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的牙疼犯了。
　　 老錢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照照鏡子，對紅腫的臉頰又是按摩，又是敷冰袋，他甚至把老婆的化妝品都招呼上。作為牙醫(yī)，他很明白這病拖下去會有什么后果，但讓別人知道牙醫(yī)自己得了齲齒，丟了面子，比掉牙還可怕，更何況在這晉升的關(guān)鍵時刻，誰知道哪家醫(yī)院有競爭對手的眼線，他連止痛藥都不敢買。前幾天，快退休的老主任拍胸膛講，只要這幾天考評期別出什么亂子，副主任肯定是老錢的——牙疼就是亂子！
　　 三十七歲的老錢不能不重視。越重視越煩躁，他如今看到什么都上火，在家看到桌子上的剩湯剩飯，他就埋怨老婆。老婆回娘家已經(jīng)十幾天了，牙疼就是被她氣的。家里亂糟糟的，老錢狠狠地罵一句：“這個家，沒個女人真他媽不行！”
　　 抱怨完牙更疼。他把掛在門后的寶劍抽出來，像模像樣地耍了幾招，出點汗，疼痛才稍微輕一點。老錢手提著劍鞘，貼在腰側(cè)，隨意耍幾個劍花，往下一摔，“噌”地一聲，劍便穩(wěn)穩(wěn)的進了鞘。老錢小時候最向往武俠，學(xué)過劍，練過棍，“江湖”二字代表了他的少年，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上缴鐣]有機會施展武藝。當了牙醫(yī)，也算用刀，第一份工作進了大型醫(yī)院，待了一個月，被人趕走。領(lǐng)導(dǎo)評價他：“本事可以，人情太差！”評語八字代表了他的中年。后來進了這家私立小醫(yī)院。他的手藝確實棒，別人碰見說不準，治不了的病，說一聲：“叫老錢來！”，這病人保證健康出院。老錢混了十幾年，還是個基層醫(yī)生。
　　 老錢終于忍不住，給老婆打了電話。他計算著老婆的氣也應(yīng)該消得差不多，馬上就是中秋節(jié)了，上寄宿小學(xué)的兒子得回來，說啥也得把老婆勸回來。他打過去，問：“什么時候回來？”
　　 老婆冷冰冰地說：“月餅送出去了嗎？你不送我就不回去！”
　　 “沒有，主任都答應(yīng)我了，說只要這段時間別出亂子，我就能當副主任?！?br />　　 “你主任的話算個啥，上回他答應(yīng)要給你漲工資，漲了嗎？讓你送個禮怎么這么難！”
　　 “我憑啥給他們送禮，他們技術(shù)都不如我。過幾天是中秋節(jié)，兒子得回來，你也得回來?！?br />　　 “那兒子升初中的事呢，你聯(lián)系學(xué)校老師了嗎？”
　　 “他自己考去，能上什么樣的初中是他的本事，實在不行上最爛的那個，又不是沒學(xué)上，你能不能別這么世故。”
　　 老婆突然掛了電話。老錢無處發(fā)泄，又罵：“這家，有沒有女人一個樣！”
　　 老錢牙疼犯了之后最怕開會。平常疼得忍不住，還能嚼個冰塊兒，開會可連發(fā)呆都不敢，更別提嚼個東西。中秋節(jié)前幾天，醫(yī)院照例要開月會。老錢起個大早，想搶前排的位置，到了會議室，前面都坐滿了人。老錢嘟囔一句：“這些人，想晉升想瘋了?！彼x個后面的位置，翻開筆記本，準備開會，突然聞到一股口臭。
　　 “老錢，不當積極分子，來后面了？”
　　 老錢扭過頭，看見老孫正一臉壞笑地瞅著他。老孫的白大褂總是臟兮兮的，像在土地上打過滾。他的胡子似乎從來沒有剃過，說話時像條黑毛毛蟲在嘴上爬。老錢和他是一起進的醫(yī)院，卻沒有什么同期之情。老錢一是討厭他技術(shù)不行，二是煩他好比。
　　 老孫把臟手搭在老錢肩膀上，頭湊到老錢耳邊，口氣熏得老錢皺眉。
　　 “老錢，你說做個醫(yī)生最大的榮譽是什么？不是掙多少錢，咱就圖個懸壺濟世對吧。你看，前幾天我那個病人給我醫(yī)術(shù)好，送我塊兒手表，我說不要，他硬塞給我。”
　　 說著，他把白大褂往上輕輕一扯，不多不少剛好把一塊兒綠色手表露出來，仔細聽還噠噠響。老孫繼續(xù)說：
　　 “老錢吶，咱倆一塊兒進的醫(yī)院，等我當上了副主任，一定幫襯著你?！?br />　　 老錢沒有說話，老孫的口氣熏得他牙又疼了，從會議開始疼到結(jié)束，都沒聽院長說些什么，只聽見院長說從另個院區(qū)調(diào)過來個年輕人，也不太真切。
　　 散了會，老錢覺得還是要跟老孫打個招呼，回頭脧一眼，卻看見他滿臉愁容，沒了之前的神氣。
　　 老錢納悶，拍拍老孫的肩膀說：“愁什么呢，開個會就焉了？手表呢，我瞅瞅?！?br />　　 “瞅個屁！老錢你是真大度還是真傻呀，你沒聽院長說的那個人？”
