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父親最后一次住到了人民醫(yī)院的腫瘤科，床位是最外側(cè)挨墻的56床，屬于多加出來的床位，原本是三人床位的病房，由于病人多，床位不夠，便又加了床。
　　 父親入院的當(dāng)晚，最里側(cè)的47床來了一名女病人，聽說是從安陽腫瘤醫(yī)院轉(zhuǎn)過來的，一來離家遙遠(yuǎn)，不方便；二來報銷醫(yī)藥費也要少很多；三來，我猜大概也是看反正是等日子了，哪兒都一樣吧。夫妻倆頭上的白發(fā)彰顯著他們的年齡，我說看上去年齡不小了，妹妹說怎么說也得六十歲朝上吧。
　　 后來才知道，女人才45歲，男人比她大六歲，也就才51歲。
　　 女人性子有點剛烈。由于她的病床在臨窗，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里，陽光都照在她的床上，男人大約怕刺著媳婦，總是要拉上窗簾，且喜歡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病房里的活動便總是需要開著燈，而護(hù)士碰到白天開燈便要嚷嚷，且會立馬關(guān)掉。到后來，大家誰也不想被護(hù)士嚷嚷，所以都不去開燈，就那樣在昏暗的空間里活動。有次，我給父親喂藥，看不清，隨口說了句：太暗了呀，屋子，窗簾能不能拉上一邊呀，留下一邊就不太暗了。女人的耳朵倒怪靈敏的，立馬說她男人：“誰讓你拉窗簾的，害得人家看不清，快拉開?！?br />　　 平時就兩個人伺候：丈夫和二姐。大姐打工，偶爾下班回來路過來看看。丈夫晚上值班，白天偶爾也回去吃飯、休息。二姐基本像上班一樣，每天上午準(zhǔn)時過來，傍晚回去。來時會給她帶點飯：雞蛋疙瘩湯了，雞蛋煎餅了等。但是她從來不給那個男人帶飯，就連煎餅也只給女人帶薄薄的一小張。大家都對這個事頗為不解，私下里議論：反正是帶，多帶一份又咋了？真是奇怪。
　　 丈夫長得身材魁梧，皮膚瓷實黝黑，給人的感覺是體力勞動者，但卻戴了一副與他的身份不太相稱的黑色眼鏡。經(jīng)常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似是在笑，卻又不像，很多時候跟他身處的場合很不相稱。
　　 二姐經(jīng)常穿著一件廉價的黑色小夾克，皮膚粗糙黧黑，頭發(fā)染成了栗黑色，微卷，隨意綁在腦后。
　　 女人剛住進(jìn)去時還能在姐姐的攙扶下，扶著床頭慢慢走去上廁所，沒幾天就下不了床了。二姐伺候得很是用心，一會兒搖搖床，調(diào)調(diào)高低，給她墊上枕頭被子，讓她躺著或者坐著。一會兒給她熱盒奶喂她喝幾口，一會兒又給她熱個香蕉喂她，盡管都是吃喝一點點，二姐也不嫌費事，看她嘴皮干了，不時地給她喂水。每次都是哄著勸著盡量讓她多吃或者喝幾口。
　　 相比于二姐，男人就顯得沒耐心多了。到飯點了，就問聲：你吃啥？女人搖搖頭，他就不去買了。有時候即便買來了，也是弄到白色的塑料碗里一點點，用勺子喂給女人，女人象征性地吃一點點，就推了碗，男人從來不哄勸著吃。鄰居給了幾顆洗好的大紅棗，說男人，這個很甜，很好吃，你喂她吃吧，男人就拿起來問女人吃不吃，女人搖搖頭，他便作罷，把棗扔在了窗臺上。
　　 第二天，46床的陪護(hù)家屬悄悄地跟我說，我昨天給她的那幾顆大紅棗被男人吃了，你看他就一點也不知道心疼媳婦，每次都只問一聲吃不吃，你說你要是洗了喂給她，她多少不能吃一點嗎？那是我女婿到新疆出差時買的，正宗的和田大棗?。⊙赞o之間，帶著某種惋惜和指責(zé)意味。
　　 夜里，女人呼吸困難，發(fā)出求救聲，男人有時候立馬起來去喊醫(yī)生，有時候卻睡得很死，任由妻子在那兒哼哼，就是沒有動靜。有時候滴水早就完了，他還沒有去喊醫(yī)生。那位和藹可親的胖護(hù)士便半是認(rèn)真半是玩笑地說，你看你，別人都找大漢子（方言，丈夫），好讓心疼自己呢，我看你這大漢子可一點都不知道心疼媳婦啊，男人撓著后腦勺，訕訕地笑著。
　　 有次男人站在我父親的床頭，小聲跟向我弟弟打聽父親的年齡，說你家最起碼也七十多了，而我家才四十五啊，也是挨時間呢，口吻里聽不出感情色彩，仿佛在說別人家的事。
