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0701
　　 故事梗概
　　 第六回劉姥姥已經(jīng)向王熙鳳求得了資助，千恩萬謝的走了，給劉姥姥和王熙鳳之間牽線搭橋的周瑞家的，她是王夫人的陪房，她就需要找王夫人匯報接待劉姥姥的情況，這就開始了第七回的描寫，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這一回，第二個女主角，很重要的薛姑娘來了。
　　 年幼時，長輩說不同的年齡讀《紅樓夢》會有不同的感受，當(dāng)時半信半疑。到了自己做長輩的年齡，真的有這種感覺了。現(xiàn)在去讀它，跟年少時讀的感覺是這么不一樣?！都t樓夢》有一個主要的架構(gòu)，這個架構(gòu)在講賈府這些人的生活，一個貴族階層的生活。《紅樓夢》文學(xué)結(jié)構(gòu)的最大特征是，每章以短篇小說的形式構(gòu)成，都有絕對獨立存在的可能。我們可以做一個特殊的實驗，把《紅樓夢》第七回單獨抽出來，作為一個短篇小說來看。假設(shè)有些朋友沒有讀過《紅樓夢》，只讀第七回，會發(fā)現(xiàn)它跟其他章回小說有很大的不同，幾乎沒有大事發(fā)生，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寫這種狀況其實是最難寫的?！都t樓夢》第七回有一點像二十四小時里沒有事情發(fā)生的那個部分，就是閑話家常。一個真正好的作家，才可以把日常生活里非常平凡的事寫得非常精彩。
　　 人們對《紅樓夢》第七回談得并不多，因為它平平淡淡地就寫過去了。一開篇說劉姥姥走了以后，周瑞家的向王夫人匯報這件事。可王夫人去看她的姊妹薛姨媽了，就是寶釵的媽媽。周瑞家的就來到梨香院，知道王夫人跟薛姨媽在聊一些家常事。通常做管家的找主人，如果發(fā)現(xiàn)主人跟親戚在聊天，她們是不敢打擾的，應(yīng)該等一等，等人家談完了，才來稟報。這個事情也不急，所以周瑞家的就到梨香院去找薛寶釵。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跟丫頭鶯兒刺繡聊天。過去的小姐和丫頭沒事的時候就學(xué)習(xí)女紅，怎么刺繡或者打結(jié)編織這一類的事情。
　　 看到周瑞家的來了，薛寶釵說：“周姐姐坐！”雖然周瑞家的是用人，薛寶釵是主人，可是輩分上大家族的家教也很嚴(yán)格。周瑞家的靠在炕沿上坐下和她聊天。她問薛寶釵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玉兄弟沖撞了不成？”這是沒話找話。當(dāng)然寶釵不是這樣的個性，寶釵這個女孩子非常理性，很少為一點小事鬧情緒。寶釵說：“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兩天，所以且靜養(yǎng)兩日?！边@樣的家常聊天就引出寶釵身體有一種病。一到某個季節(jié)，她就會發(fā)病，咳嗽，有點喘，感到疲倦，這個病又總是治不好。
　　 曹雪芹對于東方醫(yī)學(xué)有特殊的看法，東方醫(yī)學(xué)認(rèn)為人的身體是一個大自然，是調(diào)氣的。
　　 寶釵跟周瑞家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自己的病。周瑞家的跟她說：“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rèn)真吃幾劑藥，一勢除了根才是?！眴枌氣O最近到底吃什么藥。寶釵說從小得這個病，把爸媽都快煩死了。請了所有的名醫(yī)來看都治不好。寶釵家室顯赫，是替皇帝采辦貨物的皇商。雖然薛寶釵的父親去世了，可是勢力還在，完全可以請到非常好的名醫(yī)來看病?？墒沁@個病好像很特別，怎么看都看不好。最后倒是有個禿頭和尚講得似乎有理，說這個病是打小從娘胎里面帶的一股“熱毒”。有人針對這個“熱毒”寫過關(guān)于寶釵的文章，說是熱與冷相對。
