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觸不可及(小說)
每次提到阿濤,葉千都要罵一聲“笨蛋”?!氨康啊笔且粋€極其曖昧的詞,特別是當女生說出來,包含著嗔怪,蠻橫,嬌羞,還有道不明言不盡的成分在里面。葉千講阿濤不懂風情。都說女追男,隔層紗,為什么自己卻仿佛隔了座大山?
葉千和阿濤是在上班的公交車上,出現(xiàn)的一次意外而認識的。
周田和葉千是大學同學。周田大學學的油畫,畢業(yè)后卻丟下本行,做過蛋糕,學過插花。唯一和繪畫沾邊的,就是畫京劇臉譜。周田經常跑到戲院看京劇。別人是聽,他是看。他每回都要搶到第一排的位置,仔細琢磨演員的臉譜,回去照著記憶畫出來,竟然絲毫不差??吹枚嗔?,自然也能唱。周田有一個好嗓子,但只有在畫臉譜的時候會小聲哼幾句,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會羞愧的赤紅著臉,連作品都要撕掉。
周田經常會送葉千臉譜。按照他的說法,他欣賞葉千的一股勁兒,颯爽,直率,哪怕她不懂藝術,更不懂京劇。
而阿濤是經過葉千認識的周田。后來他經常買周田的臉譜。阿濤喜歡京劇,與周田正好相反。周田只看,阿濤只聽,一個是看得多了,會唱,一個是聽得多了,會賞。阿濤要是痛快,會直接喊一聲:“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或者掐著嗓子唱:“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br />
葉千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的阿濤。阿濤不帥,不高,甚至有些胖,捏著嗓子唱戲就像太監(jiān)趕人。說白了,葉千也是喜歡阿濤的一股勁兒,一股遇到危險毫不畏縮的男子氣。葉千問周田,自己和阿濤的那股勁兒是不是一樣,周田說不一樣,差遠了,阿濤那是莽,你是傻。葉千說:“你這是罵人?”周田說:“你傻得讓人心疼。”
葉千確實傻。她天真地認為經過自己努力,阿濤會對自己動心,被拒絕還會主動替他找借口。葉千沒有工作,時間充沛,天天待在周田的蛋糕店里學手藝,做好點心就到阿濤公司門口等他下班。可惜阿濤吃得時候少,扔得時候多。阿濤要是扔了,葉千回來找周田麻煩,說什么不用心教,教得水平不夠好。周田從不生氣,安安靜靜聽完,拿出剛做好的蛋撻,葉千就閉嘴了。
當?shù)弥矚g楊玉環(huán),葉千便纏著周田教她京劇,單學貴妃醉酒這一出戲。周田不知道她為什么對戲來了這么大的熱情,本著對藝術的尊重,也是盡心盡力地教,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聲調都要悉心指導。
學戲初始,周田看著葉千裝模作樣,忍不住問她:“為什么突然要學京劇,還專挑貴妃醉酒這一出?”
葉千白眼一翻:“要你管!”
“可楊貴妃真不適合你?”
葉千停下來,沉默一會說:“不適合嗎?”說罷,她氣鼓鼓地坐在地上:“就是合適,就是合適!”
“其實……還好。不過我覺得你更適合穆桂英,你看,女中豪杰,巾幗英雄,多像你?!?br />
“我不要當穆桂英,我只想當楊貴妃!”
周田不再執(zhí)拗,拉起葉千繼續(xù)練著動作。
學了三個多月,葉千突然給周田打電話,讓他給自己畫個楊貴妃的臉譜。等周田趕過來,發(fā)現(xiàn)她戲服都穿好了。葉千在周田面前轉一圈,做一個請安的動作,問:“好看嗎?”
周田說:“好看?!比~千興奮得跳了起來,頂戴差點掉落。
“快快,給我畫楊貴妃的妝,顏料都備齊了!”她給周田一盒顏料,坐在凳子上,閉著眼睛,像期待禮物的小孩子。
周田皺起眉頭說:“你這是畫油畫的筆和顏料,抹在臉上對皮膚不好!”
葉千睜開眼,嫌棄地看著他說:“有什么問題,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周田畫得很小心。油畫筆硬,扎人,碰到臉葉千就哆嗦,周田左手輕輕放到她后腦勺上,右手盡量弱、慢運筆,才剛打好底,身上就出了汗。他問:“真要楊貴妃嗎?”
“就要楊貴妃!”
