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問渠那得清如許(散文)
一
黑夜沉寂。
紅土坪中學(xué)的操場上,歡聚著一大片人。兩層木樓飛檐翹角,正面廊外的欄桿上掛著銀幕,興奮的人群等待著看電影。
在電影開演之前,鄉(xiāng)長龔志雄正在即興講話。他對著話筒聲情并茂地說:“鄉(xiāng)親們,這一段時間,大家都逮辛苦噠。不過,這辛苦是值得的,大家盼望已久的渠道逮通噠!由于種種原因,紅土坪修渠道經(jīng)歷過上馬下馬,一晃就是幾十年。今幸逢難得的機會,在黨和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紅土坪渠道迎來了第二春。劉三灣(人)的干勁,白巖溪的進度,五少州的質(zhì)量,竹園角的攻堅,陽莊坪(人)的奮斗,毛塔坪(人)和王家峪(人)的配合,使一條五公里長,上至手板巖,下到王家峪的渠道,終于勝利竣工。這條渠道的完工,對紅土坪來講,意義重大,沿線數(shù)百畝良田沃土從此告別了靠天下雨耕種的歷史,旱澇保收,鄉(xiāng)親們不再靠天吃飯!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我相信今后,類似的惠民工程還會越來越多,大家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
二
提起紅土坪渠道的事兒,真是說來話長。
從我能四處玩耍的時候起,我就知道那條渠道的存在,可是懵懂的我并沒有太在意,只是有時候有點兒好奇。
沒有完工的渠道里面多處被散落的碎砂石所填,兩邊雜草叢生。我沒有想過渠道的長度,也沒有想過它的源頭在哪里,又在哪里收尾,只是覺得它像一條長長的舊帶子被人遺棄在路旁。
我上學(xué)的時候,渠道邊的多處路段是我的必經(jīng)之路。只有當(dāng)我好奇的時候,就會特意沿著完整的渠道走,便會碰到一些新鮮事。在一個叫做“豬槽盔”的竹灣拐角處,我看到碎砂石散了滿坎,顯然動了爆破。每逢動工程的時候,出現(xiàn)這樣的場面很常見。當(dāng)年,豬槽盔修渠道時,炸巖爆炸的場面好像就在我的眼前。
渠道,對農(nóng)民來說,非常重要。在沒有渠道的日子里,鄉(xiāng)親們?yōu)楹堂缵s水的事常常忙得焦頭爛額。
紅土坪四季分明,和許多地方一樣,夏天驕陽似火,干旱是常事。
記得夏季干旱最久的一次,時間長達四十多天,房屋瓦背上都能夠清楚地看到炎炎火苗。持久的干旱使紅土坪所有的田壤無不龜裂,大片禾苗被陽光烤得焦黃,鄉(xiāng)親們心急如焚。于是,紅土坪到處響起了抽水機的噪音。常見我組有人在碾子灣等處架抽水機,為禾苗能夠活命應(yīng)急,有天然條件的人就放堰凼里的水灌溉禾苗。
我家有五畝多田在水碾邊對岸的山麓,全靠堰壩潭到栗子坪的老渠道灌溉。那條好幾公里長的老渠道年年要修修補補,趕水非常困難。到了大量急需用水的時候,我父親經(jīng)??钢z頭沿著老渠道堤上上下下忙碌,十分辛苦。
至于我家坡上的大片田,待堰凼里的水放干后,只好聽天由命。
比我家的條件還不如的農(nóng)戶,有些人急紅了眼,為水發(fā)生糾紛的事屢見不鮮。
就這樣年復(fù)一年。
有時候,當(dāng)我走到那條未竣工的渠道邊,想起干旱時的鬧心事不免感慨,向別人打聽當(dāng)年修渠道的情況,卻沒有人給得出答案來。
三
光陰荏苒,一晃就是幾代人,那條沒有修通的渠道似乎被人永遠忘記了,鄉(xiāng)親們也不指望它有灌水功能的一天。
想不到有一天突然傳來喜訊,那條未完工的渠道要重修了!
紅土坪人頓時沸騰了,真的嗎?又要開始干了?啥時候搞?
大家翹首以盼!
