />
“爸,說什么呢,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兒女為了父母養(yǎng)老盡孝,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嘛。至于工作和請假的事,我自己能處理好,您就不要擔(dān)心了。我應(yīng)付得過來,暫時就不麻煩他們了?!蔽准胰鸢参恐衔?。
老巫在省立醫(yī)院化療時,巫家瑞整天跑上跑下,又要尋護(hù)士又要找醫(yī)生,剛出化療室,又得進(jìn)藥房,忙得像陀螺。有一天,巫家瑞實(shí)在累得夠嗆,感覺身心俱疲。他暗地里給巫家珞打過電話,希望他能過來幫忙照料一段時間。巫家珞在電話的那頭訴苦說,企業(yè)的崗位競爭非常殘酷,只有人等崗沒有崗等人,每個人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要是有人請假,就會被別人替代,工作就丟了。巫家珞還說,等到老頭子斷氣后再給他打電話,到時候他帶上妻兒回老家送他上山。末了,巫家珞還囑托巫家瑞要服侍好老頭子。巫家瑞覺得老弟說得在理,何況當(dāng)年如果不是巫家珞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去打工賺錢供他上學(xué),他就完不成學(xué)業(yè),也就沒有現(xiàn)在的巫家瑞。所以時時處處,巫家瑞都會遷就巫家珞。大妹家琳,小妹家瑤都是出嫁之女。老古話說:“蕎麥還不得糧,女兒養(yǎng)不得娘,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奔胰鹨簿筒缓么螂娫捔恕?br />
“也罷,也罷。其實(shí),我心里清楚得很,就算打了電話,家珞也不會回來伺侯我。”老巫木然地說,眼神更加游離,更加暗淡無光。
巫家瑞趕忙說:“爸,莫說那些喪氣話,家珞是真的走不開。他畢竟是在人家開的公司里上班嘛,捧了人家的碗,服從人家的管,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們都得理解他體諒他,對不?”
“你聽我把話說完,今天只有我倆在,有些話不說,恐怕就要帶進(jìn)土里去了?!?br />
老巫無力地抬了抬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和你死去的媽生了你們兄弟姊妹四個。我承認(rèn),因?yàn)榧揖巢缓?,?dāng)年確實(shí)偏心。但我們虧欠的是家琳和家瑤,沒讓她們上過學(xué),甚至還讓她們挨過餓?!?br />
老巫擦了擦眼睛繼續(xù)說:“可是你和家珞,我們是一視同仁,不存在厚此薄彼呀,可是他總是執(zhí)拗地認(rèn)定我們疼你不疼他。他婚后就沒跨進(jìn)過這個家門,過年過節(jié)都不回來,唯一一次回來還是你媽去世的時候。你媽走后,剛送上山,他夫妻兩就沖我發(fā)了一通火,說當(dāng)年主要是我只讓你念書,不讓他念,還撂下狠話說以后生病生災(zāi)不要找他。明明是他自己不上課,到處打架斗毆,被學(xué)校開除了,怎么就怪上我了呢?看來啊,他已恨我入骨了。恨就恨吧,反正我很快就要去見你媽了?!?br />
老巫說完,就像元神又離開了肉體,癱坐在椅子上,默然無聲。
巫家瑞端詳著行將就木的老巫,看了一眼老巫身后那危如累卵的土屋,喃喃自語:“烏有反哺義,羊有跪母恩。我們傾其所有,恨不能把一切都給子女,可我們對待父母,除了在物質(zhì)上表孝心,何曾在精神上相陪伴?”
假期只剩最后一天,巫家瑞想回單位續(xù)個假就回來,可老巫卻要他把家琳、家珞和家瑤的手機(jī)號碼一一寫在煙盒上,說等巫家瑞回單位后他親自打電話催他們回來。還囑咐巫家瑞安心上班,等到他不行了再回來。
