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午后，展卷的剎那，足以讓我動容。畫中的葡萄，攢攢簇簇，晶瑩剔透，仿佛穿透宣紙，散發(fā)著幽微的清香，一點一點喚醒我蟄伏在記憶深處的斷章。
　　 那時，我還在老家讀初中，家里蓋了新房，有了比過去大了一半的菜園子。那年春天，母親把菜園里最靠近院墻的一塊地方整理出來，栽上了一排葡萄條。
　　 葡萄條細(xì)細(xì)的，只有指頭粗，矮矮的一截，連上根須也不過米把長。暗禿禿的皮如同老年人皴裂的肌膚，看著它丑陋的樣子，怎么都無法跟瑪瑙似的葡萄聯(lián)系在一起。帶著懷疑，我每天或早或晚都會去園子里看看?？伤駛€傻子一樣，木訥地杵在那里，毫無生氣。沒幾天，我便煩了，也懶得去看。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瞄到它們，驚呆了。指頭粗的葡萄條，由原來的鉛灰色變成了深綠色，上面布滿了指甲般大小凸起、灰白又毛絨絨的小球，原本皴裂的樹皮，脫胎換骨般變得光滑細(xì)潤。
　　 小小的絨球燃起了我的希望之火。我每天屁顛屁顛地跑到園子里，看著它們慢慢伸展開四肢百骸，神奇地變成一片片碧綠的葉子，以超乎我想象的速度瘋長著。然而，從春、夏到秋，季節(jié)一點點把綠葉染黃。葡萄樹以一種滄桑、樸實的樣子，沉默在簌簌秋風(fēng)里。
　　 我委屈地跑去問母親：“媽媽，媽媽，咱家的葡萄樹為什么還不結(jié)葡萄??？”
　　 “結(jié)，誰說不結(jié)??？”
　　 “在哪里啊，我怎么找不到，媽媽是騙人的吧？”
　　 “媽媽怎么會騙你呢？只是葡萄樹還小，像你一樣，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等到明年，葡萄樹就會給我老閨女結(jié)出又大又甜的葡萄了！”
　　 從那天開始，我又有了新的期盼，每天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日子，恨不得把一年當(dāng)作一天過完。在我的期冀中，母親按部就班地照顧著葡萄樹，澆水，施肥，掐須，剪枝……
　　 冬天來了，寒風(fēng)肆虐，葉子一片片飄落。母親又早早地挖好了地溝，在里面放上一些干樹葉，把剪好枝的葡萄條一一捋順，整齊地碼放在地溝里，再蓋上厚厚一層玉米桿，把挖地溝的土均勻地鋪在玉米桿上。葡萄藤被徹底埋起來了，除了像堤壩一樣凸起的地溝，園子里再也找不到一點葡萄藤的影子，好像它們從來不曾在這片土地上生長過一樣。
　　 我盼望著春天的到來，想念它在春日暖陽下發(fā)芽、開花，看它在長風(fēng)浩蕩里調(diào)皮地爬上架子時搖曳的風(fēng)情。
　　 時光流轉(zhuǎn)中新學(xué)期開始了。母親拿起鐵锨把它們一一從地溝里解放出來。經(jīng)過一個冬季的休眠，有的梢頭已綻出了白絨絨的芽苞，吐出嫩嫩的小葉。它們已經(jīng)等不及了。
　　 母親在每棵葡萄藤的背后，插上一根根粗樹枝、再用細(xì)鐵絲縛住搭架。被春風(fēng)吹醒的葡萄藤，刷刷地爬上架，開枝散葉。母親幾乎每天扎在架前，掐掉多余的葡萄須，再把新長出來的藤蔓理順，綁在干樹枝上并向著圍墻的方向平鋪過去。
　　 喝飽了水的葡萄藤，像剛剛打通奇經(jīng)八脈的武學(xué)之士，每個毛孔都張揚著喜悅，恣意地伸展著身體的每一寸肌膚。由于要上晚自習(xí)，我只能在每天清晨去探望它們。晨曦穿過葉的縫隙，絲絲縷縷輝映在葡萄藤上，郁郁蔥蔥，越發(fā)鮮活。每一片葉子都在比賽似地生長著。
　　 一場淅淅瀝瀝的五月雨后，葡萄藤悄悄地開花了！半黃半綠，細(xì)細(xì)碎碎的一小團(tuán)，像個害羞的小姑娘藏在稠密的綠葉里。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興奮地跑去告訴母親，母親笑著說：“有花就有果，我老閨女今年能吃到葡萄了！”