事情千真萬確。開會。
當(dāng)時,我組的組長是李金云。一連幾天傍晚,我都見到金云叔提著馬燈往毛塔坪方向跑,知道他是去開會。一有機會,我就向他打聽開會的情況,他說得含糊其詞,倒是把他的笑話對我講得很詳細(xì)。他說,他去開會時,提著馬燈趁著月色走在去毛塔坪的路上。途中,他碰到一凼明晃晃的水?dāng)r住了去路。他想跳過去,便縱身一躍,誰知道他的雙腳剛好落在了水凼里,把一凼月亮踩了個稀碎,尷尬了!呵呵呵。
很快,渠道沿線每個組修渠道的任務(wù)下來了,大概是按人頭分配的,還兼顧了其他的條件。我組接到的任務(wù)有三個工段:手板巖段、五少州段、五少州與竹園角結(jié)合部。
母親知道有任務(wù)后,做晚飯時特意做了幾道好菜,就是在蔬菜里面放了一些耙齒條條兒(條狀的豬肉)。她喊我老爸吃飯的時候,我老爸正忙著銼鋸子。我母親喊了他幾次,我老爸的嘴里敷衍著我母親,只顧忙自己的活,我和母親便先吃了晚飯。也不知道我老爸忙到了什么時候,我聽著鋸子的尖叫聲漸漸掉進了夢里。
次日一大早,鳥兒像往常一樣婉轉(zhuǎn)鳴叫著。
當(dāng)我從床上爬起來時,就見我老爸在屋子對面的山坡上砍杉樹。那時候,他的年齡很大了,他的身體又不咋地,山上那些溝溝坎坎還十分難走,真怕他跌倒弄出什么好歹來。
樹在我老爸的斧子下陣陣顫抖,我老爸的干咳聲也隨之傳來,像碎玻璃片扎著我的心,我急忙拿上柴刀奔過山溝溝兒去給他幫忙。他“埋怨”我跑去干啥,微笑的神情卻表明是一臉的滿足。我把刀一扔,向他要斧子替他砍,他卻連連說我干不好。我很清楚老爸的脾氣,只好干站著看他繼續(xù)砍樹。我見樹倒下了,才又插手去給他幫忙。
我父子倆抬回來的樹被我老爸鋸成了一段一段的木棒,一些木棒作為模板的撐棒,另一些木棒用來釘模板,和攪拌水泥砂石時用的拌盆。
我老爸鋸?fù)昴景艉?,到樓上找來一些木板又是砍又是削又是刨。木工活是他的老手藝,他做了幾十年。只要有木工活,我老爸的精神頭就十足,完全不用質(zhì)疑“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的心里對他很佩服??上暮檬炙嚊]有被我繼承下來,我?guī)筒簧厦Γ荒苎郾牨牭乜粗种械募一锷舷路w。
四
我沒有姐妹,只有三個弟弟。我作為家中的長子,已經(jīng)有能力頂一些大人的活了,連三弟也身強力壯了,工地上自然少不了我們的身影。
我和三弟接到的前期任務(wù)是:到白巖溪碾壩邊碎砂。
待我兄弟倆到了碎砂工地,見天云叔和金云叔也到了那里,我們這才知道他們接到了同樣的任務(wù)。
工地選址具體在碾壩下對岸的河灘上,黑乎乎的碎石機早就在那里擺好了架勢,像一尊龐大的鐵羅漢。那家伙又笨又重,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來的路不僅遙遠,而且還十分狹窄坎坷,那鐵家伙又只能兩個人上肩抬,夠抬的人喝一壺的了。
機器轟鳴,白巖溪的寧靜被打破了。
白天,我們在工地上忙碌。從機器料斗里濺出來的碎砂像子彈一樣亂飛,嗆人的石粉和柴油濃煙在機器周圍籠罩了一大片。和煦的陽光并沒有讓我們感到日子的安逸,但因為青春年少,我們也不覺得累。
晚上,由我和金云叔值班,守著機器。
我們睡在碾坊的草棚里,通常是我先去睡。之后,我從草棚子的縫隙里,看見提著馬燈的金云叔從小河岸堤上一晃一晃地走過來。
碾坊邊清亮亮的水整夜轟鳴著。
我喜歡看水從寬闊平靜的河面匯入碾坊的水槽里,再從狹窄的水槽里連綿不斷地沖向碾坊的大機輪。
我也很喜歡看從碾洞里涌出去的水,白花花的,像銀龍一樣向前一路不知疲倦地翻滾著,吟唱著,似在吟唱著一首古老而又十分神秘的歌。
在“銀龍”不遠處,便是一大片淺水灘。圓月皎潔,月光下的淺水灘碎光像星星一樣閃爍。淺水灘下的大片鵝卵石被水長年累月地?fù)崦?,鵝卵石柔順的顏色從玻璃般的清水里透過,宛若是一大塊別樣的錦緞。