巫家瑞雖然心存憂慮,但他知道老巫是那種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犟脾氣。加之先前確實(shí)耽擱了不少事,等著自己去處理,就應(yīng)允了。他給村醫(yī)岳方打了個電話,請他過來給老巫掛一些營養(yǎng)藥,順便打個止痛針。因?yàn)槔衔谆丶液笥兔撞贿M(jìn),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到了全身。
二
周末的清晨,巫家瑞火急火燎地趕回老家。繞過巫有田家的歐式洋房,一眼就看見有輛香檳色、車標(biāo)為一對翅膀的小車停放在土屋門前,旁邊還有兩輛電瓶車。他們姐弟仨都回來了,巫家瑞是知道的,因?yàn)樗恢睊炷罾衔?,每天都要通電話,而令他訝異的是這輛車。
巫家瑞從電瓶車的后備箱里取出嗎啡,一腳跨進(jìn)大門,他看到巫家珞雙膝跪在床上,雙手用力地在老巫肩上揉捏著。老巫一邊哼,一邊用微弱的聲音說:“這個包會走路呢,剛剛還在肩膀上痛,現(xiàn)在又痛到背脊心里去了。”
巫家珞騰出一只手去揉捏老巫的脊背,嘴里不停地寬慰著。巫家琳拿著毛巾,一會在溫水里搓洗,一會擦拭老巫的嘴唇和臉。巫家瑤坐在矮凳上,旁邊的椅子上放著一個注射器,和一支已經(jīng)磕開的嗎啡。
這種場景已經(jīng)多年未見,久違的親情在這一刻喚起了巫家瑞沉睡的記憶,腦海里閃現(xiàn)出兩幅畫面。一幅畫面是他上初二時,一連幾個月沒沾過葷,有個周末的晚上,母親殺了一只雞。吃飯的時候,巫家琳和巫家瑤一人夾一只雞腿放進(jìn)他的碗里,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你多吃點(diǎn),念書最耗費(fèi)腦子,你回回考第一,得好好補(bǔ)一補(bǔ)?!?br />
另一幅畫面是家瑞上高中時的暑假,他幫忙搞雙搶,不管是挑稻還是擔(dān)草,還在上初中的巫家珞專揀最重的挑,家珞還自嘲地說:“你是文弱書生,我是猛將張飛。”
姐弟仨的注意力都在老巫身上,沒人發(fā)現(xiàn)巫家瑞站在房門外,巫家瑞故意咳了兩聲才走進(jìn)門。他壓著嗓子問:“都回來了,這幾天辛苦你們了?!?br />
“哥,你消瘦了許多,你怎么不早點(diǎn)給我們打電話呢?”巫家琳責(zé)備道。
“前段時間辛苦你了?!蔽准溢笳f。
“這個樣子有損干部的形象,回去一定要剃個頭,刮刮胡子?!蔽准椰幥纹さ匦χ?。
“哎喲,不行了,痛得要落氣了。家瑤,快,快給我打一針?!崩衔淄吹每藓捌饋?。
一針下去,老巫沒了聲音,沉沉地睡去。屋子里一片寂靜,陽光穿過腐爛的木窗,打在老巫的床前,光柱里有塵埃在跳躍。
巫家瑞輕聲地說:“剛打完針,能鎮(zhèn)痛幾個小時,都出去換口氣吧?!?br />
兄弟姊妹四人分坐大門的兩邊,談?wù)撝衔椎牟∏楹秃笫?,詢問著彼此的現(xiàn)狀??稍酵铝?,共同的話題似乎就越少。
“十一點(diǎn)多了,我們姐妹倆去鎮(zhèn)上買點(diǎn)菜,你們兄弟倆聊吧?!蔽准伊沾蚱平蹀瘟牡膱雒?。
姐妹倆前腳走,巫家珞后腳便跨入了門檻。
“你坐吧,我去看看老頭子?!?br />
巫家瑞感到腰椎有點(diǎn)痛,便站起身去土屋的東邊散步。東邊是一塊開闊的空地,老巫栽了五株香樟、三株桃樹、一株棠棣。巫家瑞依次撫摸著香樟、桃樹、棠棣的樹干,閉上眼睛嗅著桃花和棠棣花混合的芳香。不知道是鳥雀撒的尿,還是花兒落的淚,冰涼的液體滴在了他的頭上。
一陣忙碌過后,飯菜上桌,兄弟姊妹各自落座。巫家瑞掃視了一眼,飯桌上有魚、有肉、有蝦,還有茼蒿、菜苔和地菜,很豐盛,葷素搭配也很合理。見巫家瑞遲遲沒動筷子,巫家珞突然一拍圓滾滾的腦袋,便出去了。返回時,他一邊拆酒一邊笑嘻嘻地說:“佳肴怎能無美酒呢。”
巫家瑞面露難色,不安地問:“還喝酒?”