　　 “那個年輕人？有啥可愁的?！?br />　　 “老錢啊，要我說你就不應(yīng)該天天對著手術(shù)臺，偶爾出來逛逛聊聊天。誰不知道那人是院長親外甥。這時候調(diào)到咱們這，副主任不就有人選了嘛。你別忘了，主任還有幾年就退休了，主任遲早也是這小伙子的。”老孫突然釋然似的，握住老錢的手，“咱倆一塊兒進的醫(yī)院，都混成這鳥樣，咱哥倆倒霉呦?！?br />　　 “不會吧，我跟了主任這么多年，他總得講義氣吧！”
　　 “義氣？你還以為是當黑社會呢。黑社會那套早就過時了，不講義氣，這才是江湖！”
　　 說完，老孫背著手慢悠悠地走了。
　　 老錢的牙更疼了，一陣一陣的，疼到他心里去。他丟了魂一般回到辦公室，坐在位子上一個勁兒喝茶。主任見了，過來問詢，老錢也不搭理，自顧自地擺弄茶杯。
　　 挨到下班，他也沒跟主任打個招呼，背起包就走。他還得去學(xué)校接兒子回來，順道也去一趟丈母娘家，說啥也得把老婆接回來，要是還不肯，就在她家過個節(jié)。
　　 兒子確實是他的心病。說是讓兒子自己考去，就憑他的本事，頂天了上個中等的初中。學(xué)校能影響孩子一輩子！老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開著車，帶著兒子在丈母娘家附近轉(zhuǎn)了七八圈，等到天都黑了，一咬牙，拉兒子下車，敲門。他使勁擠著五官，想弄出個笑臉，一不小心碰到那顆爛牙，疼得他呲牙咧嘴，就在這時候，門開了，前面站著面無表情的老婆。
　　 老婆瞥他一眼，彎腰去抱孩子，沒有讓老錢進去的意思。老錢也不知道說什么，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丈母娘小步跑過來說：“這不是小錢嗎，還有我的大孫子！快進來快進來，站外面算什么話?！崩襄X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拉著孩子快步邁進來，換了鞋，坐在客廳里。丈母娘拉著孩子說：“寶，姥姥買了個小玩具，你跟我到臥室看看。”不由得孩子亂來，就把他帶進臥室。
　　 客廳只剩下老錢和老婆。沉默一陣，老錢起來把空調(diào)關(guān)上說：“這屋子真冷?！?br />　　 老婆說：“月餅送了嗎？”
　　 老錢跟犯錯誤的小孩一般，低著頭，站在空調(diào)旁邊說：“沒有……”
　　 “那你還好意思來找我？”
　　 老錢不敢隱瞞，把院長孫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老婆，說完立在那里不停脧眼。
　　 老婆說：“那是院長說讓他孫子接副主任，還是主任自己說了？”
　　 “沒有……”
　　 老婆抓起沙發(fā)靠墊猛地扔向老錢，“我看你就是不想送禮！”說完，她站起來，又抓幾個靠墊扔過去。老錢抬手一擋，靠墊正好砸到茶幾上，“啪啪”幾聲，摔碎上面的玻璃杯，嚇得他往后退幾步。丈母娘聽見聲，也趕緊帶著孩子開門出來，攔住在倆人中間。老婆氣鼓鼓地坐下，背過身去流眼淚。丈母娘在孩子耳邊說了點話，孩子抽幾張紙過去給她擦眼淚，拉著媽媽的手去了臥室。丈母娘則彎腰收拾好碎片，讓站在空調(diào)旁邊的老錢過來坐下，給他倒了杯水，說道：“小錢，你倆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是什么大事。別怪她心急，她也是為了著想，為了你們的家著想。送個禮不是什么難事，一閉眼，就送出去了。別因為這點小事動了氣。她那里我去說說，實在不行，中秋節(jié)你們在我這過得了。孩子先放我這，你事多照顧不過來。話說回來，小錢這個禮物你還是得去送一送，就幾盒月餅的事?？焖氖?，人情世故總得懂點。”
　　 老錢沒了轍，只好點頭應(yīng)允了。
　　 說著容易，做起來難。老錢提著三盒月餅，趁沒人注意，遛進辦公室，鎖到抽屜里。該送給誰，讓老錢犯了難。一盒要給主任，第二盒得給院長，那第三盒呢？老錢又埋怨起老婆來，“連買幾盒都沒有數(shù)，這些事真不該讓她來做！”他轉(zhuǎn)念又想，要是送了主任和院長不收那該咋辦?！澳莻€年輕人是內(nèi)定的了，送禮過去不就顯得我沒有眼力見？”，磨蹭來磨蹭去，中間去看幾個病，拖到中午了。老錢下定決心，就趁著主任和院長在各自辦公室吃飯，別人都在午休，趕緊送過去。剛拉開抽屜，他感覺背后一陣發(fā)寒，回頭瞅，老孫正盯著自己呢。老錢猛地合上抽屜，瞥眼老孫。看著老孫那毛毛蟲似的胡子抖了抖，走了。老錢心說，這月餅得再找時間送了。
