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筑巢(小說)
她被冷醒了。枕頭下掏出手機,眼前一團亮,時間顯示五點多。去柜里抱來棉被,扯掉那床薄被子,蓋上厚被。
徐劍突然坐起來,現在幾點了?怎么了,冷?
她說是的,好冷,真像個秋天了。他嗯嗯兩聲,卻又說還好啊,我沒感覺怎么冷。他也拿手機看了看,哦,有五點多了,我也要起床了。翻下床站起,定了定神,手掌輕輕拍了拍額頭。頭有點暈,他說,看來昨晚是喝多了。
以后你就少喝點,以后起床慢一點,坐個幾分鐘再起,別那么猛。這個時候她翻來覆去也就這幾句話,講了N遍了,自己都覺著枯橾,想翻個新,又想不出什么新詞。
他說,好的,我知道了。趿著涼拖鞋去廁所。
她還能怎么說?每次他都答應好好的,卻屢說不改,一切照舊。按說胖的人容易高血壓,他這么瘦的人,不是實實在在數字顯示,怎么也相信不了他血壓高。那種家庭備用的測壓器,套在他手腕上,那指針直接就忽到最高值,不帶一點猶豫的。
唉,他真瘦,穿個平底短褲,就顯得更瘦了,骨架子特別顯眼,其它肉類都可以忽略了。給了他幾次睡衣,他愣是失眠,只好隨他了,就永遠光膀短褲。他說這樣才輕松,好睡,最好短褲也免了,真免過幾次,見她不裸,他又套上短褲,說,你應該也裸我才裸,否則還是不舒服。她不聽他的,一裸,他就動作不斷,覺也不睡了,她想這不是找罪嘛。后來,她有那意思,就裸,他有裸必應,成規(guī)律性了。不裸,他就安分守己。挺默契,這樣挺好的。
蹲坑沖水,顯響,敞開,嘩啦啦啦一路奔騰而去。一聲屁響,像布匹撕裂,從水聲中脫穎而出。她皺了皺眉,添了分厭惡。這男人,還是糙了些,不像南方人,細膩,哪怕是在婆娘面前都懂得遮丑,他不會,跟東北那幫爺們差不多。
可還能咋地,至少他給了她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雖然是暫時的,雖然地方老舊,是個小匣子。
此刻是最安靜的時候,再過半小時,車聲人行聲吆喝聲……便會蜂涌而來?,F在,男人的所有動作,通過清脆的聲音,如畫般展開。嘁喳嘁喳嘁喳,他在刷牙,動作很快,連續(xù),幅度大,二十幾秒結束,吐水咕嚕水,毛巾嘴巴上一抹。下一個程序,抹臉。打開水籠子,雙手掌朝上并成凹陷狀,接水,拍到臉上,使勁搓幾搓,取來干毛巾擦掉水份,完了。
非得要這么早?不能遲一點嗎?看著他套褲穿衣抽皮帶,動作利索。
不行!這家催了好幾次了,都不高興了,說今天再不弄好就換別人做,另一半的錢也別想要了。
這活難做,她曉得。永遠被別人催命,永遠得不到滿意,要工錢像擠干癟的牙膏。隨著他的離開門哐啷一聲巨響。她能聽見他的腳步踩碎落葉發(fā)出的刺啦聲,逐漸遠去至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所在的空間,發(fā)生奇怪的、隱隱約約恐怖的變化,燈光仿佛一下子就暗淡了,燈泡周圍呈現一道寬厚的光暈,猶如進入濃稠的云層,房間忽兒大了,像攤薄的一張餅,又忽兒小了,甚至離去,脫離她而遠去,房間的擺設有變,甚至床上的那床被子,也在,一邊被頭掀起,一邊還繭蛹似的原狀,唯獨不見了她。這一切變化讓她心慌亂起來,似受驚嚇了的野狗,不分方向地在一處封閉的死地狂奔亂跳。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躲在燕巢里的小雛,聽見動靜,擻擻發(fā)抖,巢突然被捅破了,它掉了下來,它掙扎著扇動那雙未長出羽毛的翅膀,根本阻止不了墜落……她終于按住那邊狂跳的胸口,安慰著安慰著,極力勸它平靜,然后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躁動的心臟,緩慢回歸正常的博動。
這種情況,發(fā)生過好多次了,而且都是在他離開時。難道這預示著什么嗎?她極力回想徐劍近期的表現,一舉一動。和認識初期的幾個月相比,他并沒有表現出有什么不一樣,要說有,也有那么一點點。晚上沒有以前那么主動了,還較為被動,往往在她有所暗示之后才有行動,甚至有時他在勉強,她能感覺出來。但,這些,她能合理地解釋。男女間誰不都是這樣?新鮮勁過后便是家常,那又不是飯菜,每天餓了都少不了的。難道,是那女人出幺蛾子了么?
