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新】那年春天里的歌(隨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春天,在荒野的山間小路上,一個忘年交的師友,用他那不善于歌唱的歌喉,唱起了屬于他青春時代的歌。他聲音有些沙啞,可是那歌聲、歌詞和他的哭泣,留在了我的心里,永不褪去!
那是72年冬季,那年我16歲了。我們家剛從黃平縣東坡農(nóng)場又調(diào)回貴陽沙子哨農(nóng)場,當時就安排住在一個大隊的牛馬房側(cè)面的房子里。
那個時代,牛馬是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每天早晨出工時,就會聽到出工干活的人們牽牲口的各種吆喝聲,雜成一片,其間還伴著一些粗魯們的叫罵聲。當馬車夫牽馬套上馬車,準備就緒后,就聽到“嘚兒、駕”但見馬鞭一揚,就聽得馬鞭在空中發(fā)出“叭、叭”的響亮聲音,那馬車就奔馳著上路了。
這些勞作出工的場景,給十分寂靜的早晨增添了些熱鬧。那時我在家閑呆著,無所事事,也很無聊,不時就在周圍走走。早晨的一點熱鬧氛圍,也是一個正好消遣的去處,就到牛馬房圈門前院子里去看那些場景。
當牽牛的牽著牛,肩上扛著犁鏵上路了,馬車夫駕著馬車上路了,牛馬房又稍稍安靜了些。那些喂牛喂馬的人,就開始打掃牛圈馬圈了。我不時也就和那些喂牛喂馬的人達上了腔,和他們聊了起來,也就相識了。在這些人里,我覺得一個喂馬打掃馬圈的人,有些另類,是個文化人,我喜歡接觸文化人,就漸漸的與他熟悉了起來。
他叫張強,當時已是44歲的人了,在農(nóng)場勞動改造。那時叫就業(yè)人員,就是刑滿后,按當時的政策,留在農(nóng)場就業(yè)的。時值冬季,他邀我到他住的地方去坐坐,就是在牛馬房里隔的一間小小的斗室里。他給我煮茶,還特意加了些紅糖在茶里。說是冬天喝紅糖煮的茶,人暖和些,又暖胃,還可防感冒。以后我們就經(jīng)常來往,我常到他的屋子里聊,不斷的加深一些了解,我們漸漸地親熱了起來,聊的話題也就多了。
他是安徽人,一個人在這里,沒有安家。因為他們這類人安家極不容易,一般的婦女是不會嫁給勞改釋放犯的。又加之他是個文化人,個性有些孤傲,與當時社會習慣有些格格不入,且農(nóng)場環(huán)境又較為封閉,要想找個配偶安個家就更困難了。
他是什么原因被定罪的,我不知道,也不便問,不知是因言獲罪,還是歷史問題?我后來才知道他是在中學生時期投筆從戎,從軍抗日,曾經(jīng)是國民革命軍第202師的士兵。
因為我們交往不斷加深,在當時那種社會環(huán)境,像他這種被歧視的人,遇上了一個率性的小青年與之交往,沒有歧視,也尊重他,大概是感受到了一點人世間很正常自然的人情互動的溫暖,所以十分欣慰,把我視為知己,與我交流也就更加寬泛了。
因為他是文化人,我對一些感興趣但又不太懂的歷史知識、故事,就向他請教,有一次我請他解說岳飛的《滿江紅》,這觸動了他對青年時代的激情回憶。他很細致的給我講解《滿江紅》這首詞,還唱起了這首古曲,當唱到“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兇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他就會感情激昂!我也就受了些感染,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講的“性情中人”吧。我很難理解,怎么他這種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這樣的純真樸實,有這樣自然自覺的愛國品質(zhì),我有些感動,也有些疑惑,怎么這樣的人會是壞人呢?
