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閑話拾草那些事(散文)
一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鄉(xiāng)野四季最不惹人注意的“草”,卻是農家煮飯和取暖的“寶物”。千百年來,裊裊炊煙升起時,“草”之功不可沒。
作為農家燃料之草,也分三六九等。在鄉(xiāng)下路邊,山坡上,樹叢間,抬眼都有草的身影。那些草本性的“硬草”,多用鐮刀割;而草本性的“軟草”,多是一些落葉和貼地而生的茅草,得用粑子摟;最受親睞的是柴禾,木本質地,非草本屬性的柴禾,各類樹枝都可歸于此類草;最普遍的就是莊稼地里收割下來的農作物秸稈,稻草,麥稈,薯蔓,玉米秸,等等。硬草,柴禾,秸桿,都可以堆碼成垛,一年四季用于燒火。很多農家的房前屋后,都有一垛或幾垛草,有的草垛甚至堆放了幾年。
草垛,對孩子們來講,那是捉迷藏、玩游戲和躲著大人睡大覺的好地方。只要有草垛的地方,便有玩童的笑聲。在清貧的日子里,它賦予了童年最簡單的快樂,也溫暖了老百姓的苦樂年華。
但是,草的最大功能還是它的實用性。年復一年,普通的草垛,漸漸蛻變成家境殷實的象征。在一些物資較為貧乏的山村,相親時,繞著家前屋后看看那戶人家,有幾口大缸,幾垛草,而人的美丑則退居次要。通俗的理由就是,人好看,能當飯吃嗎?相親,在那個年代,自然附加上另一種特殊的意義。大缸,是用來裝米面的。大缸多的人家,家里不會缺吃少穿,不用特意介紹,就知道其家境富有。
相親時,借來幾口大缸不行嗎?想得簡單!過去的大缸很重,搬挪很費勁。如果缸里沒米面,或米面少,這無疑于“偷雞不成蝕把米”,必將漏餡了,演砸了。再說了,那時的農村人,較為本份,很少有人弄虛作假。那個年代的人,講究的就是實打實,不像這樣假冒偽劣產品較多。娶媳婦,嫁閨女,遠不過十里八鄉(xiāng),事先略加打聽,就會知道那戶人家的家境和為人,是不會像小品里演的那樣東拼西湊地借鄰居家的物件來騙婚。
家有大缸,當不愁米面。因為,誰也沒有閑心,購買或打造幾口大缸唱“空城計”。而草垛,則是勤快人家的象征。試想一下,在農村,若不是勤快人家,哪來的草垛?當然,這些事,別人是不會顯擺嘚瑟,當事人只能留心觀察,只是看破不點破而已。
雖然,草垛不能等同于吃穿住行的家境硬實力,卻也容易惹人羨慕嫉妒。于是,就有頭腦發(fā)熱的人拿草垛來做文章。在農村,誰跟誰家結仇了,硬來不行,就會打屋外草垛的主意。趁著月黑風高,偷偷給仇家的草垛放上一把火解氣,自己是解氣,痛快了,可忙了街坊鄰居半夜起來救火,還得提心吊膽地防著余火蔓延到鄰居家草垛。私下里,也會議論,這是得罪了誰。這把火,說透了就是放火者的心胸狹隘。不過,草垛一般離住家有一段的距離,而且多是獨立成垛。故沒有“城門失火,殃極池魚”,也沒有“火燒連營”。柴草,畢竟是身外之物,沒傷到人,就沒人會去追究。
但愿人間仇恨的怒火了無蹤影,也愿人性的善良不要被一時的沖動而埋沒。
看過了家里的大缸和草垛,就有了相親的心理底數(shù)。在解決溫飽都成問題的年代,糧食對農民來講,是不可能想打多少就能收成多少的。而草垛拾之于山,只要勤快能干,就不愁家里多幾垛草。草垛會有的,媳婦也會有的。
二
到了秋冬季節(jié),西風凜冽,春日里搖曳的柳枝,夏日里盛開著紫韻的荊條,以及翠綠欲滴的菠婁等低矮灌木早已成熟,此時都成了勤勞農家眼里的“寶貝”。天氣好時,閑在家里就討大人嫌的少年,總把“上山拾草”掛在嘴邊,這樣可以逃避大人指派的一些家務活。
小伙伴們結伴上山,離開家的管束,感覺就是好,那叫一個自由天地??梢跃墼谝黄鹣却荡蹬?、打打牌、玩游戲,或者干脆找一處好地方,先美美得都睡上一覺。說是睡覺,其實就是偷偷懶,不想早點回家。即使睡一覺,充其量也就是打個盹。再說了,在山上睡覺,也不踏實,這倒不是擔心有什么飛禽走獸的襲擾,心里還是想當天的拾草任務怎么完成。