　　 女人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據(jù)說又添了新病癥，幾乎已經(jīng)不再進(jìn)食。有天，二姐在時，女人嚶嚶地哭著，二姐小聲安慰著她：“要放開心，你這樣攥著心，病就不容易好啊。”沉默了會兒，二姐說：“你的錢在哪兒，不要讓他知道，還要留著養(yǎng)孩子呢?！甭犓f在一個柜子的什么抽屜里一個塑料袋包著。二姐說：“讓他幫你出住院費吧，你看你都成這樣了，他就不該出點錢嗎？花了這么多錢了，都是你自己的……”女人哭得越發(fā)傷心了。
　　 某天，女人的女兒，一個長得高大的年輕孕婦進(jìn)來了。她并不湊近媽媽，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床頭看著二姨在喂飯。二姨讓她走近去喂媽媽，她卻連連擺手。二姨有點生氣：“怎么？你當(dāng)閨女的不該侍候你媽呀！來侍候你媽幾天！”女兒干脆快步小跑出了病房。后來，女人跟女婿一起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女兒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床頭。女婿偶爾會上前喂口水，女兒有次想湊近，女婿連連擺手，示意她離遠(yuǎn)點。女兒真就趕緊退到床尾遠(yuǎn)遠(yuǎn)站著，女婿喂完，倆人就立即離開，絕不多停留，仿佛怕感染了病毒似的。
　　 時間長了，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女人的二姐嘴里知道了些事情。
　　 女人和男人是二婚，女兒是女人帶來的，那個十一歲的胖胖的兒子是跟這個男人生的。
　　 女人四年前就得了乳腺癌。
　　 當(dāng)時連做手術(shù)我們都沒有沒有讓他伺候一天，就我和我姐管侍候，為的是讓他趕緊去掙錢。原本想著讓他們好好過日子，誰知男人作踐伺候，居然在外面找人，去年春天妹妹犯病后，我們就不再怎么搭理他了，讓他一個人侍候好了，誰讓他賤了。二姐淡淡地說，已然沒有了當(dāng)初的大風(fēng)浪。
　　 哎，我家三兒命不好啊！
　　 當(dāng)初圖他們家在縣城，想著能夠脫離了農(nóng)村，誰知男人不辦事，跟著他沒少淘神！那年剛做完手術(shù)半年，就蓋房子，跟男人一起一人開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去掙錢、拉料……這不，累得病犯了，男人卻在外面混……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趕緊拿手背擦拭。
　　 那天，我在值班，一夜幾乎一直聽到女人的動靜，一會兒說上不了氣了，一會兒嘴里又發(fā)出各種叫聲和呻吟。男人有時候跑去找醫(yī)生，有時候就在躺椅上躺著無動于衷。這樣的情景持續(xù)了大約兩三天，那天早上，醫(yī)生來聽了聽女人的心臟后讓回家。
　　 女人問二姐，這是咋了。
　　 回家。
　　 不轉(zhuǎn)院了嗎？
　　 二姐沒有接話，只管收拾東西。
　　 女兒破天荒地來了，坐在她臨床上，拉著她的手，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女兒良心發(fā)現(xiàn)了，后來才知道這是知道了媽媽馬上要走的信息后的反應(yīng)。
　　 醫(yī)生指揮著家屬抬病人，吸著氧，女人擔(dān)心那么小的氧氣瓶不足以撐到家，問醫(yī)生，會到家嗎？醫(yī)生說，會，車?yán)镞€有一罐備用的呢！
　　 已然瘦成一把干柴的女人被大家用一張被單兜著出去了。
　　 中午，女婿來收拾東西，跟大家說，正好到家斷氣，她家漢子高興得在家又蹦又跳呢！
　　 大家不由愕然，紛紛說這個男人真是無情，再怎么說也跟你過了十多年，還給你生了兒子，也太無情了。
　　 女人和男人的故事真是直白而直接，簡單而平淡。然而，這個世界上，最讓人難以自拔、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恰恰就藏匿于如此平凡平淡的故事中。
　　 轉(zhuǎn)眼過去一年多了，常常想起那個女人孱弱的身形、顫動的白發(fā)，以及她那語氣中的剛烈。想起那個男人魁梧的身材、傻呵呵的神態(tài)，以及隱隱透射出來的歪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