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天邊，一道殘陽把眼前的萬物染成橘紅色，起伏的山巒也升起了一層輕紗般的薄霧。風兒輕柔，草兒幽香，恍惚仙境。
　　 一條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跑來一個孩子，她頭梳著兩條羊角辮，腳穿一雙塑料涼鞋，正努力地追趕著一塊花手絹。花手絹白底紅花，似一團仙境里飄出的霧在那女孩頭上，捉迷藏一般忽高忽低，忽隱忽現(xiàn)……
　　 她仰望著橘色的天空，伸出雙手，眼看就要觸及那飄渺的迷霧，那手絹倏地又像施了魔法一般飛向前方……于是她繼續(xù)向前追趕。每一次在她能企及的高度伸手去抓，卻都茫然無果。就這樣，花手絹逗引著她跑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累得跌坐在草地上，無力，無助，無奈……
　　 這是我童年時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夢里那個孩子就是我。這夢里的畫面是如此清晰，所遇的情境也是那樣逼真，甚至在我夢醒時分都依稀不能辨別它的虛實，待完全清醒后，方能知曉這依舊是我夢中索然思念的海市蜃樓。
　　 昨日六一，夢中的往事又悵然浮現(xiàn)，讓我的思緒再次墜入那年的春天。
　　 確實，那就是一個記憶中無以倫比的春天。村里供銷社的日化用品柜臺里也是春意盎然，一夜之間竟然冒出了一摞似夢似幻般的白色手絹，擺在老舊的柜臺里，顯得很不相稱，就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滿臉皺紋的老婦人頭上帶了一朵鮮亮的花兒。那手絹比平時見到的大了一圈，雪一樣白的底色印有梅花圖案，墨色的枝干稀疏遒勁，鮮紅的梅花星星點點，遠比那些花格子手絹好看一千倍。當時我就想，如果我有這樣的手絹，絕對不能用它擦手擦嘴擦鼻涕，一定要把它像藝術(shù)品一樣珍藏起來。它們被一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女營業(yè)員疊成一個四方塊，一個壓一個碼成一個圓圈形，擺在櫥窗里，標價是三角八分，比其他的花格子手絹要貴上兩角錢。那時候三角八分的概念是怎樣的呢？打個比方吧：二分錢能買一盒火柴，八分錢買一個田字格本，一毛錢能買一個面包……三角八分錢，夠我家吃一年的醬油了。
　　 眼前的花手絹，我悅?cè)恍膭?，想將它買下?？墒俏夷睦镉绣X??？搜遍全身，只有一角錢，那是過年的時候奶奶給我買糖葫蘆的。我一直沒舍得花。我曾多少次地駐足在柜臺前，隔著玻璃窗，遙想那花手絹自己就能飄將過來，成為我的寶物，讓我珍藏。恍惚間，花手絹上橢圓形的一片片花瓣似乎在顫動，花蕊間散發(fā)著縷縷清香，鮮嫩無比，吹彈可破。曾幾何時，我想讓營業(yè)員取它出來，將它捧在手心，然后擁它入懷。但是我沒有那勇氣。那個年代的商店營業(yè)員牛的很，遠不是現(xiàn)在這樣買賣雙方是按規(guī)矩公平交易，七天之內(nèi)可以無理由退換貨。那時，你如果讓人家拿出商品來卻不買，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或許要被人家視為不明事理。
　　 有幾次她還走過來問我買啥，時間久了她也知道了，像這樣的“奢侈品”是我根本買不起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對我的如約到來，也就習以為常，視而不見了。是呀，我真的買不起，我什么時間才能有三角八分錢呢？另外，即使有了錢，家里大人也不會贊成我買這個手絹的，一定會說我亂花錢、不懂事。唉，我只能每天放學走進供銷社，隔著櫥窗欣賞它了。我從三月的楊柳發(fā)芽看到五月的青草萋萋，看著它的數(shù)量在一天天減少。
　　 看是沒有用的，再不買就沒了。我自言自語。
　　 我決定撿廢品賣破爛湊足這筆錢。那些日子，我瞞過家人，在獸醫(yī)站后院撿馬蹄釘被看門人訓斥過；在垃圾堆里撿碎玻璃手指劃傷過；剪廢膠鞋底時手指被剪刀磨破過……我靠拾荒掙到了一角錢。我的作業(yè)本，正面寫完寫背面，寫滿鉛筆寫鋼筆，這樣又節(jié)省下了一個本子的錢，加在一起我一共攢夠了兩角八分。
　　 還差一角錢了，怎么辦呢？我忽然想到了六一，對了，六一兒童節(jié)，那是一年當中我們?nèi)搴⒆幼钐鹈鄣囊惶臁Ｒ驗槟且惶?，幾乎每戶人家都會給孩子每人發(fā)小至五分大到一角錢，讓他們吃上一根甜甜的冰棍兒。
