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如唱歌(小說)
謝余把車停在一個長椅旁,手抓著車把,一只腳蹬在椅子上??斓酵盹垥r間了,公園人不多。身后的丁香樹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一側是修剪成矮墻的樹叢。長椅的位置隱蔽性很好,還不影響視線。他四下又看了看,下車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不到一分鐘,從椅后的扯起一根狗尾巴草又站了起來。時間已過了一個多小時,該出現的身影仍舊沒出現。手機響了起來,他母親在里面叫,吃晚飯了,還不回家嗎?
謝余咬著牙粗聲向電話里送去兩個字,我回!忿忿地跨上自行車。天上沒有一絲云。
走在車前悠閑散步的人群,讓謝余想撞上去。他一邊蹬著車,一邊幻想那些人倒在地上,各種姿態(tài),各種痛苦的叫聲和表情。他吹了聲口哨,嘴角露出一絲笑。
晚飯很簡單,一葷一素兩個菜,仍舊是吃餅。家里亂七八糟,他母親坐在沙發(fā)的臟衣服堆里看電視。燙過的卷發(fā)已經塌下去,胡亂用了個卡子束在脖子后面。
就知道吃。他母親恨恨地把電視遙控器扔在茶幾上,起身過來吃飯。一邊說,你爸今天打電話來了,又跟我提西郊那塊地,真無恥。謝余對著桌上的菜,一聲不響。
菜炒咸了。他也懶得說。一旦說起來,最終都會是他父親造成的,已搬出這個家一年多的父親。她母親堅決不肯離婚。
你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無恥的人,嘖嘖。他母親鼓著腮吃著,盯著他說。
那你干嘛不同意離婚。謝余恨她總是盯著自己看。
你個混蛋東西,你有沒有一點腦子,我能答應嗎?我憑什么便宜他……
謝余在他母親的罵聲中,吃完飯,回了自己房間。他母親仍坐在餐桌前,仿佛對食物有恨,直至全部消滅干凈。他的門玻璃上映出她穿著花睡衣的側影,塌著腰,歪著頭在發(fā)呆。又胖了。
謝余打開電腦,登陸游戲。他的手煩躁地敲著鼠標,他母親的聲音又傳過來。說,假期作業(yè)寫多少了?就知道打游戲。哼,他冷冷地從鼻子里噴出道冷氣,把鼠標一丟,起身去廚房洗碗。
廚房是陽臺改造的,灶在窗下。窗玻璃上滿是炒菜濺上去油點。窗開著,三個時尚的年輕男人在搬行李。謝余伸脖子又看了一眼,認出是附近一家理發(fā)店的師徒。這是幢有二十多年樓齡的老樓,多數房子都租出去了。
洗好碗,謝余重在電腦前坐下來,聽到母親在客廳里打電話。
啊喲,那時候他是個什么東西,一個燒鍋爐的……他母親什么都要省,唯獨不心疼電話費,反反復復跟不同的人說他的父親。開始有些話還避著他,后來也不管了。屋里悶熱,謝余的心里亂糟糟的,拿起車鑰匙剛走到門口,被他母親叫住。他母親一只手堵著話筒,偏過頭瞪著他,數秒后恨恨地說,早點回來。
謝余下到二樓,“噓”地一聲口哨叫住了他。回頭一看,一戶人家的門開著,里面站著兩個人,正是在搬家的理發(fā)店的徒弟。穿著黑背心的一個,又短短地向他吹了聲口哨,說,小兄弟,家里手鉗子拿來用一下。謝余想說家里沒有,猶豫了一下,回身上樓去家里拿了來。接著黑背心又說,去再拿幾個小釘子。又往返了兩回拿工具。沒有,兩個字懸在謝余的舌尖,沒有吐出來。他進屋隨便看了看,床上竟也鋪著跟他家一樣的大格子棉床單。兩個人在修理一個舊衣柜,應是房東的。他們互相說著話,并不理他。衣柜的質量很差,釘子沒法釘進去,兩人索性用膠帶把柜門隨便粘了粘。謝余等著拿工具,那兩人又想起來,店里的柜門也有一扇壞了。
穿黑背心的說,跟我走一趟吧。謝余覺著嗓子不大舒服,點了點頭。因為是垂著頭,點了后,頭更低了。黑背心笑了,摟了摟他的肩,對另一個人說,這小兄弟我喜歡。黑背心偏向一邊的黃發(fā)碰到了謝余的臉,有些癢。
理發(fā)店在附近算大的,學徒有四五個。謝余跟在他們倆身后,到店門口突然站住,他父親在里面,正準備出門。他迅速閃身到旁邊的小商店里。他父親是半個藝術家,能寫會唱,從家里一搬出去就留起了大波浪卷發(fā)。微胖的圓臉,刮干凈胡子再配上那頭發(fā),活脫一個大媽。謝余透過玻璃門的廣告畫縫隙,看著父親上了摩托車,向后抖了抖鋼絲一般硬的大發(fā)卷,腳下一蹬,走了。有一段時間,他很想跟父親認真地談談,生平第一次用成年人的口氣,勸勸父親。真見了面,醞釀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又莫名地覺著都已說過了,只剩下怨恨。他從小商店里走出來,猶豫要不要進理發(fā)店,怕理發(fā)店里正在議論他父親。他將手插進褲袋里,對準地上的一根雪糕棒,一腳踢出去。旁邊猛然竄出一只小白狗,奮力撲向那根雪糕棒。
嘿,進來。黑背心從理發(fā)店里出來,向謝余吹了聲口哨。