眼前的一切令我無比動容,我覺得它們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有靈魂的。我默默地聽著、看著它們,時間仿佛已經(jīng)凝固。
淺水灘前方是一小潭,平靜的水面將河對岸的罩巖殼以及周圍的景物映在其中。潭中畫面色澤濃淡相宜,渾然天成,在我看來,不僅十分和諧,而且脈脈含情。
多么醉人的山水畫啊,我擁著它們漸漸入眠。
待我一覺醒來,金云叔早就離開了草棚。
外面的風(fēng)兒輕,東頭山溝溝兒外的天空上泛出魚肚白,昭示著這一天又是個好日子,也是我們繼續(xù)忙碌的好日子。
碎石機周圍的石塊被我們撿得差不多了,天云叔便去罩巖殼邊炸巖。此時,劉隊長(集體時干過隊長)正在南岸的河灘上撿石塊。對岸的天云叔裝好了炸藥,就站在陡坡上接連大吼:“點火噠!點火噠!”劉隊長一聽此話,立馬來了牛脾氣,急道:“人家在撿巖頭,你就點火!我就不走!”天云叔年輕氣盛,也有點兒牛脾氣,見劉隊長抬杠,頓時來了一股子邪勁兒,暗笑,我把火點噠,就不信你不跑!他想到做到,順手就把導(dǎo)火線點上后,轉(zhuǎn)身邊跑邊吆喝:“點火噠!點火噠!”直起身的劉隊長一看這情況,眼睛瞪了,見導(dǎo)火線真的冒著青煙,便扯起腿子就跑。這一幕把大家笑慘了。之后,大家一提起這件事,就情不自禁地樂。
五
砂石準(zhǔn)備就緒,水泥早就堆在了鄉(xiāng)政府的空屋子里。未竣工的渠道里面的雜物被鄉(xiāng)親們清理干凈了,只剩下一些硬骨頭工段有待重點攻堅。技術(shù)員黃如海帶人也早把渠道的水面測好了。
渠道倒模那天早晨,我組力氣大的鄉(xiāng)親都去鄉(xiāng)政府背水泥,年長的就扛模板、拿工具,等,直接上手板巖工地。那里是渠道源頭,倒模順序自上而下進行。
待我們把水泥送到手板巖,我父親的拌盆正擺在曠地上,旁邊堆著一大堆砂子。
大家見材料備齊,便各司其事。裝模、倒料、攪拌、提水、提水泥漿、抹水泥漿,等等,不用人吩咐,不用人催促,大家見機行事,干勁兒十足。如此全身心的工作投入,很容易讓人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天都快黑定了,我小叔等人還在渠道里面小心翼翼地抹面。
翌日,工地作業(yè)到了我組(五少州)工段。時間一晃又到了傍晚,我和伏銘爺爺?shù)热嗽谡鹉!H隣敔敚ù鍟洠┰谄龅?,他的二女婿走親戚湊巧,也趕來給老丈人幫忙。大家正干得熱火朝天時,龔鄉(xiāng)長一行人從上而下沿著渠道巡視工地情況,三爺爺滿臉笑容地坐在渠道堤上望著他們。我定睛一瞧三爺爺?shù)慕茏?,十分漂亮,難怪他底氣十足,面露喜色。我組渠道的質(zhì)量自然被龔鄉(xiāng)長看在了眼里,記在了心上。
第三天,原組人員散開分配,我的工地就到了五少州和竹園角的結(jié)合部。那里的偏坡上有一塊大青巖,剛好擋住了渠道線路,任務(wù)本來應(yīng)該十分艱巨,但是早期修渠時被人炸掉了部分青巖,渠道里面的情況類似,所以這段工地的任務(wù)輕松了很多,金標(biāo)的母親也就被分配到了這里。
我把工地上的活忙完,就走到恰當(dāng)?shù)奈恢孟蛑駡@角、陽莊坪的工地張望,只見長長的渠道堤上堆了不少新鮮泥土,知道那里肯定也在有條不紊地建設(shè)著。
這條新修的渠道將是紅土坪東西向的大動脈,承載著鄉(xiāng)親們憧憬未來生活的無限美好。大家在忙碌中,有辛苦,有夢想,快樂更是不斷。
當(dāng)我家修渠道的任務(wù)完成后,我又幫著老爸在馬蘭里收紅薯。
