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沐陽從市里上車時天快黑了，回到縣城已經(jīng)七點。已近年關，路邊的法桐樹上霓虹燈流光溢彩，把大街裝點成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一副節(jié)日的歡樂氣氛。她無心欣賞這一切，一路上心急如焚，總是責怪車跑得太慢。弟弟在幼兒園忘記交代舅媽接回來，這會不知哭成什么樣子，車門一開，她第一個沖出來，快步走到一旁的停車點，騎上放在那里的電瓶車，向幼兒園奔去。
　　 這段時間，她的生活處于高度緊張之中，媽媽在市醫(yī)院安裝假肢，早晨她要送弟弟上幼兒園，接著坐公交車往市里趕，晚上趕回來接弟弟回家，忙得像陀螺一樣。爸爸在醫(yī)院照顧媽媽，年齡大又不識字，每天化驗拍片量溫度很多瑣碎事，盡管有護士熱心幫助，她還是不放心，本來她想帶弟弟一起來醫(yī)院，不用來回折騰，這段時間孩子發(fā)燒感冒的特別多，她擔心弟弟被傳染，只好就把弟弟留在家里，自己辛苦一點。
　　 沐陽今年十六歲，同伴們還在讀書上學，躺在媽媽懷里撒嬌，她只有羨慕地看著。媽媽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這些年是姥姥姥爺照顧。如今自己初中畢業(yè)，已經(jīng)長大了。姥爺姥姥年紀越來越大，不能再給姥姥增加負擔，她不顧姥姥的反對輟學回家，她要扛起這個家。生活清苦點，她還是很知足，她感謝爸爸媽媽把她帶到這個世界，并且給她帶來一個聰明可愛的弟弟。弟弟是她生活的支柱和依賴，是她的希望，雖然生活的重負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還是勇敢地挑了起來。
　　 她在一家美容院工作，初來一起學習的四個人中，她年齡最小，學得最認真，一個月后就能獨當一面，老板王姐十分喜歡她，學徒期間就給她工資，對此她十分感謝。她渴望掙錢，錢對她來說是多么重要，媽媽的藥費、弟弟的奶粉、家里的日常開銷……雖然工資不多，但也緩解了家庭的壓力。她對自己很苛刻，對弟弟卻從不吝嗇，哪怕兜里只剩一塊錢，她也毫不猶豫地用在弟弟身上。她愛弟弟，她不想因為家庭原因給弟弟的幼年生活帶上陰影，她寧可委屈自己，也要滿足弟弟的要求。今年春天，四歲的弟弟吵著去幼兒園，沐陽為難，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她有點力不從心，可是看到弟弟純真的眼神，她答應了弟弟的要求。
　　 來到幼兒園，一個年輕的女老師牽著弟弟的手站在門口。弟弟臉上帶著淚痕，看見姐姐的身影，他掙脫老師的手撲過來，沐陽抱著弟弟，對老師歉意地笑笑。她讓弟弟站在電瓶車的前邊，姐弟倆有說有笑地回家。
　　 家距離縣城一公里，姐弟倆說著話一會就到了，村中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姥姥家在村頭，她推著車走進大門，弟弟跳下車高叫著姥姥往屋里跑。姥爺聞聲，蹣跚著走出門外，把外孫抱在懷里。姥姥接著也迎出來，迫不及待地向沐陽詢問她媽媽的情況。
　　 “媽媽很好，身體正在恢復，過幾天就可以裝假肢了?！便尻栕哌M屋里，一邊吃飯一邊說。其實她心里很難受，媽媽截肢后本來瘦小的身軀更小，那種錐心的疼無以言表。今天冬天冷，媽媽的腿凍傷慢慢腐爛，醫(yī)生說只能截肢，姥姥開始不同意，后來看女兒的腿越來越厲害，只好答應了。
　　 “我要給媽媽裝假肢，讓媽媽走路?！便尻枌牙颜f，揣著舅舅和姨媽他們湊的費用，沐陽帶媽媽走進了市醫(yī)院。
　　 “沐陽，出院后你媽媽是不是就可以自己走路了？”姥姥還是不放心，她不相信，那么多年了，女兒從來沒有站起來。
　　 沐陽說：“姥姥，是真的，醫(yī)生說拄著拐杖可以站起來，也可以走路。這幾天有幾個出院的，就是自己走出去的。”
　　 “那敢情好，盼著你媽媽自己走出來?！崩牙颜f著，眼淚禁不住落下來，女兒是她的心病，這輩子她最虧欠的就是小女兒。