理發(fā)店不算大,五六張座椅。師傅正指揮著一個學徒給一個女顧客吹頭發(fā)。吹風機嗚嗚地叫著,伴著嗡嗡的說話聲,有種渾濁的生機勃勃的熱鬧。謝余喜歡熱鬧,全世界都熱鬧著,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他四下里看了看,看到旁邊鏡子里,一個塌著肩的少年。忙轉過頭去。自己竟然這樣不堪入目。他垂下頭,用手抓了抓額前的頭發(fā),一偏頭看到門旁的柜子前倚著兩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正在同黑背心說話。其中一個竟然是莊姍姍,今天空等了一場的人。這么巧。
莊姍姍穿著條背帶牛仔中褲,一只手挽著一個女孩子,偏著頭,向黑背心伸著一只手嚷嚷著說,打賭,打賭。黑背心搖著頭,邊笑邊伸出手拍了拍莊姍姍的頭說,小丫頭懂什么。莊姍姍扭著身子轉臉發(fā)現了謝余,意外地愣了一下,隨即是一臉驚喜,跑到謝余身旁,抓住他的胳膊,問,你怎么在這兒?她湊得極近,幾乎要貼在謝余的身上。謝余懵了。莊姍姍反倒更近一步隔著T恤在他背上掐了一把,笑著又一瞪眼說,下午怎么沒見你?說著又向他皺了下鼻子,眼睛向黑背心掃過去。
黑背心全不在意,同另一徒弟用帶來的工具,開始修理衣柜門。莊姍姍仍舊抓著謝余的胳膊,尖尖的指甲留下奇異刺癢。她向黑背心說,嘿,你對我哥們客氣點。黑背心歪嘴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她轉頭又問謝余,下午哪去了?謝余支支吾吾撒謊說,自己下午有事沒去……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莊姍姍放開手又回來她的女伴身旁,倆人一邊耳語一邊吃吃地笑,專心看黑背心修理衣柜門。黑背心大約有二十二三歲,雖然個頭不高,舉手投足間酷勁十足,半長卷發(fā),根本就是韓劇里的花美男。謝余簡直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呆站了片刻又似乎有些明白了,心里只想馬上走掉。
謝余剛跨出一步,已來不及了。他父親急匆匆地抱著摩托車頭盔走了進來。哎呀,墨鏡忘了拿了……你怎么在這?他父親仿佛不大認識他似的,瞪著他問。旁邊有人遞過了眼鏡,問,認識???答,我兒子。一瞬間,謝余覺著幾乎要暈厥過去,自己成了焦點。
吹風機停了,有意還是碰巧?有笑聲,笑什么?
他父親是個大塊頭,穿著件鮮艷的大紅格子襯衣,周身散發(fā)著刺鼻的香味。戴上墨鏡后,將兩手只叉在腰間,還有那一頭卷發(fā),在眾目睽睽之下,定定地看著他。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塊錢,問,理發(fā)?他像個癡呆兒,傻愣在那里。他父親往莊姍姍那邊看了看,將二十換成了一百,扔在收銀臺上。向眾人搖搖頭又聳了聳肩,像是個疼愛兒子又拿兒子沒辦法的好父親,轉身走了。
諸人望向謝余的目光幾乎殺了他,他命懸一線,通紅著臉片刻后,突然直挺挺地走出門去。不知怎么的,就碰到了擺在門口的曬毛巾的架子,他忙伸手一扶,人險些跌倒。背后傳來了低低地驚呼,有強壓住的笑聲,隱約還有莊姍姍在叫,喂,你的錢,發(fā)什么神經?。克宦放芑亓思?。
他母親躺在沙發(fā)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電視。他進了衛(wèi)生間,插上門,打開沐浴器。水嘩嘩地流著,他站在斑駁的舊鏡子前,看到自己仍然漲得通紅的臉,看到唇上的絨毛濃重得像胡子。洗漱架角落里有他父親落下的自動剃須刀,他拿下來推動側面開關,只嗚了一聲,便沒電了。臉上沾上了一道黑灰。他不愿再看自己一眼,一步跨進了水里。狠狠地閉上眼,心里只想,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他母親來敲過兩次門,問他有完沒完,究竟一個澡要洗多久。后來又敲門說,有人找。他母親是不跟他撒謊開玩笑的,難得有人來找他。他在水里也站得夠久了,關了水,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擰干又穿上,出來只看到他母親的一對眼白,和她舉在空中的一百塊錢。
剛有人來給你送錢,你哪來的一百塊錢?濕T恤緊緊地扒在他瘦干干的身體上,他母親視而不見。
不是我的。他回答。
不是你的?人家明明就說是你的,你說到底錢哪來的?你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他母親攔住他要回自己房間的路。
好吧,是他給的。他厭惡地將臉擰向一邊,丟出一句。
他?哪個他?他是誰?
