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甘肅隴南一個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在秦嶺山脈以南，屬長江流域，有“隴上江南”的美稱。在我的家鄉(xiāng)，大山連綿起伏，溝壑縱橫，白龍江蜿蜒而下，水流湍急。那年，臘月二十三，我家殺年豬，我和我一位叔叔去白龍江邊挑水。因江邊水面結(jié)冰，我那位叔叔怕我踩在冰面上，掉河里，不讓我去江邊，他把我倆的水桶提上，打滿水，然后把打滿水的水桶提到安全的地方，再讓我挑。殺年豬用水很多，以前我們那兒，沒有自來水。家家戶戶都到白龍江挑水吃。我這位叔叔并不是來給我家挑水的，而他是洗豬頭、分解豬頭的。這會兒，豬頭還沒有從豬身上卸下來，他只能干點雜活。
　　 我倆把水挑回去，沒一會兒功夫，豬頭從豬身上就卸下來了。我爸把豬頭和四個豬蹄放到一個大盆里，然后對我那叔說：“小財（化名），豬頭和豬蹄就交給你了，毛拔不干凈，洗不白，你就別回家了。”屋里幫忙殺豬的屠夫們，聽到這話，都哈哈一笑。
　　 這時，我那小財叔對著我爸傻傻一笑，并說道：“洗不干凈也沒事兒，這肉我又不吃?！薄Ｔ掚S這么說，但我那小財叔還是忙活了起來。
　　 農(nóng)村人殺豬沒有經(jīng)驗，再加上豬頭、豬蹄上的毛不好燙，不容易脫離。我那位小財叔，把放豬頭豬蹄的盆，擺放在一個角落、不影響他人干活的地方，隨后燒一壺水，再次一點點地燙，用專用夾子，一點點細(xì)心的拔毛。慢工出細(xì)活，從我這叔叔的手法上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慢性子的人。
　　 他從早晨九點多一直干到中午吃飯，從外觀看，豬頭豬蹄也沒有啥變化。農(nóng)村人愛開玩笑，給我家?guī)兔⒇i的鄰居開始調(diào)侃他了：
　　 “就你這速度，你打算在人家吃晚飯??？”
　　 “他家路遠(yuǎn)，干不完，留下來，明天早飯也有著落了。”
　　 “住下來好，管吃、管住、管煙、管酒。給家里也省了……”眾人說了很多，但他只是笑笑，并沒有當(dāng)回事兒。
　　 中午飯后，其他人都分割豬肉、切臊子、掛臘肉、弄排骨忙別的活了。我這位叔呢？他還在那個角落里，洗豬頭，豬蹄。
　　 又過了一會兒，當(dāng)別人再次抬頭時，豬頭、豬蹄以變了樣。贊賞的語言也隨即而來?！澳憧纯矗瑤煾稻褪菐煾担掷锔沙鰜淼幕?，就是不一樣！”
　　 “三哥（我爸排行老三）從年村（村名）請來的，手藝還用得著說？”。
　　 不信你看，他洗出來的豬頭、豬蹄白得發(fā)亮，猶如美女的肌膚。當(dāng)他把洗好的豬頭分解時，再一次讓所有人驚嘆，他好像知道豬頭的構(gòu)造，刀走肉落，骨肉分離，就連翹豬腦髓，這么費力的事兒，他卻像開啤酒瓶蓋一樣輕松。沒過十分鐘，肉是肉，骨是骨，排放在一旁。他呢？此時正坐在火爐旁，喝茶、悠閑地抽煙，看著忙碌切肉丁的屠夫們，微笑著呡一口酒。
　　 我這位叔是我爸生意上的朋友。在我小學(xué)、初中的時候，我家收糧食，而他是收糧食的小販子。他每天清晨騎著自行車，走到偏遠(yuǎn)的村莊，從農(nóng)戶家里收來糧食，然后用自行車托到我家，再賣給我爸，賺個差價。因這點關(guān)系，我家每年殺豬，他都來幫忙。并且，每年的豬頭、豬蹄，都是他洗。我爸每次在我跟前提起他時，總會說：就是每年給要家殺豬的，你那個叔。再后來因市場經(jīng)濟，外地的糧食進(jìn)入本地，導(dǎo)致本地糧食價格下跌，販賣糧食已不再賺錢，我爸改行開了個糧油米面店，而我這位叔，也跟著他們村的人，干起來建筑，成了一位瓦匠工。
　　 時光匆匆，歲月如梭。那年我上高一，在假期的一天。我爸說讓我去年村催債，我問是誰家？我爸說：就是每年給咱家殺豬的，弄豬頭的你那個叔。
　　 這錢借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借了一萬。我騎著自行車，經(jīng)四下打聽，才找到了我小財叔家的房。他家的大門是兩塊老舊的木板，已經(jīng)開裂，就像老人風(fēng)吹日曬的臉。踏進(jìn)家門，地面因前段時間下雨，有積水，再加上是黃土地面，讓行人踩的坑坑洼洼。院子偏右，從大門口每隔三十工分左右，擺放著一塊塊磚頭，一直通向客廳。放眼看去，這個家很普通，三間正房，外加兩間廂房。我直走進(jìn)客廳，并大聲喊叫道：“小財叔！小財叔！”
　　 這時從廂房傳出一女人的聲音：“在這呢！”
　　 我轉(zhuǎn)身去了廂房。
　　 這時，從廂房走出來一位中年婦女，她是我小財叔的媳婦，旁邊還站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是他女兒。我說明來意，我這位孃孃臉上露出了難言之色，當(dāng)時我猜想，我今天白來了。
　　 稍微的停頓，我這位孃孃好像才反應(yīng)了過來，忙對我說：“呀！你來了就是稀客，我說昨天咋下雨了，原來是你要來，快到屋里坐，喝點水！”她說完這話，把我引到客廳。
　　 打開客廳的門，除了陽光能照到的地方還能看清以外，別的地方漆黑一片。這是常年累月在客廳里生火，讓煙把屋里熏成了黑炭色。我走進(jìn)客廳，我這位孃孃趕緊開了客廳里的燈，可燈泡也讓煙熏黑了，屋里還是很暗。
