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州】那年初七(散文)
2012年的春節(jié)前后十來天,湖南的天氣一反往年的風(fēng)和日麗,氣溫急轉(zhuǎn)直下,細雨沒日沒夜紛紛揚揚,落地?zé)o聲,被西北風(fēng)輕輕一吹便成了冰,路面泛著青光,通透,像鏡子般。不遠處的山巒、樹梢則是滿目晶瑩,少了大雪覆蓋的厚重。自然界的變化,就是這么神奇。我怕冷,天天棉衣棉褲圍爐取暖,捧著大長篇,觀看著故事里的勾心斗角與愛恨情仇。
年三十的傍晚,大哥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原計劃初一到官莊來的,目前這樣子只好改在天晴以后了,并絮絮叨叨地說:明年不種棉花了,他幫我留得有最好的頭茬棉花,要我把具體尺寸發(fā)過去,彈好了給我送過來;再就是原計劃清明時節(jié)準備把母親的墳重新砌一下的,因為他家門口修了步行街,施工方還順帶著幫他屋前坪抹上了水泥,只不過這一來屋場地基低了許多,下大雨怕雨水進屋,得先處理,砌墳一事明年再辦。我連說可以……可以的!這是大事,必須先辦。言語中不難聽出,就此省出一筆錢的歡喜不是一點點,我們互道新年快樂,祝福彼此。
正月初七,天氣邪門了,氣溫直接撇開嫵媚的春天穿越到了夏季,裹得好好的羽絨服紛紛脫下,這大好的天氣讓人們喜出望外,馬路上,球場里,到處都是孩子的歡叫與祝福聲。
手機在下午兩點的時候兀突響起,無名電話,摁掉,又響起,很有些鍥而不舍的意思。恨恨中接聽,萬沒想到是換了號碼的二哥,耳邊傳來的不是新年問候,而是壓抑著的哭聲,語速又快又急:子涵,不得了,不得了,出事了,出大事了,大哥在去官莊的路上,行駛至茶安鋪路段出了車禍,人沒了!快來快來……
大過年的,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不亞于轟轟隆隆的車輪,無情地碾壓著我的五臟六腑,悲痛化成熱淚傾瀉而下,眼前一片模糊。大哥沒了!最心疼我的大哥沒了!最仁慈的大哥沒了………
大悲中顫著手撥打電話,約了姐姐一家,安排好其它事宜,迅速租好車,順著不斷更新的信息,一路尋著大哥生前最后的蹤跡。交警大隊的警官還原現(xiàn)場,說:大哥是騎著摩托彎道超車,車速太快,與對面飛速而來的小車相撞,人被撞飛,血流滿地,當場斃命。順著路人的指點,我找到事發(fā)現(xiàn)場時,血跡被交警用大量的水沖走,來來去去的車輛照舊疾馳,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只有路邊小草上還殘留著血跡。不用細想,他肯定是趁著天氣尚好去祭拜去世的父母,他比往年遲到一周,他想快點,再快點……
靈堂里,整過容的大哥頭上裹著白布,臉色煞白,由著給他換“壽衣”的人翻來覆去,耳朵、鼻子里還有血緩緩流出,人卻輕飄飄的沒了重量。嫂子初五去廣州培訓(xùn),侄女遠在浙江,剛上大學(xué)的侄子抱著我哭成了淚人,啞著嗓子邊哭邊說:姑姑,爸沒了,爸沒了,天塌了,天塌了!這可怎么辦啊姑姑……這飛來橫禍與侄子的哭聲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紅了眼睛,唏噓不已。侄子的悲痛穿透我的心臟,透明的液體再次極速聚集,似開閘的水滾滾而下。
禍端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襲擊了這個剛剛甩掉貧困的家庭。我極力擁緊侄兒,用最直接的方式給他溫暖,給他力量。是的,家里的頂梁柱突然沒了,這不就是天塌了么?