他的筆越來越快,快且輕,葉千逐漸放松,困意席卷上來,耳邊隱約聽見周田在小聲哼唱:“玉女陣被破大勢去,天門陣危在旦夕風雨飄搖……”
等葉千再睜開眼,看到鏡子中英姿颯爽的女子,竟認不出是自己。她對鏡子來回比劃,回頭問周田:“這是楊貴妃嗎,為什么有點像是女將軍?”周田回答道:“這是穆桂英,帥氣吧,我就說你適合穆桂英。”葉千急得站起來,拍打周田的肩膀。
“我要楊玉環(huán),楊玉環(huán)!時間來不及了,你趕緊給我重新畫!”
她端過來一盆水,使勁洗臉,仿佛要把皮都搓去。帶著哀怨對周田說:“阿濤要等不及了,周田你誤了我的事,回頭我找你算賬!”
“什么阿濤?你趕什么時間?”
“我告訴阿濤在廣場上等我。我,我要去表白!”
周田久久不動,葉千忍不住催促。他緩緩走過來幫葉千洗去顏料,重新著色。這次葉千明顯感覺周田的手重了,還不住地發(fā)抖,戳得她臉疼。畫完后,她看見他臉色發(fā)青,顫顫巍巍。時間緊急,來不及關心,瞅瞅鏡子,確定是楊玉環(huán),就要跑去廣場。
周田攔住她,說:“你不能去……你,你還差幾朵花?!?br />
周田讓她在這里等,自己跑去花店,買一束牡丹和幾束芍藥。用彩紙和緞帶扎起來,剛要遞給葉千,接著收回來,抽出一根芍藥,說:“芍藥不能太多,兩根就好了。”葉千剛走幾米,周田又跑過來?!皯撊瑧撊!闭f著,他又把花插進去。
望著葉千的背影,他說:“你不是他的楊玉環(huán),你卻是我的穆桂英?!?br />
葉千跑到廣場,望見坐在水池旁的阿濤。她不顧眾人奇怪的目光,小碎步跑到他跟前,彎腰,下蹲,低眉垂眼,唱道:“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還沒唱完,一瓶水潑在她的臉上。她錯愕地抬起頭,面前是盛怒的阿濤。
“你算是什么東西,也敢唱貴妃醉酒?”阿濤氣得直跺腳。
“你這是什么動作,學都學不出來?請安是這么請安的嗎?還有你唱得是什么狗屁京?。 彼ぷ右渤@一段,可聲音難聽得像鋸木頭,急得他來回轉圈。
“你這是侮辱戲,侮辱京劇,你別說你會唱戲,做觀眾你都不合格!”
葉千還保持著請安的姿勢。阿濤的話變成刀子,一把把扎進她心里。聽阿濤罵了幾分鐘,她眼前的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阿濤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小,周圍人的嘲笑聲卻越來越大,她突然有些迷茫,自己是來干什么的,為什么到這里,旁邊的人在笑什么,眼前這個曾經勇敢的男人為什么指著自己?
她本能地往后退,坐到地上。痛感傳來,她終于清醒了一點。哦,我是來表白的,那個罵我的男人是曾經救過我的心上人。臉上顏料發(fā)干,像是拉扯她的皮膚。她竭力控制表情,她想哭,卻必須笑??蘖耍蔷吞珱]出息了。突然想起周田說的,自己可是穆桂英,既然是穆桂英那就不能輸。她使勁咧開嘴,似乎有水在順著臉頰流淌。在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周田和阿濤扭打在一起……
葉千這次受了很大打擊,一個月沒出過家門。她在這一個月里對于自己對阿濤的情感深入思索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是因為那次阿濤在公交車上的見義勇為,使自己沒有被流氓欺負,就是這種感恩的心,讓自己逐漸愛上了他。而這種愛是她自己單方面的,無法和阿濤碰撞出火花,阿濤的拒絕并非不是一種最好的情感歸宿。
她終于想通了這次情感經歷中的癥結所在,不在糾結。
她撥通了周田的電話,讓周田過來陪自己散步。兩人走到河邊,葉千拉著他走到河堤的草坪上。四周闃寂無人,偶爾有北歸的群鳥,風撩撥青草與柳葉,也安撫兩個受傷的心。葉千主動靠在周田的懷里,周田便像冬天鉆進被窩一樣安心。他不敢開口,怕言語傷了意境。在他心里,這段對葉千的情感一直是觸不可及的,如今能這樣,讓他內心充滿驚喜。他悄悄規(guī)劃著與葉千的未來,誰也不會提到這一段過往,彼此相依,安安靜靜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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