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雪節(jié)氣，雨滴凝結(jié)成雪，一夜之間，千樹萬樹梨花開。飄飛的雪花給寂寥的冬季增添了無限的詩意。
　　 早上出門和老公一起去菜市場，白雪覆蓋的街道，行人稀少，只有環(huán)衛(wèi)工人那一抹橙色格外清新亮眼?；貋頃r，又在小區(qū)門口的羊肉攤上買了一只羊腿，準備回去做羊肉泡。老公一臉神往地說：“冬天咥碗羊肉泡，賽過活神仙?！?br />　　 到家后，我立即動手和面烙餅（死面和發(fā)面各一半）。老公把羊肉放在涼水鍋里，燒開，舀去血沫，再將羊肉仔細沖洗一遍，切成長方塊放入鍋里，加入生姜、胡椒、茴香調(diào)料。不一會，伴隨著鍋里咕嘟咕嘟的煮肉聲，香味漸漸從廚房里飄散出來，喚醒味蕾，讓人饞涎欲滴。
　　 大西北有句口口相傳的俗語，“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一碗羊肉泡喜氣洋洋”，可見，羊肉泡遍布三秦大地，是一種普通又老少皆宜的美食?？此坪唵蔚囊煌胙驕锛有┰S羊肉和調(diào)料，將烙餅泡在其中便是一道讓人回味無窮的美食。
　　 在中國源遠綿長的飲食文化中，羊肉泡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西周時期，百姓挑選最好的羊肉，將羊羹（羊肉熬成的湯）作為國王、諸侯的禮饌。長者逝去，女兒要向長者進獻羊（羊作為貢品）。將羊宰殺用來祭祀，祭祀儀式結(jié)束后，由廚師操刀烹飪制作成羊肉泡，用來款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而羊肉泡是在羊羹的基礎上演變而來。
　　 老家人對羊肉泡情有獨鐘，提及羊肉泡，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使不完的勁。如果誰遇到高興的事兒，就會說“咱們?nèi)A（吃）一碗羊肉泡”。然后約好去鎮(zhèn)上的羊肉泡饃館咥一頓。羊肉泡不光是舌尖上的誘惑，還能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加深感情。
　　
　　 二
　　 大詩人蘇東坡對美食頗有研究，流放期間無畏凄風苦雨，獨對羊肉泡念念不忘，曾有詩云：“隴饌有熊臘，秦烹唯羊羹?！笨梢娧蛉馀莸镊攘χ蟆?br />　　 小時候，我喜歡吃羊肉泡是受家里人“熏陶”。那時農(nóng)村人生活水平普遍低，吃羊肉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寒冬臘月時，鎮(zhèn)上會隔段時間設立集市，鄉(xiāng)親們開始置辦年貨。逢集的日子人山人海，熱鬧非凡。而我最喜歡和爺爺奶奶去鎮(zhèn)上戲園子看秦腔戲，舞臺上演員的裝扮和動作讓我充滿了好奇，高亢激越的唱腔仿佛穿透云霄。臺下的觀眾熱情高漲，時不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我老擔心戲臺子會被震塌。爺爺奶奶像周圍人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戲臺，但我沒多久就倒在奶奶的懷里睡著了。
　　 等我被奶奶搖醒時，戲已經(jīng)落下帷幕，太陽已經(jīng)越過戲臺后面的樹梢，向西漸漸滑去，我的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還是奶奶最懂我，拉著我的手對爺爺說：“早上吃飯到現(xiàn)在，娃肯定餓壞了，先去食堂吃一碗羊肉泡暖暖身子?！蔽衣犃舜竽X一下子清醒過來，開心地抱住奶奶，又蹦又跳。然后爺爺背著我，奶奶在一旁拽著我的手，有說有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都滿意”飯館。