受著切膚之痛,兩日兩夜,守在靈堂,不曾離開一步。閉上眼睛,眼前全是大哥的身影與笑臉。直到出殯時,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與嗚嗚咽咽的嗩吶聲重合在一起,這才覺得與最親的大哥“永別”了。
大哥短暫的一生可謂艱難曲折,如果、如果可以,我愿意折壽保他一世平安,安享幸福晚年。只是世間沒有如果。
早些年聽母親說,小的時候大哥身體較弱,不像一般的孩子調(diào)皮搗蛋,變天的時候,黑螞蟻結(jié)隊從門口爬過,這時候的大哥一只一只地捏住往嘴里放,吧嗒吧嗒的,母親嚇壞了,不知那是什么怪癖,好在一段時間后,這種怪癖自動消失。
那場史無前例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體弱的大哥沒能幸免,最初兩年住在農(nóng)家空出的房子里,除了下地干活,還得學(xué)著種菜,砍柴做飯。母親常念叨,這么弱的孩子在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也不知如何生存。好在兩年后,公社成立了知青點,把下鄉(xiāng)的那拔半拉孩子集中在了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得知這個消息,母親才松了一口氣。然而,幾個月后,我們?nèi)覅s因莫須有的罪名全家下放去了大哥同一公社。
少年愁,愁的是不知吃什么才能填飽肚子。母父愁,愁的是半大孩子的幾張嘴,愁的是柴米油鹽一日三餐。
有一年,母親帶著二哥三哥一起去新化處理老宅,希望能賣幾個錢來解決春荒,幾百公里的路程需要走著來回,我尚小且要上學(xué),不方便帶著我,留下5升大米與一頭餓得體瘦毛長的黑豬,一番囑咐注意防火、注意安全之類他們就上路了。
母親與哥哥們一走就是半月。一日兩餐,每餐半飽,節(jié)省再節(jié)省,米缸最終還是見了底。母親與哥哥們還沒回來,別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借又沒地方借。躊躇中決定去找大哥,我知道大哥吃食堂肯定沒米給我,但是,除了大哥,還能找誰呢?
走了十幾里路,終于見到大哥,一句“大哥,我餓了”話還沒說完,撲簌簌的淚花花滾滾而落。哽咽中說完緣由,一抬眼,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清亮的眸子里有淚光閃過。他二話沒說,攬著我的肩,帶我去食堂吃了一餐飽飯,沒摻一點點雜糧的那種,臨走時還用布篼給裝了幾個饅頭,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去老遠,并一再囑咐我,隨時可以去找他。當時那種幸福,那種滿足溫暖了我很多年。
漸漸地,知青點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招工走了,人越來越少,下鄉(xiāng)十年,大哥是最后一批招工走的。第二年,我們也落實政策回到了原單位,一切朝著幸福的方向發(fā)展。
工作、結(jié)婚,生子,一切都納入正軌,大哥生下女兒后,一門心思想生個兒子。為此,他辭了要死不活的工作,拿著托人從醫(yī)院開來的侄女不健康的假證明,想以此作為生二胎的依據(jù)。其實,侄女是健康的。最終,跑來跑去也沒能拿到二胎生育證,他不惜與政策唱著反調(diào),如愿以償?shù)厣藘鹤?。而家里,能拆的都拆了,能搬的也搬走了,也從沒聽他說過悔不當初的話。
從此兒女雙全的動力促使他起早摸黑,只要能賺錢,再苦再累他也豁得出去。種棉花,種蔬菜、栽果樹、育樹苗,去建筑工地干重活,走街串巷賣菜油,哪行賺錢做哪行,生活漸漸有了起色,有了自己的房子。卻也因自身太實誠而老被人算計。
大哥無私,一直做著我們的榜樣,母親70歲那年,他請人給母親做了“老屋,”租了個小手扶拖拉機親自護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母親處。他說:“老屋”是延壽的,做得越早越好,慚愧的是因經(jīng)濟上不寬裕做得晚了些。所有費用他都包攬了下來,不用兄弟姐妹們分擔(dān),他說:他是長子,這事是他應(yīng)該做的。
因超生的緣故,大哥的家庭條件在兄弟姊妹中是差了一點,母親一直在能力范圍內(nèi)不動聲色地接濟大哥一家。而他一月總打幾個電話問問父母身體狀況,每逢父母生日都帶著獨特的禮物,還額外的給父母塞點零花錢。春節(jié)了,他又帶著大包小包和一家子與我們匯合陪父母一起過年。他做著任何人都能做到而又被大多數(shù)人忽略的小事。父親過世十年多后,母親因病去世,他長跪不起,淚涕長流,不停地說,他愧對父母,沒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如果2012年的初一與往年一樣正常,我的大哥一定安然無恙,如果大哥不是懷著歉疚遲到的心,就不會那么高速行駛乃至送命??墒?,沒有如果。
九年多了,從小到大,好多好多關(guān)于大哥的往事,從來不曾模糊,想一場,哭一場,寫一回,哭一回,人沒了,許多事仿佛還在生活里繼續(xù)。
很早很早以前,曾聽老人們說:地上少一人,天上多顆星。在浩瀚的星空里,大哥,最亮的那一顆就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