　　 這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看薛寶釵，出場的時候，寫薛寶釵只有泛泛幾筆，這是寫人物怎么進(jìn)場的講究。薛寶釵跟林黛玉的進(jìn)場都是如此，先是低調(diào)，慢慢慢慢再拔高，以后越來越高，把整個人物立起來。鳳姐是一出場就拔了很高的調(diào)子，所以作者有不同的寫法。
　　 薛寶釵來的時候，首先講她很懂事，長得也很美，好像還勝過黛玉。就這么幾句，說完了。這是第一次出場，開始鋪陳薛寶釵是怎么樣一個人。你光是講她很能干、賢慧，印象不深，《紅樓夢》里的寶姑娘也是很特別的一位女性，林黛玉如果是代表性靈，代表情感，薛寶釵就代表了理性，代表了冷靜。
　　 《紅樓夢》里這些女孩子，若不細(xì)分，大致上有兩種對比，一類重情，一類講理，情與理的對比，也是這本書很重要的主題。感性人物，林黛玉為首；理性人物，薛寶釵為首。寶姑娘姓薛，“薛”，諧音雪，就是，很冷的一個女孩子，很冷靜的，所以她能生存，后來成為扛大任的一個角色。這種人容易成功，感性的、重情的，很多時候在世俗的世界里是失敗的，早亡的。
　　 這一回側(cè)寫薛寶釵，怎么點題呢？
　　 我們下回分解
　　
　　 0702
　　 這一回側(cè)寫薛寶釵，怎么點題呢？
　　 周瑞家的、薛姨媽她們來了，看見薛寶釵要吃藥，吃什么藥呢？冷香丸！
　　 她那個藥可不得了，各種講究，用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花蕊十二兩，在春分這天曬好，再用雨水那一天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那一天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那一天的的霜十二錢，小雪那一天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配上蜂蜜十二錢，白糖十二錢，團(tuán)成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薛姑娘吃的是冷香丸，飄出來是冷香，這個女孩子的頭腦清清楚楚、冷冷靜靜。所以曹雪芹一上來不寫別的，給她一個冷香丸，讀者就不會忘記了。
　　 這是曹雪芹寫人的大章法，不管是薛寶釵身上的熱毒，還是治病的冷香丸，都是一種哲理性的描寫，還可以說成是對人物點題性的描寫，我們就從冷香丸怎么配成，沖冷香丸的黃柏，還有冷香丸治療的熱毒這三個方面來看看，這里面曹雪芹藏了什么玄機(jī)。
　　 先看冷香丸的配料，他要求的是春夏秋冬白色花蕊，象征著大自然的純潔和本真，他用的水是春夏秋冬大自然節(jié)氣當(dāng)日的雨露風(fēng)雪，時間不能錯，時辰也不能錯。這就意味著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能含糊不清，更不能指鹿為馬，如果有這么一個人必須經(jīng)常補(bǔ)充一點大自然最純潔最準(zhǔn)確的東西，是不是就說明這個人身上有骯臟的毒素，不用純潔的因素，正規(guī)的因素糾正他就不正常。那么這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是一個有時候不很正派的人。我們說有時候，因為薛寶釵是一個復(fù)雜的形象，如果她總是不正派，那不成了趙姨娘了。
　　 再看沖服冷香丸的煎湯，是黃柏，我們從這兒可以推測出薛寶釵命運(yùn)和心靈都是很苦的。一方面她是皇商家的小姐，她雖然得到了賈寶玉的婚姻，但是她始終得不到賈寶玉的愛情，她的命運(yùn)很苦。另一方面，薛寶釵一直要用封建淑女的標(biāo)準(zhǔn)來束縛自己，壓抑自己，她總是要去迎合別人，她內(nèi)心是痛苦的。