春天年年如期到來,我們已經(jīng)是很好的忘年交朋友了。一天,我們到山野郊游踏青,當然也聊些我們感興趣、有意義的話題。
正值陽春三月,春風和熙,天上白云飄飄。在山間小路上,在原野里,一個青年男孩與一個成年男子,在一起郊游、漫步,欣賞著春天的美麗景致,談論著人生。張強談論著他逝去的年華,未免有些傷感,他仰望著藍天,仰望著遠方,應景而發(fā),情不自禁的唱起了屬于他青春時代的那些歌曲,先是唱岳飛的《滿江紅》,接著又唱抗戰(zhàn)時期的《知識青年從軍歌》,在后又唱起了《江南之戀》,也是抗戰(zhàn)時期的歌曲。
他唱歌的聲音并不好聽,聲音也有些沙啞,可是很投入,很專注,是心在唱。當他唱起《江南之戀》時,唱著唱著就傷感起來,后來就哭泣了。有些歌詞我也沒聽得清楚,只是聽得他最傷感的那后兩句:“別離時我們都青春年少,再見時又將是何等模樣”時,他哭得更傷心更傷心了。
以我當時的年齡和知見,是不能完全理解和感知他那豐富深層的感情原因的,我只得安慰著他:“別哭、別哭”。一個40余歲的成年男子漢在一個16歲的小青年面前,感情無遮掩的哭泣著,我心里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這年春天里的歌,留給了我許多思考,永遠植入了我生活的記憶里。他唱的這些歌,在那時的公開場合是聽不到的。因此,我特請他把《江南之戀》的歌詞寫給我。
《江南之戀》的歌詞:“我家,在江南,門前的小河繞著青山,在那繁花綠葉的城池,我懂得怎樣想怎樣歌唱。啊,江南!春三二月,鶯飛草長,牧女的春戀,在草原蕩漾。啊,江南!麥田的微風,吹醒了夏夜的夢,明媚的星星,點綴著藍天。啊,江南!秋水喲,共長天一色,曉風殘月,輕拂著楊柳岸。啊,江南!寒鴉點點,帶來了鵝毛雪,殷紅的漁火,獨照著江灘。啊,江南!水樣的柔情,露樣的清香,夢樣的溫存,云樣的迷惘。啊,江南!千遍萬遍唱不盡我的懷想。啊,江南!別離時,我們都還青春年少,再見時又將是何等模樣?”
他告訴我,那個時代許多青年學生,都唱著這歌相互道別,走出校園,從軍抗日。這歌表達了鄉(xiāng)戀,表達了保衛(wèi)家國,保衛(wèi)生活的豐富感情,我后來也理解了什么叫家國情懷了。
這個春天里的歌,他那沙啞的聲音,他那哭泣的聲音,銘刻在了我年青的生活、學習、思考的記憶里,這些歌也是我人生中具有啟蒙意義的歌。
有一次,他突然提議要到我家里坐坐,說是想見見我的長輩,講講話,雖然我們家也是及普通的農(nóng)工家庭,但我知道我母親和外婆是不歡迎張強這類身份的人的,可是已提議了,我也不好拒絕,也不能說原因。
果然一天,他突然就到了我們家門口,我立即請他進家里坐,雖然家里不歡迎,但知道是我的朋友,仍以待客之道對待,請他坐下,給倒了開水。他坐下了以后,一會兒就懇切地對我母親和外婆說:“中倫是個好青年,好苗子。這個年齡正是讀書的好時光,呆在家里太可惜了,應該送中倫去上學才行,不然真的太可惜了,你們應該送中倫去上學呀?!?br />
我母親和外婆聽他講完了后,有些生氣,好像覺得張強這話是有點責備家里不讓我上學似的,我母親有些氣粗的說:“他已是初中畢業(yè)了,現(xiàn)在是在家里等待安排工作的。”
真是話不投機,沒法講到一起,我也不怎么會圓場,雖然找了些話說,氛圍仍是很尷尬的。他有些失望,坐著也覺無趣,一會兒就告辭走了。其實張強本來就知道我也是所謂的初中畢業(yè)生,可是那是文革時期,能真正讀到什么書呀,我小學三年級文革開始,教學秩序不正常,到了五年級就全班到公社辦的農(nóng)中混了兩年,就叫初中畢業(yè)了。他的意愿是希望我能重新獲得正規(guī)一點的讀書學習,然而與家里談不到一起。