　　 爺爺買了兩份羊肉泡，服務員拿來兩個青花瓷大老碗，外加一個小碗，碗里放著餅子。服務員剛放下碗，我就迫不及待拿起一片餅子咬了一口。
　　 “瓜娃，這饃不能直接吃，用死面烙的，半生不熟，專門用來做羊肉煮饃，等一會兒煮好再吃?！蔽衣犃四棠痰脑?，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放下餅子。奶奶取碗開始掰饃。爺爺呵呵笑了幾聲，捋了捋胡須，問我知不知道羊肉泡饃的由來，我搖搖頭。爺爺一邊掰饃，一邊給我講起了羊肉泡的典故來。
　　 唐朝安史之亂時，唐肅宗李亨為了收復東西二都，借兵回紇部?；丶v士兵行軍打仗習慣帶一種“饦爾木”的餅子，經(jīng)過長途跋涉，他們來到中原地區(qū)時，“饦爾木”變得又干又硬，難以下咽。于是回紇士兵將“饦爾木”掰碎泡到當?shù)厝讼彩车难蚋?，“饦兒木”吸收了羊湯，口感又軟又香。后來，便產(chǎn)生了“羊肉泡饃”這一美食。羊肉泡不僅味美耐饑，營養(yǎng)豐富，而且有助于恢復體力，提高士兵作戰(zhàn)能力。而羊肉煮饃則是羊肉泡饃的傳承和延伸。
　　 后來我才明白羊肉與“饦爾木”結(jié)合的奇妙與意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滲透，相互成就，也彰顯出民族融合的魅力。
　　 奶奶將我碗里的餅子一分為二，再撕成條狀，一點點掰碎。饃粒如同一顆顆黃豆，大小均勻，就像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也模仿他們加快速度掰饃，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越急越干不好，看著我將餅子掰成核桃大的饃塊，奶奶的臉笑成一朵九月菊，爺爺樂得山羊胡子一顫一顫的。
　　 “你還小，手上沒勁。不要著急，慢慢來?！睜敔斁拖衲g(shù)師，邊說邊將我的“杰作”重新加工，“核桃塊”搖身變成玉米粒大的饃丁，這些饃丁猶如朵朵盛開的花瓣。
　　 如今，現(xiàn)代人生活節(jié)奏快，吃羊肉泡的饃丁大多是用機器切碎后煮好直接端上來，似乎少了一份美好的期待和動手的樂趣。
　　 說話間，泡饃被端了上來，仔細一看，碗中奶白色的羊湯里，饃團墊底兒，瑩白細嫩的粉絲如藤蔓網(wǎng)在上面。蔥花、香菜點綴在紅褐色的羊肉片上，再加上黝黑的木耳和黃亮的金針菜，鮮艷奪目，饞得我直咽口水。奶奶夾起肉片放進我的碗里，爺爺又向店家要了一碗原湯，他說湯不收錢，營養(yǎng)其實都在湯里。后來我才懂得，爺爺光喝湯是為了讓我多吃幾片羊肉。
　　 我模仿爺爺?shù)某苑ǎ舆M一勺辣子醬，攪拌均勻，美味隨之漾開，食欲隨著絢爛的品相慢慢升騰。我拿起筷子，夾起一片羊肉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鮮香味伴著熱氣直沖腦門。
　　 “慢點吃，小心燙嘴！”奶奶看我頭也不抬只顧一口接著一口吃，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爺爺提醒我就著糖蒜吃，羊肉泡的味道和溫度經(jīng)過糖蒜的調(diào)節(jié)，給嘴巴最舒適的感受。我一鼓作氣吃完碗里的羊肉泡，感覺有一股暖流在體內(nèi)流淌，冬季的寒涼一消而散，手腳不再冰涼，全身暖和，額頭滲出密密的汗滴，大快朵頤的滋味太美妙了！
　　 那次和爺爺奶奶吃羊肉泡成為童年時代最奢華的“大餐”，以至于長大后去外地求學上班，經(jīng)常夢見和爺爺奶奶坐在飯館吃羊肉泡，那碗滾熱的羊肉泡不僅是舌尖上的誘惑，也氤氳著爺爺奶奶濃濃的愛，更牽連著一縷縷剪不斷的鄉(xiāng)愁。
　　
　　 三