農家嘴里的“拾草”概念是寬泛的,山間的那些紫荊、柳條、菠婁等木本硬草,都是手中鐮刀的“獵物”。這些低矮的灌木,春來發(fā)芽,夏季快速成長,待到秋天時,有的低于膝蓋,有的高過腰身,且具成熟木本材質,都是農家很好的柴禾。
荊條,枝條多呈不規(guī)則長勢,夏來枝頭張揚著朵朵紫色小花,遍地點綴山間。這種草,收割成一捆捆,一輛小推車能裝得下即可。在小推車沒有幾輛的年代,多是人背著回家,這個需要量力而行,往往是走一路,歇幾次。后來,生活漸好,小推車普及到戶,再推東西就方便多了。運回家的草,水氣較大,便立于門前涼曬,就像一個個哨兵似的,站成一排,守護著自家的大門。簡單涼曬之后,便可集中堆碼成草垛。那些未經(jīng)涼曬的草,如果急于堆碼成垛,很容易受熱發(fā)霉,這將大大影響可燃度。
柳條,多是大集體時栽種的,坡路、荒地、河邊居多,主要用于編織筐、簍等農家器具。不成才的小柳條,或邊角料,則用來燒火做飯。
菠婁,春夏兩季主要用來養(yǎng)蠶。菠婁葉養(yǎng)蠶,相當于戶外野生養(yǎng)蠶,養(yǎng)出的是大繭大蛹。相對而言,桑葉養(yǎng)蠶,可在家庭作坊里箱養(yǎng),養(yǎng)出的是小繭小蛹。菠婁,一般是無主的,倘若有人放養(yǎng)了稚蠶,這片菠簍,就由無主變成有主了。山間菠婁放養(yǎng)蠶后,無人看管,任其自然成長,但無人去破壞。即使蠶變成繭,也無人去偷。這也是農村人最樸實的村風,用“路不拾遺”這個詞來形容,也不為過。
菠婁葉,質地相對較大較硬。秋天綠葉尚未變黃時,蠶已附于綠葉上吐絲成繭。待到繭由軟變硬,一個成熟的蛹就完成了生命的一個演變。這時候,養(yǎng)蠶人開始滿山揀繭了。玉白色蠶絲繭,約四五公分長,呈橢圓形球狀,多蜷藏于綠葉上。一橔菠婁上能掛著十幾個繭,有的繭藏于綠葉下,不易被發(fā)現(xiàn)。養(yǎng)蠶人揀完繭后,就有很多人上山揀漏繭。
小孩子是揀漏繭的主力軍。如果養(yǎng)蠶人還沒有揀過繭的地方,大家是不會順路偷繭的,那怕是誘惑就近在眼前,農家的孩子也懂得自律。我們幾個小伙伴結伴,背著挎包上山,每揀到一個漏繭,心情都有一次驚喜。有時一般半晌午,翻遍幾個山坡,就能揀到小半包漏繭。經(jīng)過多人“掃蕩”之后,就很難再有漏網(wǎng)之魚。我們帶著驚喜,趕到村里的一位老人家里,轉眼換成了小錢。每每有了購買小人書的零花錢,心里總是美滋滋的。
當年,養(yǎng)蠶人拾草時會專門割掉菠婁枝葉。無主的菠婁,可以放心割,但不會破壞性地割。一般用鐮刀割下當年生的細枝葉,而粗枝不能從枝根部割,以保留多年的樹樁。待到來年時,又是一大橔翠綠綠的菠婁。
三
除了打柳枝割荊條等木本硬草,那蓬松柔軟的蒿草也是農家的最愛。出于保護森林草地利于生態(tài)可持續(xù)發(fā)展,大隊每年都有封山和開山的時間。封山時,不能到封禁的區(qū)域拾草。平時有人看山,被抓住的拾草人,還要罰款。不過,都是村里的街坊鄰居,私下里提醒一下,就悄悄過去了。
一年開山的時間總算到了,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早早就上山了。按照生產隊劃分的區(qū)域,自行占領肥沃的草場。話不用多說,就開始動手了。一天下來,每家每戶,大車小車地往家推著。雖然收獲的不是糧食,但滿臉透出的笑容,不遜于秋后收割莊稼時。
用不到幾天時間,曾經(jīng)茂盛的草場,就像被理過發(fā)一樣干凈,利落。
硬草收割過后,軟草才會被關注,也該粉墨登場了。