　　 想到媽媽以后可以走路了，沐陽心里充滿了希望。
　　 吃完飯，沐陽和姥姥姥爺說了一會媽媽的情況，弟弟吵著要喝奶，她看看手機，已經(jīng)八點多了，這是弟弟的習慣，喝奶是想睡覺了。沐陽起身給弟弟沖奶粉。弟弟的奶粉是她每月最大的開支，一桶奶粉二百多元，幾天就喝完了，依著姥姥就不給弟弟喝了，可是沐陽舍不得，弟弟從媽媽肚子里就營養(yǎng)不良，免疫力特別差，自己辛苦一點也不能委屈了弟弟。
　　 弟弟喝過奶粉，她帶著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沐陽早早插上電褥子，被窩里暖乎乎的，給弟弟脫了衣服，自己脫衣上床摟著弟弟。躺在床上，她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輕輕地拍著弟弟的后背，從小弟弟喜歡姐姐拍著自己的后背入睡。
　　 弟弟睡著了，看著弟弟，沐陽心里涌上一股柔情，因為這個家，她失去了少女快樂的時光，同伴們買衣服，聚餐，到各地游玩，她摸著兜里的錢，只能偷偷地躲開。她委屈過，抱怨過，可是看到弟弟純真的眼睛和頭發(fā)灰白的爸爸，心中那股抱怨化作一聲深深的嘆息。
　　
　　 二
　　 沐陽從出生就住在姥姥家。
　　 沐陽的媽媽叫巧云，一歲多時小兒麻痹癥造成癱瘓，從小抱著一張小板凳爬行，累了就坐在小板凳上休息，她有點傻也知道愛漂亮，也和正常女孩子一樣愛美，對著鏡子梳理頭發(fā)，向媽媽要花發(fā)卡，她是父母的小女兒，因為殘疾，父母偏愛她許多，哥哥姐姐們也呵護她。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成家后，家里寂靜起來，母親下地，父親去工地打工，巧云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看天。漸漸長大的巧云越來越寂寞，沒有同伴，沒有朋友，她的世界就是院子，陪著她的就是那臺電視機。她喜歡看電視，小時候看動畫片，慢慢的，她喜歡看言情劇，她看得如癡如醉，如果哪個不小心給她調(diào)臺，她會生氣吵鬧，看到劇中娶親的片段，她臉上露出渴望的神色。母親知道女兒的心事，巧云想嫁人了。父母也希望有人娶了巧云，他們放出話，誰娶巧云，他們不要彩禮，多給陪嫁，可是沒有哪家愿意娶一個又傻又癱瘓的女子做媳婦。
　　 又過了兩年，巧云歲數(shù)越來越大，同齡人一個個也成婚了，她變得心煩意亂，聽見誰家辦喜事就發(fā)脾氣，幾天不吃飯。母親干著急也沒辦法。又是一年過去了，表姑上門提親，男方是她的鄰居四有，四十多歲，腿有點殘疾，三個哥哥都成家了，剩下他和母親生活，他不嫌棄巧云癱瘓，他希望有個說話的人，愿意照顧她。兩人相差二十歲，母親猶豫了。巧云傻乎乎的，倒挺高興，終于有人愿意娶她了。女兒同意，母親不好說什么，商量好了日子相親，四有來了，他個子不高，一臉的敦厚相，巧云臉上飛起紅云，她相中了四有。四有也高興。巧云雖然癱瘓，但長得漂亮，說話不清楚，可以聽懂。既然兩人都愿意，婚事就算定下來了。四有家太窮，幾間破舊的草房，四有的母親年齡又大，母親擔心女兒嫁過去四有照顧不了，就和四有商量結(jié)婚后隨巧云住在娘家，四有當然高興，四有的母親也同意，一個月后，四有和巧云成親了。
　　 婚后的巧云似乎變得聰明了許多，臉上多了幾分女性的溫柔，白天四有隨岳父去工地打工，晚上巧云拉著四有看電視，她的心情越來越好。幾個月后，巧云居然懷孕了，這可是出乎任何人意料的事。父母高興，四有高興。巧云更高興，她沒想到自己還能當母親，撫摸著腹部開心地笑。日子一天天過去，迅速長大的胎兒使她行動越來越艱難，她每天躺在床上，腹部漲得難受，由于身體原因，醫(yī)生建議巧云提前生產(chǎn)。四有聽說要剖腹產(chǎn)，一個勁地搖頭，他心疼妻子，那一刀割開肚皮該有多疼！最后還是巧云說，為了孩子，再疼她也不怕。雖然她說得含糊不清，但堅決的神色令人感動。