家瑞的眼睛望向老巫的房間。巫家珞明白巫家瑞的心思,便勸導(dǎo)說:“嗨,老頭子是不能吃不能喝,不是我們不讓他吃不讓他喝。能吃能喝時就吃好喝好,到了不能吃不能喝,人就沒用了,死皇帝不如活老鼠啊?!?br />
巫家珞倒?jié)M兩杯酒,拿起一杯遞到巫家瑞的面前。
“嘗嘗飛天,看看要喝幾杯才能起飛。哥,你就放開量喝,一瓶不夠,車上還有?!?br />
巫家瑞心想,父親病危時兒女還縱酒,肯定是不敬不孝??扇绻偻茀s,老弟肯定要說自己不近人情,甚至?xí)f我擺譜。再說,我們可是親兄弟啊,除了過年過節(jié)在微信里發(fā)條祝福語,幾乎就沒有聯(lián)系。難得今天氣氛這么好,不再糾結(jié)了,喝吧。
第二瓶約莫喝到一半時,巫家珞站了起來。他左手托著杯底,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夾著滿滿一杯酒。
“哥,我真心誠意敬你一杯,前段時間辛苦你了,現(xiàn)在我們都回來了,伺候老頭子的事就交給我們吧!吃完飯,你休息一會就回去,安心做好工作。到老頭子走了,我打電話給你,你再過來?!?br />
說完,巫家珞一口干了。不知是酒精的刺激,還是巫家珞動情的言辭,巫家瑞有些激動,也一口悶了下去。
酒勁散去,巫家瑞看了看手機(jī),已是下午四點(diǎn)多。他來到老巫的床前,看到姐弟仨又在重復(fù)著上午的動作,而老巫氣息更加微弱,呼吸的時候,喉嚨里會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三
巫家瑞本來計劃周末去看望老巫,不料單位為迎接上級檢查臨時取消了雙休日。好在大家準(zhǔn)備充分,檢查組給予了高度評價,領(lǐng)導(dǎo)一高興,周三調(diào)休一天,巫家瑞這才急匆匆趕回老家。
巫家瑞剛進(jìn)屋就見姊妹倆聲淚俱下。巫家琳哽咽著說:“爸快不行了,剛才岳方給他掛營養(yǎng)液都掛不進(jìn)去?!?br />
巫家瑤指了指說:“你看,他的鼻梁都歪到一邊去了?!?br />
巫家瑞覺得雙腿被什么東西死死地纏住了,用再大的力,也拔不出來。
“家珞呢?”巫家瑞問。
巫家琳看了一眼巫家瑤,微微張開的嘴唇,瞬間又合上。
巫家瑤抿了抿嘴說:“他說在這破屋子里待久了悶得慌,開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br />
巫家瑤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紙是包不住火的,遲早要見天日,我覺得有些事情遲說不如早說?!?br />
“大哥,你知道二哥為什么回來嗎?”巫家瑤問。
“這還要問?不是咱爸打電話叫他回來的嗎?”
“名義上他是回來服侍爸,事實(shí)上是為了傳家寶。爸打電話給他時說了,只要他愿意回來盡孝,巫家唯一的傳家寶就給他。這都是二哥親口說的,但他不許告訴你?!?br />
“上上個周末,他灌你的酒,叫你趕緊回單位,等咱爸走了你再回來。你好像還被他感動了,其實(shí)他是想支開你,好把傳家寶轉(zhuǎn)移到他的車上。今天,他給爸揉肩時,伸手去拿枕頭底下的盒子。哪知爸雖然說不出話,但意識很清醒,雙手死死抓著不放。他沒得逞,氣鼓鼓地開車出去了?!?br />
“你看到他的車了吧,聽說要兩三百萬。有田的媽那天過來看咱爸時說,二哥根本不是打工的,他在蘇州有自己的廠,還買了別墅。有田在蘇州也辦了個小廠,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br />
巫家瑞先是半信半疑,但沉思了一支煙的功夫后,他確信巫家不可能有什么傳家寶。他回想起鄉(xiāng)里放映隊第一次到村子放電影,其中有一部片子叫《哪吒鬧?!贰.?dāng)時印象最深的就是風(fēng)火輪,電影散場后,他跟進(jìn)跟出,纏著媽媽要寶物。被逼急了的媽媽無奈地說:“你看看咱家像是有寶的人家嗎?你爸三歲沒媽七歲喪父,是個孤兒。我嫁過來時,他借了半間土屋落腳,婚后穿的還是我的衣服。”
說著,媽媽把他摟進(jìn)懷里,摸著他的頭說:“你要發(fā)狠念書,文化知識才是珍寶,因?yàn)樗芙o你希望,給你力量,是能改變你命運(yùn)的法寶。這個寶啊,才是最安全的。因?yàn)樗卦谀愣亲永?,?qiáng)盜搶不走,小偷偷不去。”
一向少言寡語的老巫也幫著腔說:“你們都是巫家的寶,東西是死寶,人是活寶。死寶只能用一時,活寶才能富一世……”
憋了很久,終于憋不住,巫家琳眼里掠過一絲擔(dān)憂。她說:“哥,看在手足親情的份上,遵從咱爸的意愿吧?!?br />
巫家瑤說:“說到親情就要笑死人。十六年來,他回來看過咱爸嗎?他在城里有廠有房有車,爸還住在四十年前蓋的土屋里。你看看村子里哪家不是小洋房?他去你家串過門嗎?人家都說親戚盼親戚好,他怕我們這些窮親戚沾了他的光。傳家寶的事還是你們兄弟倆商量著處理為好?!?br />
巫家瑞擺擺手說:“我跟你們的看法不一樣,我理解咱爸的心思。他出院后,就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他一直以來對家珞心存愧疚。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所謂的傳家寶是假的,是他為了能在走之前見上家珞最后一面而迫不得已想出的下策,下下策??!如果真有什么傳家寶,倒沒什么,家珞想要,給他就是。問題是寶是假的,以他的脾氣,會鬧得雞飛狗跳,從此與我們形同陌路啊?!?br />
“你倆多留點(diǎn)心,莫讓他在咱爸走之前拿到盒子。能拖一天是一天,到老頭子順利上山后,隨他鬧吧。我回去了,明天上午請個假,把手頭上的工作交接好就過來?!蔽准胰鹫f完就回去了。
……
拜讀學(xué)習(xí)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