他母親追著問,見他不作聲,忽然瞪圓了眼明白了。拿著錢仔細鑒別了一番,確定不是假秒,回到沙發(fā)坐下,又問一句,他給的?
謝余回了自己的屋,先暫時忘了自己,應該聽到歇斯底里的吵鬧聲,沒有。安靜,莫非是停電了?連日日橫貫家里的電視劇的聲都沒有。他開了自己屋里的燈,有清脆的吧嗒聲,節(jié)能燈先鋪開一片薄霧般的白光。父親有很多年沒給過這個家一分錢。接著母親踢著拖鞋的腳步聲,到了屋門外,停了。謝余突然伸手又吧嗒一聲,把燈關了。遙遙的廣場舞的音樂聲,被一陣風吹近了,隨后又遠了。
屋里并不暗,窗簾被風吹得鼓起來,隱約似乎有莊姍姍的說話聲,在樓下。謝余一動不動,屏息等到他母親腳步聲走開。才移到窗邊,看到莊姍姍和她的女伴在樓下。莊姍姍扭著身子,背著手,似乎是在玩什么游戲,向前跨著大步。有個男聲,沒聽清說了什么,接著是笑聲。莊姍姍猛然停了下來,然后迅速轉身就走,而沒走幾步又原地蹲下,雙臂環(huán)繞著,把頭埋進去。她的女伴湊近搖了搖她,然后向一旁的暗影里道,姍姍哭了。
先是兩聲——喂,接著從一旁的暗影里走出一個人,是黑背心。他偏著頭,微弓著背,一只手插在褲子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拿著支煙,走到莊姍姍的身后,笑著說,哭什么啊?吸了一口煙,又說,要不我到樓上叫你男朋友下來?他向謝余的窗仰了仰臉,莊姍姍也跟著抬起了臉,望了過來。謝余慌忙向后一閃,撞到了身后的雜物架,架上的東西噼里啪啦向下掉,他忙死死頂住。他母親大聲問道,什么聲音?謝余?同時樓下莊姍姍厲聲道,你侮辱我的情商,就那個腦殘……有人“噓”了一聲,說,小點聲音。然后是夾雜著笑聲的低聲吵鬧。
謝余咬著牙,直咬到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嗎?他慢慢地把雜物架上的東西都推回原處,他的腿幾乎不會走路了。身上的衣褲干了。
不如死了。這四個字第一次認真地擺在了謝余面前,他的眼淚迅速成串的掉在了胸前,重重的。
謝余出了門。已是深夜,街上空蕩蕩的。他的影子由長到短,由前到后,不斷交替。他父親重住回了他爺爺家,距他家五站路。他邁著大步走得很快,就要去死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不由得仰起臉,挺起背。風很涼爽,整條街都被他踩在腳下。這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那條街嗎?竟然這樣矮小破舊。
街的一端是夜市,零零星星的還有人坐著,空氣里有烤羊肉串的味道。路邊有一個冷飲攤,正在收拾裝箱。謝余已走遠了,又退回來,到攤前問老板,有煙嗎?
謝余還買了支打火機。他把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一只手夾著點燃了香煙,他微微弓起背,向一邊偏著臉。他迅速地找到了黑背心的步伐。他一向都是聰明的,只幾口就學會了吸煙。他的臉上也迅速地找到了黑背心的笑容,他不由得嘿嘿笑出了聲。他的速度慢了下來,他試著吹起了口哨,頭隨著節(jié)奏搖晃起來。
空蕩蕩的十字路口,紅燈亮了。謝余停下來等綠燈,一輛出租車遠遠地掉轉車頭開過來,司機伸臉向謝余張望,又打了聲喇叭。謝余偏著臉,一邊響亮地吹著口哨,一邊用力點頭為自己打著節(jié)拍。出租車走了,綠燈亮了。謝余站在原地,開始抖動著一條腿,晃動整個身體,大聲唱起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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