　　 羊肉泡肉爛湯濃，香醇味美，粘綿韌滑。一碗香濃可口的羊肉泡，冬天吃不僅能夠驅(qū)寒活血，暖胃潤腸，而且在夏天吃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記得上初二的那個夏天，我去參加英語競賽。那時老家鄉(xiāng)鎮(zhèn)還沒有通公交車，父親一大早騎著自行車帶我去縣城。為了趕時間，父親騎車速度飛快，再加上夏天天氣熱，到達考點時，父親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了。
　　 當我走出考場時，看見父親蹲靠在一棵樹下，父親似乎很疲憊。但他看到我時，“呼啦”一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推起自行車，直接帶我去了縣城二條街一家老字號羊肉泡饃館。我知道父親很喜歡吃羊肉泡，但平時很少吃，今天帶我出來吃一頓羊肉泡有著特別的意義。他想犒勞我、鼓勵我。但在考場上，好多題難倒了我，感覺自己沒有發(fā)揮好，沒有食欲，坐在飯館里，我悶悶不樂，腦子里反復盤旋著考試答卷那些事。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說：“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盡力就好，競賽題肯定難。勝敗乃兵家常事，先吃飯，以后好好努力就行了?！备赣H善解人意，讓我頗感意外。我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放松下來，我的眼睛起霧了。父親的話猶如夏天的一股涼風，將我心中的陰云漸漸吹散，眼前豁然開朗。
　　 父親要了兩份水盆羊肉，他說冬天冷，吃羊肉煮饃暖和，夏天熱，吃水盆羊肉比較清爽。我點點頭，父親見多識廣，說得很有道理。
　　 不大一會兒，水盆羊肉上桌。它就像一件完美的藝術(shù)品，大碗盛湯，紅紅的辣椒油漂浮在湯上，肥白瘦紅的羊肉片，翠綠的香菜和蔥花，晶瑩剔透的粉絲，外加兩個熱乎乎的白色饦饦饃，賞心悅目，讓人食欲大增。
　　 坐在餐桌對面的父親拿起饦饦饃掰成小塊泡在羊湯里，吃得津津有味。我忽然想起爺爺以前講過的歷史故事，回紇人當初將干硬的饦爾木泡進羊羹里，差不多就是這樣吃的吧？這種吃法想必是真正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羊肉泡饃”。
　　 我將碗里的羊肉撈出，夾進饦饦饃里。頂著撲面而來的熱氣先喝一口羊湯，清爽鮮美，再咬一口肉夾饃，渾厚滑膩，似乎所有的煩憂和不快都隨著熱滾滾的香氣被消解蒸發(fā)掉了。
　　 青春年少，漫漫人生旅程，每當我遭受挫折，便會想起父親的話語，諄諄教誨猶如冬日里一碗熱乎乎的羊湯，滋養(yǎng)心靈，讓人倍感溫暖。亦如一盞明燈，在我生活瀕臨黑暗迷失方向時，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四
　　 “羊肉熟了，可以做羊肉泡了！”老公一句話將我的思緒喚回。他從鍋里撈出羊肉放在案板上，頓時香氣四溢。我將烙好的餅子掰成花生豆大的饃丁，一切準備就緒，等女兒放學回來就可以享受美味。
　　 這時，“咚咚咚”響起了熟悉的敲門聲，是女兒回來了。一進門，女兒夸張地吸了吸鼻子，開心的表情就像春天綻放的迎春花。她說晚上做夢都想吃羊肉泡，在家門外就聞到了羊肉泡饃的香味。我和老公聽了哈哈大笑，女兒也笑彎了腰。
　　 老公哼起歡快的小調(diào)，三下五除二切將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羊肉泡端上桌?？粗畠猴L卷殘云的吃相，讓人忍俊不禁。我笑著提醒她：“慢點吃，小心燙嘴！”
　　 熟悉的話語，讓我仿佛又回到那個陪著爺爺奶奶看戲后吃羊肉泡的冬天?；蛟S，這就是血脈相連的親情。那溫暖的畫面，將永遠定格在時光深處，成為一道揮之不去的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