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梯里，四壁光潔，透明度極好的不繡鋼板，像平靜的海面，把人臉部的眉目神情都映照得清晰可見。
　　 廣告視頻一遍遍地播放著婚慶帖子，我的注意力卻被電梯里的一位中年女子吸引，只見她通身的黑色衣裙，但細細看來，每一樣又都很有特色。
　　 黑色上衣是毛線和亮布搭配的合身剪裁，側面拉鏈裝飾的圍脖緊緊圍住，顯示出頎長的脖頸；黑色皮鞋一溜長長的系帶，橡膠的軟底，上好的牛皮，看著都感覺到了腳上的舒服；最有特色的是那條裙子，魚尾裙擺收攏的部分，恰當?shù)嘏滹椓艘桓K子，在裙擺前面被布包裹形成滾邊，而在裙擺的后面露出繩子本色，打成了三個結，像是為了裙擺而收進，又像是不經(jīng)意而為之。如果說，裙子是一片海洋，那么，三個結子就是一簇精致活潑的浪花。腰部以下的兩個荷包，周邊用布包裹著繩子鑲了一個突出的邊，胯部很自然的寬于腰部，整體看起來，真是一種美的展示，我情不自禁地夸贊：“這裙子真好看?！?br />　　 雖然我和她并不相識，她卻朝我友好地笑笑，表達謝意，在電梯門開啟之時，走了出去。
　　 花香四溢的路上，我倆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這才知道，我們是一個學校的，她就在我的隔壁院系，是剛剛引進的教授，四十多歲，雖是藝術類的，但沒有那種異樣的激進打扮，她讓我叫她尹雯雯，我們就這樣成了朋友。
　　
　　 二
　　 我們學校最早是在北方的一個地級市。80年代初期，從“牛棚”里出來沒幾年的王校長，看到了改革開放的前景給學校發(fā)展帶來的機遇，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向南整體搬遷學校。
　　 暑假里，王校長組織了一個考察團，向南進發(fā)。一路上，當?shù)卣牭酵跣ｉL的訴求，都急不可耐地伸出了橄欖枝。一所大學能夠落戶當?shù)?，不僅是對當?shù)匚幕ㄔO起到了風向標的作用，也使當?shù)厝瞬排囵B(yǎng)的搖籃有了依托，況且還是這么好的一所大學，有這么多的專業(yè)在全國排得上名次，各個城市都自稱是梧桐樹，急于想招來這個金鳳凰。
　　 H市，臨海，又是每年消夏避暑的好去處，當時的定位就是文化，避暑。市政府一口氣給我們學校開出了很多優(yōu)恵條件，撥出的教學用地都是我們以前面積的倍數(shù)，還專門在近海又離市區(qū)不遠的地方辟了一塊教師公寓用地，并在規(guī)劃、建設等各個方面做出了全方位的保證承諾。這讓王校長一行人感動之余，合計下來，都覺得可能此處就是最好的所在，不宜錯過。
　　 H市看出了王校長的猶豫，怕他們繼續(xù)向南考察后改變主意，請示省委后，又加了幾項優(yōu)恵條件，一并擺出供王校長一行參考。
　　 在H市超強的誠意面前，再挑剔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王校長一行人討論一晚上，又和在校未出的相關人員互動，最終做出決定，停止向南考察，校址定在H市。我們在北方堅持了三年后，整體搬到了H市。這樣不留一草一木的遷移，于學校的發(fā)展是一件大好事，于各個家庭就有些地震般的耗損。夫妻倆都在學校工作的好說，一起走唄，而一個在學校，一個在地方工作的就有些頭疼。
　　 馬渤老師就是這樣的典型家庭。馬老師在院里擔任管教學的副院長，老婆柏麗在當?shù)氐娜耸戮秩慰茊T。公務員在地方是人人羨慕的香餑餑，行政編制是很難弄到手的，屬于稀缺資源，現(xiàn)在馬老師一下要到H市上班，柏麗調(diào)到H市人事局就不那么容易了，思來想去，柏麗都不愿意走了。