　　 治療熱毒，曹雪芹為什么不用人們最熟悉的黃連，用黃柏，這里面又有點講究了。按照中醫(yī)的理論，人體的熱毒分成上焦、中焦、下焦。治療上焦的熱毒用黃苓líng，我們經(jīng)?？梢再I到黃苓牙膏，就是這個道理。治療中焦的熱毒用黃連，黃連上清丸，不就是清胃的嗎。治療下焦的熱毒用黃柏。薛寶釵的病，她的癥狀氣喘咳嗽，這是肺熱的癥狀。中醫(yī)認(rèn)為肺與大腸相表里，所以就要用黃柏湯送下，治療的是下焦的熱毒。這就暗示薛寶釵這個大家閨秀有時候行事有點下作了。以后就給大家看兩個薛寶釵如何熱毒發(fā)作的例子，這就是寶釵捕蝶嫁禍林黛玉。在金釧兒之死的時候，寶釵說歪理為王夫人開脫，這是我們以后要講的。
　　 《紅樓夢》里始終重復(fù)出現(xiàn)跛腳道士、癩頭和尚等人，是專門來治病的，治人無法大徹大悟的病。跛腳道士、癩頭和尚出現(xiàn)的時候，都是佛家跟老莊的觀念出臺的時候，作者想通過這些點醒世人。在作者看來，儒家太熱衷于社會的主流價值，老莊是瀟灑的，佛家是可以放下的。具體到熱毒到底要怎么治？禿頭和尚給了她一個藥方。這里有一個專有名詞叫“海上方”。
　　 大家都聽過一個說法叫“海上有仙山”，傳說古代海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仙山，山上有長生不老藥。秦始皇曾努力要去找“海上方”，求長生不老藥?！昂Ｉ戏健钡囊馑际侵该胤?。禿頭和尚連藥引一起告訴了薛寶釵。把藥的療效引到生病的部位的東西叫藥引，藥引是中醫(yī)理論中非常神秘的一部分。常常聽到民間戲劇里講“千年瓦上霜”這個藥引，可見藥引難求。這部分有點像神話，這個禿頭和尚給寶釵的藥方和藥引，讀完你會嚇一跳。曹雪芹好像在講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可《紅樓夢》本來就是從神話說起。禿頭和尚的藥方里暗示了整個東方哲學(xué)相信生命其實是一種總平衡和大循環(huán)。身體在打坐的時候是一個小宇宙，而這個小宇宙可以通到外面的大宇宙。這是東方哲學(xué),西方人很少這樣講。東方的醫(yī)學(xué)理論認(rèn)為，人的某個部位生病要考慮另外的部位來綜合治療，因為人體要保持平衡。宇宙間木火土金水這五種元素是循環(huán)的，每一個東西都可以生長另一個東西，比如水可以生木。同時，每一個東西又可以克制另一個東西，構(gòu)成了宇宙之間的循環(huán)關(guān)系。
　　 東方整個的命理、醫(yī)學(xué)、哲學(xué)系統(tǒng)，都建立在對自然大循環(huán)的觀察上。西方有歷法，東方有二十四節(jié)氣。這個禿頭和尚給了寶釵一個藥方，竟然是用二十四節(jié)氣來調(diào)理她的身體，有點像是在暗示寶釵的熱毒是因為缺乏自然的秩序感。作者也許覺得大自然當(dāng)中有真正的秘方，人應(yīng)該學(xué)習(xí)怎么樣走向大自然，而不是在人世的糾葛里熱衷名利。
　　
　　
　　 0703
　　 上回我們講到薛寶釵的冷香丸。
　　 周瑞家的問她說，和尚到底給了你什么秘方，你說給我聽聽，以后聽到有人得這個病，我就跟別人講有這樣一個方子。寶釵說：“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壞了?！彼f這個方子里的藥都不貴，很容易得到，可是難的是“巧”，“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這個也還好，可為什么作者要加個“白”，而不是“紅”？
　　 《紅樓夢》的作者一直在用色彩、季節(jié)暗示很多東西?？吹搅主煊裎覀兿氲降氖前咨颓锾?，她是干凈的、素色的?！八亍笔菦]有艷麗的色彩?？墒菍氣O是很豐潤的，身上有色彩。最有色彩的是王熙鳳，最沒有色彩的是林黛玉。如果一個人出來永遠(yuǎn)是大紅大綠，這個人是感官比較強(qiáng)的，因為從視網(wǎng)膜的光波上來講，紅跟綠都是彩度跟明度很高的色彩，很容易被看到?？墒前妆旧砭褪且环N素凈，它是退讓的，是雪的顏色，是月光的顏色。作者的用字不知不覺就把信息透露出來。寶釵的熱毒恰好要靜下來、素一點。而寶釵不夠素，個性也比較強(qiáng)，她要的東西是一定要得到的，可是她不讓你看出來她想要。作者此時有意識地諷刺她的熱毒需要花來治療。