　　 老孫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整個下午不見人。老錢也不慌，禮還沒送，要問，就說買回家自己吃的。
　　 下午病人多，老錢忙到三四點鐘才有空休息。他剛翻開今天的報紙，就聽見門口有人叫他，竟是前幾天調(diào)過來的院長侄子。老錢的牙又開始疼了。
　　 院長侄子把老錢叫到醫(yī)院車棚，瞅著四下無人，握住老錢的手說：“錢醫(yī)生，我在別的院區(qū)就聽過您的大名了！”老錢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握住對方的手說：“也是也是，我也很早就聽說過您了?！?br />　　 年輕人笑著說：“聽過我什么，聽說過我是院長侄子？還聽說過我是來接副主任的活？”
　　 老錢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只能訕訕地杵在那里。
　　 年輕人繼續(xù)說：“那些人可太小看我了。錢醫(yī)生你算是咱們這醫(yī)術(shù)最高的，副主任肯定是您的。不是院長要把我調(diào)過來，是我自己主動過來的。我要跟您學(xué)習，拜您為師！主任那邊我也說過，他也想讓您來當這個副主任，等過了中秋節(jié)，他就公布。”
　　 老錢激動地不知道該怎么說好，竟然單膝跪地，行了個揖禮，驚得年輕人趕緊扶起，嘴里不停說著“不可不可?！崩襄X飄似的回了辦公室，牙也不疼，坐在椅子上美滋滋地把玩茶杯。看見主任，趕緊站起來問個好。等下了班，他把月餅?zāi)贸鰜?，辦公室里一人分了一個。旁人都說老錢這是發(fā)了財，老錢只樂樂呵呵的，不說別的。分了一圈，就剩老孫的。老孫還是見不著人影，老錢就把月餅放到老孫的桌子上。
　　 老錢下班直接到丈母娘家。進門他就抱著兒子轉(zhuǎn)圈。老婆過來問：“月餅送了？”
　　 “送了送了，主任和院長都說，副主任肯定是我的了！”
　　 “就一盒月餅?zāi)苡羞@么大作用？我還擔心禮太小。”
　　 “主要還是我能力大，本事在那擺著呢，不送，那也是我的！”
　　 老錢拉起老婆的手就要走，卻被猛地甩開。老婆說：“事還沒完呢，我托人打聽到初中教導(dǎo)主任的家了，買了套茶具，你過了節(jié)給送過去！”
　　 老錢這回無話可說了，這茶具成了個燙手山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牙猛地一疼，疼得他捂嘴坐到沙發(fā)上。
　　 節(jié)后，老婆讓他帶上茶具，下班給老師送過去。老錢把茶具鎖到抽屜里，在辦公室里看一圈，不見老孫，也不見院長侄子。同事們都不肯說，最后年紀大點的把他拉到醫(yī)院車棚說：“老錢你消息太不靈通了。院長侄子惹事了！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勁，把患者的好牙給拔了，讓人告了，醫(yī)院把他給辭退了，這事可說不得，別人問起就說不知道。還有那老孫，現(xiàn)在該叫孫主任。聽說之前副主任的人選就定好了，結(jié)果老孫買塊兒幾萬的玉手鐲給院長送去，名單接著換了人名。你說之前定好的那人多慘，肯定得走不少關(guān)系，送不少禮，可惜，沒老孫下的手狠?！?br />　　 老錢腿一軟，猛地摔在地上，嚇得同事趕緊拉他起來。老錢嘴里念叨著沒事沒事，上前邁一步卻又跪在地上。他扶著墻站直，兩腿還在不住打哆嗦。老錢擠出笑，對著同事說：“你看我這膽小，一聽出了醫(yī)療事故嚇得站都站不穩(wěn)，你先回去，我緩緩就好?！?br />　　 老錢請了一下午假，抱著茶具，沿著河堤走。他感覺前面的路很長，長到一輩子都走不完。腳下的地很軟，踏一步就要陷進去一點。頭頂上的太陽要壓在他腦袋上，曬得他直冒汗。不知不覺，他竟然走到初中教導(dǎo)主任的家門口，胳膊機械式的蜷起來，敲敲門。開門的是老師的愛人，見老錢手里提著禮物，問清楚是誰的家長，記上名。對他點點頭，就把茶具拿走了，關(guān)上門，連茶都不請他進去喝。
　　 老錢又敲敲門，跟老師愛人說要點冰塊兒。對方莫名其妙地拿出來遞給老錢，他猛地塞進嘴里，笑著擺擺手，轉(zhuǎn)身離開了。
　　 牙越來越疼，疼得他渾身無力，額頭冒冷汗。他使勁一跺腳，麻麻的，減輕痛感，他便瘋了似的跑起來，擁過人群，沖過街角，就像小時候玩的輕功游戲。他覺得自己變輕了，馬上就真的要飛起來。
　　 他沖向夕陽，忽然一躍，卻被欄桿絆倒，臉狠狠地摔在地上。
　　 “咔”，那顆爛牙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