　　 最后，是馬老師的一著棋盤活了這個家，他把柏麗調(diào)入了學校的人事處，這才有了一家人隨學校搬離的喬遷之喜。
　　 風光秀麗的H市，海風微拂，氣候宜人，很輕易的就將向往大海的青年才俊招至麾下，比在過去北方的那個地級市，更具號召力和感染力。學校的選址，讓招生工作省去了很多無用功，也招到了更多的優(yōu)秀學生。
　　 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幾個工科類的學科，因為優(yōu)秀人才的不斷加入，成果不斷，一直處于全國的領先地位。學校根據(jù)市場對藝術等文科人才的需求，決定加強人文學科的建設，引進這些方面的學術帶頭人，尹雯雯老師就是這樣被學校在校務會上全票通過，以給房，給科研啟動經(jīng)費等優(yōu)惠條件，被學校安排到藝術學院任文藝理論的教學和研究。
　　 當然，我喜歡這里，有美麗的海水。更喜歡在夕陽西下時佇立海邊，看潮水一波波沖來，享受一種生活的愜意。
　　 四月芳菲天，人的心情也格外舒暢，像海水一樣，波光瀲滟。我穿上風衣在電梯口等著電梯下行，但見電梯門開處，尹雯雯穿著一襲墨綠色的薄呢連衣裙，正對著光鑒可人的電梯板壁整理著頭發(fā)，看見我走進電梯，主動招呼我，手卻還在將頭頂上的一縷發(fā)絲歸到一邊，我玩笑道：“搞藝術的就是不一樣，一絲不茍?！?br />　　 走進學院的辦公樓，一路和學生、同事打著招呼，進到辦公室后，我把準備上報的課題材料歸攏后，來到院長馬渤的辦公室，他現(xiàn)在主抓全院工作，科研這一塊由他分管。我輕輕敲著馬院長辦公室的門，只聽見一聲：“請進！”
　　 我向下按著門把手，將門推開，咦，尹雯雯在里面。她轉身面向我，一襲立領的套頭連衣裙顯得特別合她的氣質(zhì)，微微蜷曲的頭發(fā)在耳朵底下，知性又文雅?？伤粋€搞藝術理論的，和我們工科有什么交集？她怎么會在馬院長的辦公室里？還沒有容我仔細想清楚，尹雯雯不動聲色的微微抬了一下眉頭，笑著對我說：“凌老師，不耽誤你們談事，我先走了?！?br />　　 我目送著她走向院長辦公室的門口，半天也沒有愣過神來。
　　 是馬渤叫著我：“凌老師，你有事？”
　　 我迅速調(diào)整自己，開始匯報課題的相關事宜。匯報完畢，走出馬渤的辦公室。尹雯雯的電話打了進來，她像是算準了我們的談話時間，真是神了：“我想你們已經(jīng)談完了，怎么樣，晚上一起吃飯？”
　　 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巷子里，我找到了尹雯雯電話告訴我的餐廳。這是一個廢棄的老廠房改建的，紅磚裸露，房梁縱橫，餐廳就著這樣的元素，置頂歐式的吊燈，各種卡座，三筆兩筆潑墨似的油畫，看似隨意，卻是低調(diào)奢華的祥和氛圍。
　　 尹雯雯已在二樓的一張鋪著粉白色桌布，桌上放著一瓶紅玫瑰的餐位等著我。她知道我的時間觀念很強，菜已被一盤盤地端到桌上，高腳酒杯里的干紅襯著她白皙的臉，顯得秀氣而生動。我落座后，尹雯雯端起酒杯：“來，凌老師，為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吃飯干杯?！苯又终f，“這個干杯理由很正常吧？”
　　 我接過她的話頭：“正常，正常，這個第一次吃飯應該我請你的?！?br />　　 “沒有應該不應該，是到了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了。”尹雯雯又一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望著她有些微微泛紅的臉，看著她幾次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有話要說，她有事情要講，而我此行的目的就是當她的聽眾，我很快找到了今晚自己扮演角色的位置。