大約,在可兒和徐劍睡一窩三個月以后的某一天,是晚上。那時徐劍已經在她爸媽那名正言順吃飯了。晚飯,他照例要喝酒,喝那種便宜的幾元一瓶的紹興加飯酒。黃酒好喝么?我總覺得不如白酒。可兒這樣問過他幾次。她也會喝,記憶里自己沒真正醉過,是那種天生有酒量的人,或者說來自遺傳,老爸就是那種每餐無酒不歡的人。不同的是,她不成癮,酒對她來說,是一種態(tài)度。比如,起初陪他喝酒,是表達她愿意和他交往的意思,這種意思從語言中難以達到那種心神合一的效果,陪著喝酒,卻可以達到愛意朦朧迷離的狀態(tài),不需要語言,只需舉起杯,遞一個眼神,瞇著眼啜一口,然后看著他,繼續(xù)看著他。他便豪氣地一杯干一杯,然后激情四射滔滔不絕。
徐劍說白酒太猛太辣反應太快,不符合南方人的性格,他喜歡加飯酒的溫和綿,后勁經久不衰連綿不絕。也許他說的有道理,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比如,價格。便宜的白酒,絕對是配制的,劣質的,而要喝上好一點的釀制白酒,價格比加飯酒高出許多許多倍。時間久了,可兒能知道他在生活上很節(jié)制,他絕不會去夜店,不會去茶館,他不賭。他除了干活,就是喝酒,然后睡覺,很簡單,很單調、枯燥。徐劍沒有什么來往的朋友,也有例外,他的同學阿標除外。
爸還好點,媽可是連裝都不愿意裝了。菜盤擺上桌,響聲大,以至于驚到他了。徐劍沒看她媽的臉色,興許是為了避免尷尬吧。聽見沉重的響聲,他抬頭不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加快了喝酒的速度,一口半杯,一口菜又一口半杯。她媽丟難看的臉色,像大雨傾盆前翻滾的烏云。白了她一眼,換只眼睛又對著他的后腦勺白了他一眼,像暴雨前烏云團中的閃電。跐牙,上下兩片薄透了的嘴唇,誦經似的快速張合,卻不發(fā)聲,像極了拍著響亮的掌罵街的老婦??蓛喊櫫税櫭?,這也太丟臉吧。可兒媽從她隆皺的眉心察覺到了她的不滿,如火上澆油,再也克制不住她的忍耐,破口而出。你都幾歲了?三十六啦,人家閨女到你這個年紀小孩都上小學中學了,你呢,還在吃爺娘的,不是準備成家了?成家也要燒吃填肚皮的,你就不能早點自立?
好!甭用你催,以后不來就是了。
好,你自己說的,那就好,幫我爭氣點。
她爸站在廚房,隔著油膩的玻璃,望了望這邊,將最后一口煙狠狠地吐在玻璃上,那張臉便模糊了。
回去的路上倆人都沒有說什么??蓛翰恢涝撛趺凑f,說什么好。到爸媽開的排檔蹭飯吃,是她的提議。她做飯不行,天生進了廚房就是個呆子,怎么也不順手??粗靹Ω苫罨貋砭瓦M廚房忙東忙西,火燒火燎,忙完吃完又得出去忙活,她又實在過意不去,就自作主張,提議去爸媽那兒吃。
不太好吧。徐劍覺得不妥,人家還要招呼客人呢,咱們一去不是給他們添事嗎!何況我也趕時間干活的吶,總不能讓他們丟下客人先來招呼咱們吧!
