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亭】三個啞巴(散文)
近來聽小說《秦腔》,瘋子引生的口中反復(fù)出現(xiàn)“啞巴”兩個字,牽出了我童年的一段記憶,寫出來,你且當(dāng)故事聽吧。
童年時,生活里耳聞目睹的人事占據(jù)了我最早對世界的認識。那會兒我家住村西南,屬于2隊,東鄰是1隊。聽2隊的大人們說,一隊的人都尖,日子比其他隊的人過得好,也因為1隊人太尖了,所以1隊出了三個啞巴。記憶里這三個啞巴住在同一條街上,且三戶人家分別相隔幾十米,村里人分別稱三個啞巴為大啞巴、小啞巴、傻啞巴,大啞巴家住街東,是個男的,小啞巴家住街中,與大啞巴年齡相仿,是個女的,傻啞巴家住街西,年齡稍長,是個男的。
大啞巴,個頭很高、眼睛很大,樣子很兇。記得一次放學(xué),我和一幫孩子從他家門口過,大啞巴正站在門口朝西張望,調(diào)皮的冬子沖著他哇啦哇啦學(xué)他說話,他一把捉住冬子,要往道南那口枯井里扔,那口井以前是供1隊人生活用水的,村里一個小媳婦跟婆婆拌嘴負氣投井死在里邊了,那井便廢棄枯竭了。那天大啞巴腋下的冬子嚇的哇哇大哭,從此我們誰也不敢惹大啞巴了。
記憶中小啞巴樣子算不上好看,但她很白,“一白遮十丑”,她在孩童時的我眼里就算是個美人了。記憶里她棉襖外常罩了一件杏色的夾襖,梳著兩根短短的麻花辮,辮梢用毛線纏的緊緊的。對她最深的印象是一個春日她對著我笑,且是大笑,邊笑邊用手指著我跟她的小腳母親說著我聽不懂的啞語。記得那個春天我剛學(xué)會了跳繩,放了學(xué),我輪著繩子往前跑。雖說入了春,但棉衣還沒脫掉呢。整個人跑的熱氣騰騰的,一根繩子,從我頭頂?shù)侥_下繞過來繞過去。我的額頭、鼻尖都頂著汗珠。從小啞巴家門口過,小啞巴就穿著那件杏色的夾襖和她媽在門口站著,我從她們母女身旁經(jīng)過,她就指著我大笑起來,至今我也不明白她為什么笑,也沒有理會,我小小的心思都在手中的一根繩子上呢,誰會關(guān)心一個啞巴莫名的笑呢?
后來聽大人們說,大啞巴和小啞巴戀愛了?,F(xiàn)在想來,我上學(xué)、放學(xué)常常見到兩個啞巴站在各自家門口對望,只要小啞巴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大啞巴面容就柔和起來了,不再是一副兇巴巴的樣子,望著冬子也會眨巴著眼睛笑兩聲了。小啞巴眼里水水的,那會兒小,不懂,現(xiàn)在想來,那雙眼里都是戲啊,是普救寺里崔鶯鶯對張生的回眸一笑,是杜麗娘游園后對柳夢梅的魂縈夢牽,還是斷橋上白娘子對許仙的一聲輕喚?后來聽說,小啞巴的媽誓死不同意小啞巴嫁給大啞巴,她說兩個啞巴組合再生個啞巴,可怎么過活?所以只要不瞎不啞,人窮點、丑點都不算啥,于是在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晌午大小啞巴牽著手從苞米地里走出來后,小啞巴就被她的小腳媽嫁給了二十里外一個瘦小的跛腳男人。聽聞小啞巴被跛腳男人用自行車馱走那天,被他爸鎖在廂房里的大啞巴哭的撕心裂肺。附近幾戶人家都聽的揪心。后來呢?后來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后來天就暖了,槐花就開了,村子里繚繞著陣陣香氣,我忙著和伙伴們在姥姥家的后院里擼槐花吃,大人們說起大啞巴幾天水米不進的事我也無心聽了。
因為傻啞巴,我害過一場病,被他嚇的,幾天迷迷糊糊,高燒不退,村里的老神仙九太太說我丟了魂,讓我奶奶用水瓢白線給我招魂,正午,病奄奄的我被媽媽從炕上抱起來,站到院中央,頭上頂個水瓢,手腕上系一根長長的白線,線一端一直延伸到院外。奶奶在我面前絮絮叨叨說一番話,我迷迷糊糊被媽媽扶著,也聽不清奶奶說的是啥,說完奶奶對著太陽喊我的乳名,連喊三聲,我一一答應(yīng),連續(xù)招了七天,我才好起來了,我沒跟任何人說起那天放學(xué)時的事,跟誰也不曾提起。今天是生平第一次提起。記得那一天我穿了我媽給我做的一件新衣服上的學(xué),那是我童年穿過的最好看的一件衣服了。媽從村里一個叫娜的孩子借的衣服樣式,娜的那件衣服是沈陽的表姐穿剩的,媽叫人照樣子剪裁好,然后她親手給我縫的。衣服是用紅藍兩色條絨布做的,上邊是紅條絨,下邊是藍條絨。當(dāng)時少見的娃娃領(lǐng),衣兜也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半圓形的,而且黑色的扣子用紅色的條絨布包了。我是守在媽身邊看她縫好最后一??圩?,然后迫不及待穿了去上學(xué)的。那一天我的心里美美的,下課手總會不自覺的放進兜里。放學(xué)了,我又手插進兜里往回走,路上我要穿過一個胡同,那天我正走著低頭看著紅色的扣子,忽然一雙大腳出現(xiàn)入我眼底,我一驚,一抬頭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傻啞巴,一張長的出奇的臉,圓圓的眼睛、黑黑的臉膛,黑衣黑褲黑布鞋,像個黑無常,我還驚魂未定呢,他俯身捉住我把我箍在懷里,并狠狠在我臉上親了一口,至今依稀記得啞巴硬邦邦的胡茬扎的我生疼。我嚇的大哭起來,剛好一個買豆腐的老頭推著推車拐入了胡同,他便放開了我,回家我就病了,上天把我放置在窮鄉(xiāng)僻壤的環(huán)境里,知識少得可憐,當(dāng)時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沒對任何人講過那天的事,只是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再也不敢走進那條胡同了,每天寧可繞了很遠的路上學(xué)或回家。
周末閑暇,還原并記錄下一段兒時的記憶。記憶是很奇怪的東西,有些事情可以忘得猶如曾經(jīng)沒有發(fā)生過,然而,時隔多年,我沒有忘掉關(guān)于三個啞巴的那些事。至于后來三個啞巴的命運,我不曾關(guān)心過,也無從知曉了。但無論如何,生而為人,上蒼已經(jīng)虧欠他們了,我希望他們晚年安好。如有來生,希望他們都是健全人,且擁有修成正果瓜瓞連綿的俗世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