軟草,易燃,極少堆積成垛。拾草歸來,常就近放于院內的窩棚或平房內,儲存時間較短,或拾來即用,或幾日內燒完。拾此類草,多在秋末和初冬季度,因為那時可拾取的硬草已寥寥無幾,便把貼地而生的枯草和樹下的落葉,作為摟耙的重點目標。摟草的常用工具,主要是耙子和網(wǎng)包。耙子,前端是呈扇狀分布的一根根竹制品,多是從集市購買的。網(wǎng)包,用稻草鏤空編織起來,是裝草用的。少數(shù)人家可以自己編織網(wǎng)包,這也算是一門手藝,大部分家庭是到集市購買的。后來,由于網(wǎng)包的實用價值漸漸落伍,取而代之的紙箱、袋子隨處可見,現(xiàn)在很難再見到網(wǎng)包。
耙子和網(wǎng)包,也算是天生的一對伙伴。一個負責摟草,一個負責裝草。簡單地說,就是用耙子摟耙地上干枯的落葉和雜草,然后裝入網(wǎng)包里??粗b著滿滿的一大網(wǎng)包,其實背起來,還是很輕的,這遠比背著那些硬草和柴禾輕快多了。
幾場秋風,把枯黃凋零的樹葉聚在溝底角落,詩人眼中輕舞的蝶翅此時卻是農人灶膛里上好的薪柴。摟這類草,比較容易,往往幾耙子下去,就能摟出一小堆來。于是,村里的婦女就會結伴上門摟草,第一波摟草的目標多是松樹毛。松樹毛,即松樹的針形落葉,黃赫色,其可燃性和耐燒性都不錯,是極好的草,也最受農家喜愛。印象中,有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很少有年輕的壯勞力拿著耙子上山摟草,多是女人和老人。有的老人,喜歡冬天時,找個陽坡藏風的地方,嗮著暖陽,摟著雜草。這既不影響冬天曬太陽,又不影響幫著家里干點活,不失為一種愜意的生活樂趣。
到了冬天,很多地方的草已經(jīng)摟過了,這就需要到較遠的山里或偏僻的地方,才有“漏網(wǎng)之魚”。不過,用不了多久,就很少再有人上山摟草了。因為地盤就那么大,可摟的草資源就那么多。
等到這個時候,再上山拾草,出場率最多的當是青壯年和男孩子,主要任務就有一個——上山刨木頭。樹枝,木頭,是最典型最具旺盛火力的柴禾。樹枝,不能隨意砍伐。木頭,則可以有選擇地去刨取。刨木頭,算是體力活,很少有女人上山刨木頭。男孩子,有大孩子,也有小孩子。大家都沒把這事當任務,而是當樂趣,也算是力所能及地幫家里干點活。
擓著簍子上山刨木頭,確實是件樂趣之事,要滿山地尋找可刨的木頭,這就像尋寶一樣。山里可刨的木頭不少,但需要尋找容易刨出來的木頭。冬天,天寒地凍,要刨出凍土的根部,難度可想而知。況且,有的木頭根部跟露出地面的部分,幾乎是一樣的粗細,對于只用镢頭刨木頭的難度,可想而知。
那么,要找什么樣的木頭刨呢?一般朽木好刨,但朽木沒有幾個年頭的風吹雨打,怎么可能變朽呢!要知道,每年都有人上山刨木頭,那些被遺落的朽木,無異于隱蔽性夠好的,否則是無法幸存的。所以,發(fā)現(xiàn)了朽木頭,便是一份驚喜。當然,那些當年死去的小樹樁,用力刨幾下,還是可以刨出來的。最痛快的是,有一種被凍透的木頭,雙手握緊镢頭,對準木頭的下半部分,用力橫掃幾下,就會輕易解決了。
簍子不大,大大小小的木頭,交叉插空疊放。等簍子裝滿了,就該背著回家了。滿載而歸時,心情最好,回到家后,往往會得到家長的幾句夸獎……
三十多年前,我離開故鄉(xiāng)參軍入伍后,就再也沒有拾過草,也沒再體驗過那種樂趣。
歲月悠悠,今昔兩重天。隨著煤、煤氣灶和各類電器在農村的普通推廣,大大削弱了草的燃料功能,已漸顯退出灶臺的趨勢?,F(xiàn)在回鄉(xiāng)看看,遍地都是當年的可拾之草,曾經(jīng)的“寶”也回歸為“草”,極少有人問津。時代不同了,燃料之草總有一天是要退出幾千年的人間煙火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