呵,你見過他們店里啥時忙過?
徐劍想了想,說,是好像不太忙。
不是不太忙,根本就沒啥客人,來的也就是附近工地上做工的,貪點便宜而已。
可兒知道爸那點廚房手藝,騙騙自己還可以,他還真以為他能上臺面呢。在東北老家,他那些狗屁哥們兒,蹭他的喝他的,當然一堆捧卵泡話。爸就這樣,愛聽好話,聽多了自己就信??傻竭@邊,何況飲食是以精致細膩為上的南方,他那點手藝那出菜的品相,糊搭搭,亂搭,百搭,丑相出盡呢。
她以為呢找到個可靠的男朋友,帶來吃幾頓便飯便菜,爸媽應該是樂見其成的。畢竟她三十六歲了,畢竟她不會再擠進他們那三、四十平米的出租房里了。沒想到才幾天,就這么的不耐煩了。徐劍雖不算大方,可和她一起見她爸媽,禮物可一樣不會少,聽她的話,額外又送一些。
爸媽的表現太讓她失望了。
那晚,徐劍一直在翻看手機。洗澡后,她穿上了那件粉紅透明睡衣,雖薄如蟬翼,卻垂,盡顯本色。那睡衣她藏了好多年,從北方帶過來的。同學結婚,她是伴娘,婚宴的第二天,一向不穿睡衣的她,突然心血來潮,到古今內衣店,挑了這件睡衣。一直沒有穿過。那是她高中同班最后一位女同學結婚,也是她最后一次做伴娘。幾年后就跟隨爸媽,莫名其妙地來到南方這個小城。什么都可以丟,這件睡衣,她當作自己喜歡的小物件,折疊成小小的方塊,像折疊的手絹,塞進手提包里,隨時可以帶著。
他靠在床頭檔上玩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撥拉,有時手指還粘粘吐沫,使勁劃,像在書里找什么內容,找煩了,便點鈔似的翻,人都一拱一拱的??蓛褐肋@時間的他是堆干柴,就差星火了。她便到客廳,她要靜靜,仰在沙發(fā)上,看著那塊窗光線逐漸暗淡,然后有光一閃閃,形狀似海星。知道了,那是路燈亮了,那自私的,保守的那點亮,被一旁的樹枝揉碎。
可兒沒有開燈,也沒有打開電視機。
這時的可兒像老式放映機未正式開場前的片頭里的人物,黑白、隱約、斑駁,背景是無數只爪子流水似的爪痕。
該打破這種沉默了,她想,徐劍不爽的情緒,應該消化得差不多了吧,畢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能算一點點的羞辱吧。徐劍并不是那種錙珠必較的人,度量還是有點的。時間是流水,那點不爽是粘在器皿上的污漬,沖刷沖刷沖刷……她朝開著的房門喊:徐劍,睡著了嗎?盡管房間里也是黑漆漆的。
沒睡!他果然沒睡,還回話了,雖然只有兩個字,對她來說,夠了。
也就是那天晚上,那女人,一個叫艾瑪的女人,她的身影進入了可兒的視線,闖進了她和徐劍的生活。不,或者說是可兒無意中闖進了艾瑪和徐劍的生活,可兒覺得自己是個可恥的第三者,但又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是哪兒不對勁呢?哪兒不對勁呢哪兒不對勁呢?哦,有了,那女人那個叫艾瑪的女人,她是個已婚女人,是個有丈夫有個女兒的女人。這些信息是徐劍確認的,主動確認的。
可兒進房時,徐劍在看手機。屏幕亮光和那張有微弱亮光的臉,似尾燈忽閃忽閃的螢火蟲。
可兒開燈,可兒又打開床頭燈,可兒又關掉房間燈,僅留臺燈,這一過程,徐劍連頭都未輕輕搖擺一下。
洗完澡她穿上了那件既垂又透明的睡衣。倚著門框,嗨!徐劍,好看嗎?徐劍僅僅歪了下頭,說,好看的。又繼續(xù)在撥拉手機,動作明顯快了。一閃而過的眼神,她捕捉到了一霎的強光,似彩虹橋。你也去洗個澡吧。
那晚他有點狠,炫耀似的,復仇似的。
她是火星,成功點燃了那堆干柴。激情燃燒,之后,化為灰燼,仍有余熱。
咱們結婚吧!她說。爸媽不想留我了,你都看見了,你留我吧!