　　 巧云被推進產(chǎn)房，半個小時后，沐陽從媽媽腹中取出，小小的嬰兒躺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鬧，一雙眼睛懶洋洋的，似乎不適應這明亮的世界。姥姥忙不迭地從護士手中抱過外孫女，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這女孩是不是健康，如果和她媽媽一樣該怎么辦？四有不知道岳母的心事，看著粉嫩的女兒，高興地合不攏嘴：終于當爸爸了！
　　 姥姥希望外孫女健健康康地長大，希望外孫女的生活充滿陽光，就給外孫女取名“沐陽”。姥爺說這是男孩的名字，四有沒意見，管它沐陽沐陰，只要女兒好，叫什么名字都可以。
　　 幾天后，巧云該出院了，依著當?shù)氐娘L俗，出嫁的女兒不允許回娘家坐月子，母親不管這些，巧云的幾個哥哥嫂子也心疼妹妹，同意妹妹回家里，于是，沐陽回到姥姥家，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姥姥最擔心的事是她的腿，每天擼著沐陽的小腿看，盡管醫(yī)生告訴她不會遺傳，她還是擔心，沐陽越長大她的心事越重，她害怕沐陽感冒發(fā)燒，記得女兒得病的前兆就是發(fā)燒，沐陽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讓她心驚肉跳，有一次下大雨，她擔心沐陽冷，就給她蓋了一床薄被，半夜摸到沐陽滿頭大汗，她慌忙冒雨去鄰院喊醒睡夢中的大兒子，騎著摩托車往縣醫(yī)院趕，醫(yī)生檢查后說孩子沒事，是蓋得太多的原因。虛驚一場，舅舅氣得抱怨母親。母親好像沒有聽到，外孫女沒病就好。
　　 在姥姥姥爺?shù)膿闹?，沐陽順利地過了兩歲，三歲……村里的醫(yī)生告訴姥姥：現(xiàn)在條件好了，從小注射疫苗，那些稀奇古怪的病沒有了，姥姥半信半疑，等沐陽長到六歲并無異樣，姥姥姥爺?shù)男牟欧帕讼聛怼?br />　　
　　 三
　　 在姥姥姥爺?shù)暮亲o下，沐陽漸漸長大了，懂事的她越來越感到壓抑，她怕放學，看到同學呼喊著爸爸媽媽她羨慕，坐在姥姥的三輪車上，她多年希望是媽媽接自己放學多好?；氐郊依铮鎸δ赀~的姥姥姥爺，滿臉皺紋的爸爸，癱坐在家里的媽媽，她感到自己的世界是那么沉悶。她渴望有個弟弟，放學后帶著他玩，他圍在自己身邊“姐姐，姐姐”地叫著，多么幸福?？墒牵瑡寢屔眢w不好，姥姥說不能再生小弟弟，為這她偷偷地哭了好多次。
　　 十二歲那年，接連兩天不見媽媽，舅媽告訴她，媽媽去醫(yī)院給她生小弟弟了，喜從天降，她傻了一般，媽媽從醫(yī)院回來了，看見爸爸從車上背下媽媽，她理也不理，只顧奔向姥姥抱著的弟弟。
　　 弟弟又瘦又小，一臉的皺紋，她好心疼：太丑了，像個小老頭。她感覺弟弟很可憐，她想抱抱他，姥姥不讓，說弟弟太小，怕驚嚇，姥姥把小弟弟放到自己的床上，沐陽乖乖地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
　　 “姥姥，給小弟弟叫點點吧?！便尻栒f，小弟弟小嘴囁嚅著，很可愛。
　　 “行，聽大孫女的，就叫點點。”姥姥眼里滿滿的慈愛。雖然女兒生孩子她一百個不愿意，可是既然孩子意外來了，她也滿心喜歡。
　　 弟弟一天天長大了，每天放學，沐陽總是先看看小弟弟，給他換洗尿布，喂奶粉，等到弟弟睡著了她才寫作業(yè)，弟弟漸漸習慣她的存在，無論哭得多厲害，只要看見姐姐就會咧開小嘴笑，伸著小手要姐姐抱。
　　 弟弟三歲那年，姥爺?shù)昧四X血栓住進了醫(yī)院，姥姥沒有時間照顧弟弟了，兩個舅舅也顧不了他們，那年沐陽考上高中，盡管她渴望上學，可是爸爸沒有能力供她讀書，家里的條件也不允許她繼續(xù)讀書。
　　 她輟學了。
　　 弟弟咯咯地笑了，一定是夢見了高興的事。她也想笑，再過幾天媽媽就要出院了，她渴望媽媽站起來，哪怕是拄著拐杖，也可以自己走路了。
　　 她太累了，不久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見爸爸媽媽牽著她和弟弟的手，走在霓虹璀璨的大街上，身后是姥姥姥爺含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