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故鄉(xiāng)是冬(散文)
聽說春天來了!
從何處聽說的我已經(jīng)分不清了,或許春天的訊號更多來源于社交平臺,從他們在各處傳來的照片,以粉色和白色的花朵,宣告著春的回歸。至于身邊,更多的是對年味的留念,以新年的鞭炮聲,喚醒沉睡了一季的春。
而我,對季節(jié)的變換顯得有些木訥,或許城市本身就沒有明顯的季節(jié)交替,有的是長青的綠化帶,和一年四季都盛開的花朵。至于這些花朵叫什么名字?屬于哪個季節(jié)?我說不上來,唯一說得清楚的便是他們屬于城市,與我的生活沒有太大關(guān)系,因為我要忙著生活,忙著一日三餐,一種不需要看天氣變化而忙著播種的生活。
爺爺奶奶總是在打給我的電話中告知這是什么季節(jié),以及他們在忙著播種或者收割,亦或是在鋤草、引水。而這一切對我來說都非常陌生,因為我已經(jīng)離開他們腳下那片土地十九年了。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是莫名的難受,是深夜里的無眠,以及一種長時間的回想。
兒時,故鄉(xiāng)是春。從蝌蚪團聚于稻田開始,便總是在早晨沿著田埂一路尋找,看到蝌蚪圍成黑壓壓的一片,一群一群,而后隨著日頭的上升逐漸擴散?;蛟S,那也是他們的童年,猶如田埂上的孩童一般,搜索著屬于自己記憶的春。
陳年的稻草隨著波紋被帶到了堤口處,有體弱的稻草緊緊地攀附于堤口,身子彎曲著堵在堤口之間。有蝌蚪被帶到了下一階稻田里,細看,許多的小蝌蚪跌得肚子朝天,他們努力地掙扎著,以期能重新躍入水里,但逐漸體力不支,干涸在了泥土之上。孩童們慌亂的扒開堤口,讓水流變得急了,希望沖走那些在泥土之上掙扎的小生命。于是,那些逐漸散開來的蝌蚪便更多的被帶到了下一階稻田里?;艁y起身一看,原來地下的稻田里竟也是密密麻麻的黑影,再流下去會不會太擁擠了?孩童們便嬉鬧著堵上堤口,一溜煙兒的不見了,只留下一串串歡笑聲。
逐漸長大的日子就如同漸漸炎熱的夏天。我總央求爺爺從崖上摘刺泡,他將紅紅的刺泡連藤折斷,像插花一樣一枝枝擺弄整齊,然后扯幾片青綠色的茅草葉子,扎成一把小“花束”??偰芸吹阶罴t的刺泡都在最頂端,不太熟的泛著黃,有些酸。爺爺還在崖上,緊緊地抓著一根小樹,他扔給我的東西還有很多,拇指般大小的地瓜和刺泡一樣紅,爺爺尋到幾顆,便在衣角一擦,然后扔給我。我和那條小狗爭先恐后的在草里找尋,它找尋什么我不知道,或許,它也不懂我找尋什么。爺爺笑得很歡,我也是,想必狗子也在笑,因為它望著我們里倆,在草地里打滾。
蟬聲聒噪,攪擾著午后的安寧。頭發(fā)散亂的女孩們也和小子一樣撒野,上樹掏鳥,暴露出的皮膚黝黑,汗水像油一樣滾落,在他們臉上形成了一圈光環(huán)。大人們謾罵著,揚言要把他們胳膊腿掰折,孩子們便沒了聲響,只剩下蟬的聒噪。當(dāng)然,這種安靜只是暫時的,如那逐漸高漲的日頭一般,轉(zhuǎn)眼間便見到田里有三五個人影晃動。這次,大人們不再追趕,暫且讓他們?nèi)鲆鞍?,只祈求別踩翻了搖曳的稻谷。
只有土地才能讓人們感受一年的付出帶來的喜悅。爺爺會在中秋節(jié)那天煮新米飯,然后擺在院子里,獻給天神。這是一項莊重的儀式,亦或是一種信仰,祈求來年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他把剛曬干的稻谷打成米,然后過篩,挑選出來整粒的大米,上屜鍋,蒸熟之后先端出來,口中念念有詞,說要請先人們品嘗這季的成果。我們都不敢造次,怕冒犯了先人,其實更多的是怕冒犯爺爺,因為要等他進行了這項神圣的儀式之后,我們才能嘗新。