　　 林黛玉是非常愛花的，可林黛玉的花不是春天和夏天的花。有一回寫林黛玉魁奪菊花詩，她在所有女孩子里寫菊花寫得最好，因為菊花就是她。菊花是在秋涼以后才開花的，她從來不跟別的花去爭春天與夏天的熱鬧。寶釵是熱鬧的，黛玉是孤獨的。所以，這個禿頭和尚的藥方是春天的白牡丹花、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花、冬天的白梅花各十二兩的花蕊，很精彩。
　　 科學(xué)上說都是花蕊，可是文學(xué)當(dāng)然并不完全是科學(xué)，文學(xué)有一部分是用文字、詞匯暗示一個生命的狀態(tài)。所以這里的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絕對有它的象征意義。
　　 只是這四種花得到了還不算，這四種花蕊要在第二年春分這一天曬干。那我們就會想，如果春分那一天沒有陽光怎么辦？還說要用雨水這天的雨水，所以周瑞家的說，這么麻煩，萬一雨水這一天不下雨怎么辦？節(jié)氣有時候不準(zhǔn)，而做這個藥必須這一年剛好所有的節(jié)氣都對。要小雪這一天的雪十二兩，霜降這一天的霜十二兩。作者其實在講寶釵的熱毒要想平衡，就要回到大自然的秩序當(dāng)中，他覺得寶釵不夠自然。
　　 讀《紅樓夢》你可能覺得寶釵真是識大體、懂事、聰明、漂亮，可是寶釵很多的心機(jī)完全看不出來。作者之所以給她開了這么麻煩的藥方，因為在作者看來，覺得春分這一天的陽光，雨水這一天的雨水，白露這一天的露水，霜降這一天的霜，小雪這一天的雪，通過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環(huán)。用東方的哲學(xué)觀照宇宙之間的循環(huán)，木、火、土、金、水，沒有任何一個是絕對的好或絕對的不好，而是要相互平衡?；鹛诵枰咎嗔诵枰?，這是一種互補(bǔ)的現(xiàn)象。
　　 現(xiàn)在東方很多人取名時還講究這個。一個人叫鑫，他可能五行缺金。這個人叫淼，他大概五行缺水。東方的循環(huán)與平衡的哲學(xué)理論，在醫(yī)藥上、命理上、風(fēng)水上都有體現(xiàn)。東方代表春天，是青色，為木；西方代表秋天，是白色，為金；南方代表夏天，是朱雀，是紅色，為火；北邊代表冬天，是玄武，是黑色，為水。在日本，京都向南的那個道路就是朱雀，它實際是根據(jù)五行學(xué)說來調(diào)配的?？达L(fēng)水的先生講左青龍、右白虎。左青龍：東邊是青色，屬木。右白虎：西邊是白色，屬金。犯人處決叫秋決，是秋天，因為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象征肅殺，所以一定是在秋天，不會在春天殺人。春天是生發(fā)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執(zhí)行死刑是違反天理的。
　　 《紅樓夢》用小說的方式傳達(dá)東方哲學(xué)，把整個哲學(xué)轉(zhuǎn)換成一種文學(xué)形式表現(xiàn)出來。
　　
　　
　　 0704
　　 上回我們講到薛寶釵的冷香丸用了四種花蕊。
　　 這四種花蕊，經(jīng)過整個大自然秩序的淘洗，最后制成丸藥?？墒钦媲桑d頭和尚跟寶釵講這個藥方的第二年，幾樣?xùn)|西就都得到了，所以寶釵有機(jī)會治好自己的病了。通過自然的秩序，她得到了陽光、雨水、露水、霜和雪。這里的雨露霜雪都有一點讓人感覺到冷，而不是熱。包括春分的陽光，不似立夏的陽光溫暖、溫和，而是比較寒涼的，因為是治她的熱毒。這個丸藥放在瓷壇里，埋在花樹根底下，需要的時候挖出來吃一丸。而且還要用黃柏十二分做藥引煎服，黃柏是一種很苦的東西。這個熱毒不光要用冷來治，還要用苦來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