徐劍沒有直接答話,而是半坐著靠著床頭檔,點了支煙,滋滋滋吸了半截。我早就打算讓你跟我的,你爸媽怎樣我不管,跟我過日子的,不是他們,而是你。真的嗎真的呀,可兒把他一直搖,晃不倒翁似的。你也真是的,真能憋,就不怕把我給憋走了呀,咱倆明天一早就去民政局吧,越快越好。
我沒憋,有一件事,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釋,到這份上了,不管你接受不接受,都應該要告訴你了。徐劍拿鑰匙打開衣柜最底下的那個抽屜,他說過,抽屜里都是他做活的單據,都是東家沒付清的帳單。
他抽出一張,遞給可兒看,卻不是帳單,而是一張協(xié)議,是徐劍和另外一個叫艾瑪的女人之間的協(xié)議。
徐劍長得既不像他大哥也不像他大姐,更不像他二姐。大哥矮挫胖墩,大姐也是肉墩子,肉多命好,大哥銀行工作大姐國企工作。徐劍就身材和二姐還可以扯上一點皮,二姐是均材,不能添丁點兒肉也不能少那么一兩二兩的,剛剛好,人家怎么看著都順眼。至于徐劍嘛,像是被爛工匠刀削斧劈修理過了頭,該留的肉不留都給割掉了,就剩個骨架子。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讓他不待女孩子們喜歡的,是他那張臉,像是被轟炸機地毯式轟炸過,坑坑洼洼,滿目蒼夷。
那高中那會兒,雖然遲了點兒,有些東西在他心里還是萌芽了,他也發(fā)現了自個兒的缺陷,甚是苦惱??砂謰屗赖迷?,他沒法兒問爸媽。他會問:為啥我模樣既不像哥也不像姐?有人說大哥大姐像媽,二姐像爸,那我是誰?爸媽這里是找不到答案了,那只好問哥,問姐。大哥說我怎么知道?這個問題你只有問你爸媽。那他怎么問呢。問大姐,和大哥一個腔調一樣的話一樣的套路。他想啊二姐和大哥大姐那么不同,文文靜靜的,像出生名門世家的,可能姐有答案,結果呢還是失望了。二姐說啊我也不知道啊,我懂事的時候啊,咱們爸媽已經不在了,這個,只有問你大哥大姐了。
他不會問了。好看的女同學,他偷偷地看幾眼,想法是有,但不敢想,那就沒有了想法。除了上課,他就打籃球,狠命地玩球。阿標也喜歡打籃球,早上起來早操之前,倆人就打球,打到晨跑,然后早飯然后上課。下課也打,午飯吃了又打,晚飯后又打,直到天黑咕隆咚看不見球會落到頭上,才罷。
大學是考不上的,那就上班吧??缮习嗟牡貎罕葘W校更糟糕,女人更勢利眼,更挑肥揀瘦,徐劍是渣,連男同胞們也不待見他。他成了孤家寡人,有什么意思!干脆,辭了自己干,替房子裝鋁合金門窗。房門屋窗像是一個人的面孔,要給人看的,講究點的人家不會怠慢,徐劍就有活兒干了。這多好,不用管同事待不待見自個兒,自己待見自己就行。女人嘛就算了,不抱希望。這行當差不多就和同齡的女人絕緣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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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燕筑巢,隱喻不合時宜的、以婚而“家”的飲食男女。
深度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