他走了之后,外婆和母親就罵我,說我怎么和這種瘋瘋癲癲的人搞在一起。張強是憑著一顆熱心腸,到我們家里進言,卻遭我們家冷冷的對待。其實我也理解我外婆和母親的,在當時農(nóng)場的那種特定社會環(huán)境,人們習慣稱就業(yè)人員叫“老就”,這是一種歧視性的稱謂。我和張強這種“老就”身份的人來往,長輩是擔心一些人們議論,更怕那種打小報告的人反映,說誰家大人沒有管好孩子,讓孩子和“老就”人員往來,不講原則立場,劃不清界限之類的問題。
張強出于關愛我,到我們家里進言,希望我再獲得正規(guī)讀書學習這事也就罷了。只是在以后的交往言談中,他不時有些埋怨。
勞改農(nóng)場的就業(yè)人員每周一至周五晚上都是要接受政治思想教育學習的,一般是集中在通鋪的大宿舍學習,主要是管教干部訓話,講評和時事政治之類。張強是從來就不認罪的,被定為抗改分子,同類說他是老抗改了。有一天晚上約9:00時許,我聽到外面馬路上有吵鬧,亂哄哄的聲音,我就走出來到路邊看熱鬧,哎呀!原來是晚間政治學習時,張強被批斗了。因為他不認罪,思想“頑固”,散會后,他又高呼著:“我沒有罪,翻案有理,我要平反”等一類口號。在就業(yè)人員中,這是有影響的,管教干部布置了幾個改造積極分子,即“拐棍”一類的人動粗,一路監(jiān)控,扭送著回牛馬房。也沒關他禁閉,因為他雖然從不認罪,但他歷來講規(guī)矩,遵守紀律,勞動積極,不怕臟不怕臭,干活負責,舉止文明,誠實,待人禮貌。管教干部要處理一下,也是情勢所然,但對他是放心的,才讓他長期單工,住牛馬房喂馬。
事后第二天,我到他那里去看他,出于同情和安慰,我自然也說些對現(xiàn)實的一些看法的話。他卻說我年齡還小,是個小青年,不懂這些,不該談論這些。這到也罷了,可他反而勸導了我起來,或許是一種引導吧。他說平時與我交談時,發(fā)現(xiàn)我的思想觀念是有問題的,不是“厚今薄古”,而是有“厚古薄今”的趨向,說這個問題要注意,這對我今后的發(fā)展影響不好。
那時我哪懂什么叫“厚今薄古”“厚古薄今”這些成語知識,就問他:什么叫“厚今薄古”?什么又叫“厚古薄今”?他就給我講解:“厚:推祟,重視。薄:輕視,怠慢。厚今薄古就是推祟和重視褒揚現(xiàn)代,輕視古代。”接著他又加重語氣地說,“你在這方面一定要多加注意,不然今后是要吃虧的,必須堅持當今比過去好,當今的社會比過去的社會好的觀念才行?!?br />
我當時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被弄成了這個樣子,還是抗改分子了,反而對我進行說教,要我堅持“厚今薄古”的觀念。
后來我才明白,他不給我說他不服判,不認罪的原因了。是擔心講這些會影響一個青年對社會陽光的認知,是希望我對社會的認知是陽光的和積極向上的。所以他說我年輕,不應該了解的還是不要了解。這種心性是慈愛啊!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的案情,到底是什么冤情。