月下私語,大人搖著蒲扇,成群的孩子在你追我趕,幼時,總覺得那幾十戶人家的院落像極了一個大迷宮,怎么也玩不夠,怎么也數(shù)不清楚。誰家屋頂結(jié)了幾個果子,便有膽大的孩子趁納涼的時候偷偷爬上房頂,坐在房頂哭的也不在少數(shù)。院落旁邊的大池塘種滿了蓮藕,荷花凋謝,碩大的蓮蓬樹立于池塘中間。男人們在討論著今冬又能出多少蓮藕,當(dāng)然,也咒罵著刨蓮藕的塘水刺骨。
成年后便漸漸遠離了那片土地,生活是突然抽離了熟悉的一切,而記憶卻是慢慢疏遠,慢慢地側(cè)重于生計,關(guān)于故土便成了一種總結(jié)。
我曾細細的梳理過,在我離開故鄉(xiāng)的這十九年中,我在夏天回去過一次,為期一周,在春天回去過一次,看了三天花。當(dāng)一切都變得規(guī)律而忙碌,與故鄉(xiāng)的交融便是年。
爺爺總說,那座叫神柏樹的山頭有很多野雞,長滿了綠草,很多不知名的小花開著。我便爬上了山頭,除了密密麻麻的柏樹透露著生命的跡象,再也尋不到任何活著的跡象。于是心里最初蕩漾的那份欣喜變成了沮喪,一種壓抑的傷感。
熟悉的依舊是那些地方,可關(guān)于那些土地的感情漸漸變成了枯草,只有翻新的泥土正在等待一種新生。年歲漸長,關(guān)于那里的記憶一點點模糊,最深刻的感受是一種蕭條的肅靜。
成年后,故鄉(xiāng)仿佛是一種終點,我們總是無數(shù)次的從這里出發(fā),可每一次,都不是最初的起點。漸漸地,我開始念叨故鄉(xiāng)的生機勃勃,只有那時的四季交替才能給人以希望,從春到夏,見證生命的噴薄,從夏到秋,見證沉甸甸的收獲,從秋到冬,見證再一次的回歸。
我和孩子討論過一個話題,他問我:“為什么大人都愛吃那些熏得黑糊糊的肉?”我想了很久,想回憶自己是從哪天開始愛吃的。
“長大后就開始喜歡吃了?!闭f這句話的時候我很慎重,像一種虔誠的懺悔。幼時總愛新鮮,離家越久,越渴望熟悉的感覺。記得家里有種說法,說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定要捎帶一抔泥土,放在水井里,這樣便不會有過渡期的水土不服。最初聽到這個說法我們都一笑置之,那時候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離開過,后來出門的時候我們也開始遵從,悄悄地捎一抔泥土,放置于自己的行李之中,落腳后,悄悄地安放于屬于城市的樹下。因為城里沒有水井。
懂事以后,便開始能安靜下來,夜越深,記憶越清楚,將童年點點拉近,才發(fā)現(xiàn)懷念的并不是逝去的時光,而是在那些時光里的事件。只是我們始終在奔波,與故鄉(xiāng)的疏離就好比從春到冬,貫穿我們一生的是從初現(xiàn)到蓬勃,再到沉淀,最后變成了一種肅靜。
而冬是什么?是經(jīng)歷之后的沉穩(wěn),是歷練過后的不悲不喜,是每一次嶄新的出發(fā)。于是,成熟便是冬,是懷念一種生活,是隨著年歲漸長的思念,是無數(shù)次的想念一種最初的情感。
而故鄉(xiāng),便是只有過年才能抵達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