　　 我坐了下來，環(huán)顧四周，屋里家具雖然齊全，但破舊不堪，我當(dāng)時想，把這些家具擺放在博物館里，能當(dāng)文物。能看出來，這些家具，不是晚清也是民國時期的物件。他家里因我的到來，而顯得忙碌。她女兒為我倒水、遞煙、擺放吃食啥的，我這位孃孃陪我說話。
　　 等一切正常后，我又舊話重提。要債的理由是我臨出家門時，我爸給我教好的。我照搬原話，又說了一遍。屋子里又一次的沉默。就在這時，突然，從屋外傳來一聲：“媽媽，著火了！”
　　 我們忙跑出客廳外，隨即看見廂房內(nèi)濃煙滾滾。我們忙跑進(jìn)廂房，原來這是一間廚房。我到他家時，我這位孃孃正在做飯，家里沒有煤，燒的木材和玉米秸稈。我來了，廚房灶臺沒人管，灶臺里的火柴燒完后，伸出外面的秸稈、木材，掉下來點著了地上的秸稈。
　　 有驚無險，火勢也不大，救下來了。由于我受了驚嚇，火救滅后，我也就回家了。
　　 我回家后，匯報了一下我去討債的經(jīng)過，并對我爸說，我沒見到我小財叔。我爸說，他家修新房子了，讓我明天去他家新房，找我小財叔去要。
　　 第二天我又去了，也找到了他家的新房。他家剛修的房子也是平房。窮苦百姓，也雇不起人，我這小財叔每天就在新房子里干活。
　　 通過這次來，我才知道，他在我家借的一萬元錢，用來買修房所需材料了。而修這新房，他沒有雇傭一人，都是他或者親戚鄰居幫忙蓋的。修房是需要花費時間的，他又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在家修房子，半年沒有出去掙錢了，再加上家里還要日常開銷，日子過得確實困難。
　　 這時，他女兒送飯來了。我小財叔，忙對他女兒說：“你哥也來了，去給你哥也弄一碗飯！”
　　 我忙說：“不要了叔，我吃過了?！?br />　　 這女孩給我倒了一杯水就走了。我看到這女孩走后，問道：“叔，她多大了？是老幾啊？”
　　 “這是老二，今年十四了。老大在她婆家，比她大兩歲。對了，你今年多大？”
　　 “叔！我今年十八?！?br />　　 這時我這小財叔笑著對我說：“談對象了沒有?。课覂蓚€女兒，你請我吃一碗牛肉面，我就把這個女兒嫁給你。”。
　　 哈哈！這只是一個玩笑話。還記得當(dāng)年，去過他家好多次，錢也并沒有要回來。我也不知道，這一萬塊錢是啥時候還給我家的。
　　 時光如流水，彈指一揮間。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去年過年回家，我這位小財叔來我家了。我進(jìn)家門時，他正和我爸談天說地。我看見他時，滿臉紅光，一身酒氣。我忙遞給他一支煙，并問好。他問我在哪里上班，并問我自己買房了沒有，我只能照實說。這幾年一直在外地打工，工資剛好能度日，買房還遠(yuǎn)。他說，他兒子當(dāng)老師了，兒媳婦兒也是老師，并且在我們市還買了房。后又提起，當(dāng)年我在他家要債的事兒，并說我天天逼著他要債，他那會看見我就頭疼。后來，他又撤到他當(dāng)年對我說的那句話：“你家這是大戶人家，看不上我們小戶。那會兒，我讓你請我吃碗牛肉面，就把女兒嫁給你，只因你家有錢，看不上我閨女！是不是侄兒？
　　 俗話說：窮人有不得，有了了不得?，F(xiàn)在他家兩個女兒已嫁人，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正式工作，討了兒媳婦兒，并且在市里也買了房。富裕了，有錢了，肯定得顯擺顯擺。他說的那些話，我爸聽了倒沒啥，我和我媽聽的卻有點生氣，后來也沒留他在我家吃飯就送他走了。
　　 臨走時，他說聲再見，往前走幾步，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幾句話，又說再見！并說以前窮，現(xiàn)在都好過了，以前他們吃的苦，我們這些做后輩的，根本想象不到。他啰哩啰嗦的還對我說，讓我對我爸媽好點。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這段路往返走了好幾次，我已經(jīng)嫌煩了。最后，把他扯到公路邊，叫了一輛車，送走了。
　　 前幾天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一個婆去世了，我問：“是得病去世的還是……”雖然這話問的有毛病，但我媽還是說：“86歲了，老死的?！彪S后，我媽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年前村里你小財叔也死了?！甭牭竭@話，我有點驚，我那小財叔算起來還年輕，最大也就六十歲。我不敢相信，我再次確認(rèn)：“哪個小財叔呀？”
　　 “就是每年給咱家殺豬，弄豬頭的你那個小財叔！”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再問我媽：“媽，他怎么去世的？”
　　 “突發(fā)性腦溢血，摔倒后就再沒起來！”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誰能想到？去年的一聲再見，就變成了永遠(yuǎn)不見，變成了永別。
　　 去世的人已經(jīng)不在，而他說過的話卻記在心頭。他和我爸這輩子吃過的苦，我們做后輩的根本想象不到。
　　 說實話，一定要孝敬父母，并且孝順父母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