　　 果不然，尹雯雯開口了：“今天，你在馬渤的辦公室見到了我，想知道我是干什么去了嗎？”
　　 我望著她，一幅期待的眼神，等著她講下去。
　　
　　 三
　　 “我是人們嘴里的老姑娘。我的父母早逝，我是大哥大嫂帶大的，幾個哥哥很疼我，小時候只要有人欺負我，他們都會幫我出頭，雖然沒有父母之愛，我也算是在幸福窩里長大。”尹雯雯開始了講述。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我對這句古話深有體會。因為有他們的呵護，我的注意力特別集中，學習一直不錯，就這樣一直讀到博士，都是大哥大嫂供養(yǎng)著。高處不勝寒，越讀，年齡越大，越難得找到合適的男朋友，嫂嫂一句‘將就找一個嫁了算了’這樣的話都沒有說過，她由著我一路折騰，一路打拼，一直到我現(xiàn)在夠條件被引進。”
　　 “今年，我和馬渤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相遇，他是清楚我的情況的，朋友先前已經(jīng)給他作過介紹。所以他主動接近我。我從他口里知道，他的獨苗兒子正上大三，他很少提及他的老婆，我后來從朋友那里得知，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可一般人說起來，都不知道他已經(jīng)離婚這事，有的人聽說這事竟然很驚訝?！?br />　　 聽尹雯雯講到這里，我也很訝異，馬渤離婚了？從來沒有聽說過呀。也許我們只是工作上的交往，我這人也很自我，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也很少關心過問，更不用說去八卦了。
　　 看著我不甚明了的表情和欲言又止的肢體動作，尹雯雯點了點頭，繼續(xù)講述。
　　 原來，馬渤的妻子柏麗在調(diào)到學校人事處以后，負責教師職稱和工資晉級這一塊，因為曾在以前的地方市局干過，工作熟練程度和辦事的力度，很得H市人事局相關人士的賞識，經(jīng)過和學校多方交涉，將其調(diào)到了市人事局。
　　 幾年后，馬渤到京城攻讀博士。已近不惑之年的馬渤，為了靜下心來知識更新，做好了背水一戰(zhàn)的準備，他先是辭去了院里的行政職務，其他一切事務能推都推掉了，講課也只是取工作量的最低線，基本是全脫產(chǎn)在京城苦讀。雖然幾次都想打退堂鼓，但最終還是說服自己堅持下來。幾十萬字的博士論文做完時，他也快脫了人形，高血脂降到了正常值，發(fā)際線高到了頭頂，這些都是為一紙博士文憑付出的代價，他卻沒有料到，更為頭疼的事還在后頭。
　　 柏麗在馬渤取得博士文憑，也就是帶上博士帽的那天，被下派到區(qū)人事局當局長。兒子正值高考備戰(zhàn)的關鍵階段，生活的關照，思想的溝通，日常的陪伴就都留給了剛剛回到學校的馬渤，處于讀書期間疏于對兒子照顧的愧疚，馬渤沒有怨言。可一直沒有裝修的三室兩廳的教師公寓，馬渤提出裝修一下，讓兒子在上大學之前和他們一起享受大房子帶給這個家的舒適，柏麗卻沒有一點反應。夫妻之事也是能推就推，或半推半就，讓馬渤如墜霧里云里。
　　 周五的下午，馬渤早早地開車出門，準備到幾十公里以外的區(qū)里接回柏麗。即使這么早出門，周末也是堵得慌，紅燈停車，馬渤無奈地望著天上云彩，近處是片片薄云，遠處的天邊，一朵朵的白云像花兒一樣，層層疊疊，和近處的薄云連接，真像是霧里看花。