父子倆歇息時,我看見了山坡上的桐子樹,便想起那些桐子樹是我姨夫種植的。姨夫育有兩女,負(fù)擔(dān)不輕,沒有當(dāng)村長之前,經(jīng)常和我老爸念致富經(jīng)。種植是他倆的共同項目。
姨夫在坡地種桐子樹,在菜園子里栽橘子樹。我老爸像信神一樣信他,照葫蘆畫瓢,弄得咱家菜園子里、坡地上全是果樹。我想到這里,對老爸笑道:“姨夫那些桐子樹沒有人管了?!蔽依习忠残Φ溃骸八F(xiàn)在都當(dāng)村長噠,修渠道跑(買)水泥,忙得腳后根兒打后腦殼,哪里還顧得了這些?!?br />
六
鄉(xiāng)政府以上的渠道(渠道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背后,以此為界分上、下兩段。我們的工程屬于上段)弄得差不多了,我們就到白巖溪碾壩下的河灘上抬碎石機,準(zhǔn)備物歸原主,去的人員包括姨夫和三爺爺在內(nèi)。
也許是碎石機送達的地點沒有商量妥當(dāng),幫忙的人把機器抬到了銅鍋潭的南岸堤上,就放下機器走了人,只剩下三爺爺、姨夫和我三個人。姨夫、三爺爺是大人,我只是一個嘴巴上沒長毛的半大小子,他們商量事自然把我晾到了一邊。他倆一碰頭,嘀咕了一會兒,就拄著木棍,一人一頭抬著笨重的機器下了水,向河對岸文公垴方向抬去,我急忙也跟著他們下了水。我空著手,比他們快,當(dāng)我走到河中間時便等他們,只見姨夫和三爺爺像兩座移動的山,正穩(wěn)穩(wěn)地一步一步向前趟,他們的擔(dān)當(dāng)頓時讓我刮目相看。
七
整條渠道竣工了,身材魁梧、辦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龔鄉(xiāng)長,很快就讓漢偉放了一場電影犒勞鄉(xiāng)親們。
此后,不知道啥時候,五少州、竹園角渠道結(jié)合部附近,和我家河對岸的田之間被人連了一條虹吸管。
渠道全程通水后,我站在虹吸管源頭的水閘處向鐵管尾望去,只見偌大一股清水噴涌而出,一想到我老爸從此之后再也不用辛辛苦苦趕水了,實在是讓人高興。我仿佛看見了這樣一幅畫面:嘴里抽著喇叭煙的老爸往田里放好水,悠閑地坐在田埂上愜意地享受著暖陽;他的老伙計大黃牛甩著尾巴,正在田間啃食著嫩草;一條大白狗在油菜花壟里鉆來鉆去,弄了滿頭的花瓣,便一抖……啊,這樣的日子是多么溫馨!
八
光陰荏苒,一晃多年,不知道龔鄉(xiāng)長目前在何處高就,但是他那鏗鏘有力的話音仍舊在我耳畔回響。
每逢來年春返鄉(xiāng),我總會到處走一走,再也沒有鄉(xiāng)親向我贅述關(guān)于水的“戰(zhàn)斗”。
當(dāng)我看到渠道里清亮亮慢悠悠流動的水時,“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詩句便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修渠道時的諸多往事一同在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鏡頭不斷更新,感慨、感恩在我的心底里并存。
如今,有些年邁的鄉(xiāng)親已經(jīng)辭世,但是,他們的功德深深銘記在我的心頭。為自己,為子孫,為國家,大家的付出都是有價值的,對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
這條渠道修得又快又好,我們不僅應(yīng)該記得這期人的功勞,而且還要牢記先期人默默的付出。
我相信,知道感恩的人一定會記得他們,一定會以他們?yōu)榭@^承他們奉獻的精神,人間便會更美好。
(注: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