他在山間小路上唱的那些歌,他講的那些故事,一直影響著我,以后我也會唱了。當時這些歌曲一般不能在公開場合唱,因為文革還沒有結(jié)束。那時就只唱“革命歌曲”,《滿江紅》也不能唱,以當時的歷史觀,民族英雄岳飛也是受批判的。書上講岳飛是忠于皇帝,忠于封建王朝,是鎮(zhèn)壓鐘相、楊幺農(nóng)民起義軍的劊子手。所以《滿江紅》也不提倡唱的,而抗戰(zhàn)時期的《知識青年從軍歌》(也有一說法是遠征軍軍歌),《江南之戀》則更是聞所未聞。
1976年,我就在農(nóng)場參加工作了,也就是農(nóng)工。以后我和張強的接觸也漸漸的少了。雖然農(nóng)活很累很苦,但我仍堅持刻苦自學,1982年考入了勞改工作干部學校(即后來的司法警官學校),畢業(yè)后又考入了法律大專學校,學業(yè)完成后仍在監(jiān)獄系統(tǒng)工作,從事監(jiān)管改造教育工作。
在以后的生活、學習工作中,雖然總是一直記惦著張強這個忘年交的師友;憶著這個因不認罪而吃了許多苦頭,卻還告誡我要“厚今薄古”;憶著那年的春天里,在山間小路上,在原野里,他唱的那些歌。但因投入到了一個新的工作環(huán)境,加之讀了幾年書,社會政治環(huán)境也在改革中不斷變化,農(nóng)場也在不斷的清理就業(yè)人員,落實各種政策,國民黨縣團級舊軍政人員的特赦、以及各類冤假錯案的甄別、平反等,因之人事也不斷變遷,我也沒有見著過張強了。
我也曾舊地重游,到過我家原來的住址,到過牛馬房。可物是人非,牛馬房也沒有牛馬了,只是殘破的房屋還靜靜坐落在那里。想著那幾年國家各項政策的落實,張強也應該獲得政策落實,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家鄉(xiāng)吧,我在心里還默默的祝福著他哩。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1999年季夏的一天,下午14:00點許,我到監(jiān)部參加每月歷行的監(jiān)改造工作獄情會議。在監(jiān)部門口,看見有好些人在圍觀一個躺在地上的人,正在議論著是找監(jiān)獄農(nóng)場有關部門求訴什么的。
我走近一看,愕然驚訝!愣了一下,這不就是張強嗎?他穿件破舊的襯衣,肚子也外露著,我好驚悚,好驚悚呀!這么多年了,他還在農(nóng)場!農(nóng)場方圓也是幾十里地,他是住在哪里?莫非自76年以后各種政策的落實、平反、甄別都與他無緣嗎?怎么現(xiàn)今是如此落泊的模樣,他也應該是七十歲的人了吧,仍然還在頑強地堅持著要求甄別平反。
我正驚奇失神地望著他,同時他也望見我了,當我倆的眼神對碰時,他先是盯住我看了一下,然后立即把他那無助無奈且很失望的眼神轉(zhuǎn)向一邊,不理我,就像不認識我一樣。此刻,我的心好涼好涼!他不理會我,我不知道我在他心里成什么人了。開會時間已到,我也不敢耽誤。
會議是一個下午,會議結(jié)束后,監(jiān)部門口自然是清凈了的。也不知張強是該找那一個科室部門訴求,又是那一個部門來處理這事。我也沒有打聽,因為我也沒有勇氣去問。
這以后,我好心痛的。那年在山間小路上,他那有些沙啞的歌聲和哭泣聲又反復在我耳邊回蕩。他在被批斗后,我去看他,他還告誡我要“厚今薄古”。我哪里知道他仍未獲得政策落實,至今連工人的身份也不是,老了,就是領一點生活費度日子,他已然憂憤麻木的生活著。
周末快樂!
祝福寫作快樂,生活美好,萬事如意!
期待佳作連連,盡情點綴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