　　 這份喜悅讓我開心了一整天。此后，葡萄藤上次第開花。新的小花團(tuán)越來越多，它們恣意地生長著，不再害羞了。慢慢地，花團(tuán)變成了一捧一捧的小青豆……
　　 小青豆慢慢變成了黃豆般大小，然后又像玻璃彈珠一樣大。硬硬的，但青綠得誘人。我偷偷摘下一顆放在嘴里，哇，好酸??！我齜牙咧嘴了半天才平復(fù)下來。為了不讓母親發(fā)現(xiàn)我偷摘了葡萄，我把那顆被我吐出來的葡萄偷偷埋在了葡萄藤下，偏巧前幾日剛看完《紅樓夢》，那時候竟莫名地想到了葬花的黛玉，不知道那顆早夭的葡萄是否也像落花那般玲瓏入心。
　　 夏日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時，葳蕤的葡萄架下卻涼爽怡人。葡萄已經(jīng)長到我的大拇指肚一般大了。原先的青綠色一點點變淡，變白。母親說是葡萄開始著色了。果然，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一串串的拇指肚像在畫家的調(diào)色盤里打了個滾，染上深淺不一的紫，陽光映照下泛著剔透的光亮。嘴饞的我也從開始的遠(yuǎn)觀，變成了“褻玩”——伸出我的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去觸摸，感受它的精致和飽滿。終于，摸到一個已經(jīng)完全柔軟的葡萄，我迫不及待地掐斷了它和姐妹們的紐帶，來不及擦一下，直接放進(jìn)了嘴里。霎時，一股清香充斥了每一個細(xì)胞。我輕輕閉上眼睛，舌頭不斷地翻動，紫色的瑪瑙在翻滾的過程中碰到了我尖利的牙齒，薄薄的皮一觸即破，一股酸中帶甜，清涼舒爽的汁水一下滲遍全身。細(xì)細(xì)回味，果汁中似乎還帶著被雨水沖涮過后葡萄特有的芬芳，奇妙的感覺讓我回味無窮。
　　 那一刻，我記住了它的名字——巨豐。我知道，這種被叫做葡萄的小東西，將成為我一生的摯愛。因為偷吃了第一顆成熟的葡萄，我的心里便藏下了一份小小的愧疚和不安。當(dāng)我摸到第二顆第三顆成熟的果實后，便壓下了心里的欲望，小心地摘下來送給父母。母親笑著說：“再找一顆吧，你們姐妹三個一人嘗一顆?！?br />　　 從那以后，每天清晨我便多了一項工作——摸葡萄。剛開始的時候很少，有時兩三天也摸不到一顆。慢慢地，有時一天能摸到三四顆。我總是盡量湊滿五顆，這樣就可以跟爸媽一起品嘗。雖然才幾顆，并不能盡興，但看著一家人洋溢在臉上的笑容，溫暖幸福。那個夏天，摸葡萄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那時，家家都不富裕，農(nóng)村也沒啥水果賣。孩子們都吃些自家菜園子里種的黃瓜、番茄。而葡萄，在我家之前，小村里從沒有別家種過。母親說：“往后不許再摸葡萄了，結(jié)得多了，總要給親戚朋友嘗嘗鮮的?！?br />　　 每年秋天，左鄰右舍、親戚朋友或多或少都嘗到了我家的葡萄。后來，小村里種葡萄的人家慢慢多了起來。幾年后，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都成了葡萄種植基地，葡萄的品種也越來越豐富。如今，營養(yǎng)豐富，含有多種氨基酸和補血等功效的葡萄，已成為人們十分喜愛的水果。
　　 《漢書》中說，“張騫使西域，還，使得此種?！倍兰o(jì)中國的百科全書《太平御覽》則記載為李廣利征服大宛，攜葡萄種歸漢。比之更早的記載是詩經(jīng)中關(guān)于葡萄的記載，不過那些記述大體都是指野生葡萄，無論從顏色，形狀還是口感上都差了很多。
　　 后來，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生活在大城市，嘗到了許多品種的葡萄。但老家園子里的那排葡萄樹，像窗外稠密的雨，落在光陰里，泛著熟悉的老味道，不停地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