　　 好不容易，走走停停，開到了區(qū)人事局，正好到了下班時間。馬渤很興奮，想著不用等多長時間就可以開著車，載著柏麗回家了，他故意不給柏麗打電話，想給她一個驚喜。他把車停在下班出門必經(jīng)的車位上，看著一個個下班往家趕的人們，半天不見柏麗人影，想著她是真的忙，忙得周末下班都不能正常。
　　 馬渤懷著疼惜老婆的心情耐著性子等待，在工作人員陸續(xù)快要走光的當口，看見柏麗在辦公樓門口出現(xiàn)。馬渤興奮地推開車門，卻見和自己車子隔著幾個車位停著的一輛車里出去一個男子，向柏麗站著的方向疾步走去，柏麗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迎向男子。
　　 接著，他們肩并肩，向停著的車子走來，因為彼此熱絡地講著話，馬渤停在那兒的車也被柏麗忽略了，男子紳士地為柏麗拉開車門，坐穩(wěn)后揚長而去。
　　 這一幕，像視頻播放一樣，撞擊著馬渤的視覺神經(jīng)，他僵持著站在車門邊的身子，生硬地坐回駕駛座椅上，兩眼暗淡，頹喪地看著車子對面的辦公樓，男子漢的自尊和驕傲，瞬間被擊得支離破碎。失神的目光不能聚焦，眼前老是回閃著柏麗和那男子肩并肩說笑的畫面。
　　 想著讀博期間，柏麗的冷漠，自己讀完博士回H市后柏麗對家的甩手，眼前的一幕讓他幡然醒悟，他一直不明白的問題，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答案。也許，答案早就放在了那里，只是自己罔顧事實，害怕面對，馬渤這樣想著，啟動車子，一個人幽幽地開車回家。
　　 晚上8點，柏麗打給馬渤電話，稱今晚加班不回家了，馬渤聽完電話一句話都沒有說，放下聽筒，拔下了電話線。
　　 夜，萬籟俱寂。兒子已經(jīng)熄燈就寢，馬渤，這個從來在家里最晚上床的人，卻在清冷的月色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裊裊煙霧在沒有燈的暗夜，借著一彎新月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臉，有些硬朗，有絲絲冷光。
　　 馬渤想起，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和他一起留校的鐵哥們在電話里的沉重訴說：“我今晚把和上司混在一起的婆娘轟出了家門，連同她的所有衣物，我不想留一點念想。我嫌臟，我怕影響到兒子的三觀?！?br />　　 馬渤當時覺得哥們的反應有些過激，做法太過沖動。再怎么都是一家人，還是好說好商量。沒想到，這樣的事攤到了自己頭上，馬渤決定和柏麗好好談談。
　　 攤牌的日子到了，也必須攤牌了。為了家的完整，為了兒子能夠安心高考，馬渤向柏麗提出：“只要你回歸家庭，以前的事情我只當是沒有發(fā)生。我為了自己的學業(yè)，也沒有完全盡到丈夫的責任和義務，所以不能都怪你?！?br />　　 馬渤是一個有擔當?shù)娜耍恢庇X得這個事情不是單方面的問題，夫妻，夫妻，就是相互扶持。讀博期間，作為丈夫，可能忽略了柏麗的情感需求，因此造成的后果應該由自己承擔。
　　 柏麗清楚馬渤的為人，也正是依仗這一點，聽著馬渤說出的寬容之語，柏麗半天沒有做聲。她從容地坐在書桌前，不停的在一疊信紙上用水性筆劃來劃去，室內(nèi)的空氣中彌漫著躁動和不安。馬渤從沙發(fā)上站起，走到柏麗的身邊，輕輕撫摸著她豐腴的肩膀。
　　 柏麗仰臉看著馬渤開口了：“我現(xiàn)在區(qū)里任職，史局長已經(jīng)說過了，換屆的時候就調(diào)我到市局進班子。這些年，一路走來，我清楚我自己想要什么?！闭f話的口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