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爬滿蟲子的梔子花(散文)
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艷精神。
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
——明·沈周
昨天傍晚,我種的梔子花露出了潔白的花苞。
今天一早,花兒已經(jīng)悄然綻放。我欣喜地跑到它的跟前,想聞聞香不香。鼻子還沒湊過去,入眼的竟是六七只細小的蟲子,在花瓣上爬來爬去。一臉愕然的我不敢再靠近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蟲子們歡快地活動著。期待已久的花開,就這樣在心里落下了帷幕。
想起讀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得了麻疹。醫(yī)生說要在家關幾天,不能吃油膩的,不能吹風。于是,那幾天我?guī)缀醵即粼诖采?,房門與窗戶緊閉著,媽媽還幫我掛了蚊帳,讓我待在里面不要出來。甚至連吃飯都是在床上,生怕一出門就會留一身的疤。
那時,身邊連一本課外書都沒有。關在蚊帳里,只能發(fā)呆,只能胡思亂想。每到傍晚的時候,窗外就格外熱鬧,那是小伙伴們放學回來了。他們的喧鬧聲牽動著我的神經(jīng),我依著他們的笑聲在腦海里幻想著他們此刻正在玩什么小游戲。
想著想著,偶爾會覺得失落,感覺自己被他們遺忘了一樣。事實上,心里明白,麻疹會傳染,就算別人要來,我也不會見的。然而,明白歸明白,失落歸失落,二者似乎并不相干。失落,大概就是一個獨處的寂寞的人難以逃脫的情緒吧。
時光緩緩地流動著,從清涼的早晨到炎熱的中午,再到熱鬧的黃昏。一天的時光像有一年那么漫長,我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等著麻疹的消退。
沒想到的是,在我關在家的第四天傍晚,有一個小伙伴笑著沖了進來,他的手里還拿了一把梔子花。
他一進來,就將梔子花放到了我的床上,并對我說,他家的梔子花特別香,希望我也能聞聞。
說完,就像個兔子一樣跑了。
床上散落的梔子花的香氣也跟著跑了起來,跑進我的鼻子,跑進我的肌膚里。清新的香味,像月光一樣,灑滿我的心間。
我拿起一朵梔子花,細細端詳起來。它長得與玫瑰、月季這些花差不多,只是玫瑰、月季都有著鮮艷的顏色,還都帶著刺,而它卻一身潔白,摸上去柔軟細膩,讓我覺得很溫和、素凈。
我也瞬間明白,為何農(nóng)村人都忌諱頭上戴白的,卻不避諱戴梔子花了。大概是它的香氣消除了白色在人們心中的魔咒,又或許是它的純潔淡雅打敗了人們心中的雜念。
每年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村里的女性,不分年齡,都喜歡在頭上戴朵梔子花,有的不僅頭上戴著,還在胸前用別針別一朵梔子花。有的人家沒種梔子花,就會去左鄰右舍討要。那時,我家也沒種,我經(jīng)常去朋友家摘帶著花苞的梔子花枝回來,然后弄個玻璃杯,里面盛點水,插上梔子花枝,靜候花開。
花開之后,滿屋芳香馥郁。夜里,夏天的風一吹,那香味像雪花一樣,帶著絲絲清涼。那場景,那意境,頗似明代畫家沈周的《梔子花詩》:“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艷精神。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br />
回想著那段時光,梔子花那沁人心脾的香味仿佛跟著這些美好的回憶又撲進了我的軀體里。我閉上眼,久久地沉醉于其中。
不得不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啊。一眨眼,我至少有十幾年沒有見過家鄉(xiāng)的梔子花了。年少時那個給我送梔子花的男孩,我在鎮(zhèn)上剛解封的第二天碰到過他,可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我笑著向他示意,他都沒看到。一絲小小的遺憾涌上心頭,我知道,是時光改變了我們的模樣??晌?,會一直記得那年他送我梔子花時笑靨如花的樣子。
我忘不了那段時光,忘不了那幾朵梔子花。它們就像它們四季常青的葉子一樣,在我的心中永遠綻放著。我更忘不了那幾朵梔子花的香味,它們就像一股清泉,洗滌了我當年那顆脆弱又傷感的心。
“可能是沒打藥才有這么多蟲子吧!”婆婆的話語將我從回憶中喚醒。
我再次凝望了一眼眼前的這朵爬滿蟲子的梔子花,感覺眼前的畫面好像張愛玲的所說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這些“虱子”,居然吸食了鮮花的香氣。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感覺長大了的生活,就如這爬滿蟲子的梔子花。雖然渴望自己潔白如玉,芳香四溢,卻避免不了各種各樣的蟲子的侵害。
再一想,誰的人生不經(jīng)歷點風雨呢?“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越是美好的事物,經(jīng)受的考驗就越多。印度詩人泰戈爾也說“沒有流過血的手指,就彈奏不出最美麗的樂章”。
眼前的梔子花上面雖然爬滿了蟲子,但它不照樣開得這么美嗎?
看似柔美的梔子花,它的花語卻是“堅強、永恒的愛”。它的花苞從冬天開始孕育,到第二年的夏天才盛開,這份堅韌又豈是幾只蟲子就能打敗呢?
我輕輕地用手拂去了花瓣上的蟲子,就像拂去了心頭的塵埃。花看著清爽了,我的心也跟著泛起了亮光。
一朵花尚且不怕風雨,不怕惡蟲,我們又何懼生活中的那些坎坷與磨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