　　 一說起冰棍兒，我們就會想起那個城里的冰棍兒奶奶。
　　 記得每年的六一，她就坐著大客車來，推著一個三輪小車，上面是一個白色的木頭箱子，里面是滿滿的一箱子冰棍兒，她大概有五十多歲，穿一件藍色上衣，腰系一條白圍裙，頭上戴一頂白帽子，下身一條黑褲子，每年都是這樣的一身打扮，以至于大老遠我們就能辨認出來。冰棍兒奶奶是我們最受歡迎的，沒有她，我們?nèi)宓男『哼B冰棍兒長什么樣都無從知曉。只有六一，她才姍姍而來，然后整個夏天她都在村里“冰棍兒——白糖冰棍兒，五分一根兒”地吆喝。她那甜甜的吆喝聲就足以讓我們感到來自幸福世界的涼爽。
　　 我暗暗發(fā)狠，今年的六一，家里給我的錢不買冰棍兒，錢就攢夠了，我夢寐以求的花手絹啊，你就要到手了。
　　 終于到了六一那天，賣冰棍兒的老奶奶如期而至，她似乎比往年更要精神，吆喝聲更響亮，看著弟弟拿著錢旋風一般跑過去，然后樂顛顛地捧著冰棍兒回來，那股甜香味隔著那冰棍紙直往我的鼻孔鉆。北方的六月天氣，雖然不是酷暑難當，但我們小孩子也渾身發(fā)火，要是能吃上一個冰棍該有多么享受。我看著弟弟小心翼翼用舌尖舔著，我的嘴也不禁跟著動起來。是想吃冰棍還是要手絹，我的饞蟲只在一瞬間扼殺在腦海里。我抹了一下嘴巴，拿起我的那三角八分錢，一溜煙跑到供銷社。
　　 頭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一件花背心濕透了，緊貼在身上，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我伸手去掏褲兜，把那些錢放在柜臺上，指著那櫥窗里僅剩下的一個手絹，還沒等我開口，營業(yè)員就已經(jīng)會意地走過來，因為我在柜臺前徘徊過多少回，她最清楚。
　　 “你這錢不夠，只有三角四分。”
　　 剛才還是滿頭大汗，立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會不夠呢？我反復(fù)查了三遍，還是三角四分，一定是在我跑的時候把放在兜里的四分錢跑丟了。我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原路返回，在地上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搜尋著，只要看到一個發(fā)光的東西都以為是我的四分硬幣，可是一直到找到家，也沒找回一分錢。
　　 二秋來找我，看出我一臉的沮喪。
　　 “你怎么了？”
　　 我嗓子沙?。骸拔疫€差四分錢，你能借我嗎？”我知道，二秋和我一樣，“六一”也是得到一角錢，她是來找我一起去買冰棍的。
　　 “我借你?！敝挥卸镏牢覟榱速I那個花手絹最近在瘋狂攢錢。
　　 這回我找來一個網(wǎng)蜻蜓的布袋，用毛線繩扎了又扎，我拉著二秋跑回供銷社。營業(yè)員看著我倆把錢放在柜臺上，臉上出現(xiàn)了我從來沒有過見過的表情，當時我是不會形容的，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一種無奈、一種惋惜、一種憐憫……
　　 “那手絹賣了，剛才你一走，就讓一個大姑娘買去了……”
　　 以后的話我一句也沒聽到，我只聽到自己心怦怦地跳，喉嚨里像似有一塊抹布緊緊地塞住，一動不動呆立在那里。
　　 “沒了就沒了吧，那么貴的東西，你媽知道了，也不會同意你買，說不定還會罵你……”二秋一再安慰我。
　　 “二秋，我想吃冰棍兒?！蔽宜闹珶o力癱軟下來。
　　 那一晚，我做夢了，就是我文中開頭提到的那個手絹夢。我在夢中哭泣，驚醒了媽媽，我沒有告訴她原因。那時我想，她知道了也無外乎是兩種可能，或是對我指指點點說些大道理；或是為我沒有買成心存遺憾，這兩種可能我都不喜歡。既然過去了，就不想再提起，就讓童年的花手絹永遠遺失在我的夢里吧。所以這件事自始至終唯有我的好伙伴二秋知曉。
　　 往事如風，時過境遷。如今人們的生活水平有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手絹已淡出人們的生活成為歷史，有誰還會想起手絹、用到手絹。人們出門攜帶的是一次性紙巾，餐巾，濕巾，既干凈衛(wèi)生又文明方便?，F(xiàn)在的孩子幸福生活真是讓人羨慕得有些嫉妒。每年六一，服裝店、西餐店、冷飲廳、玩具店、游樂園無不成了他們歡樂的海洋，隨處可見他們的幸福笑臉，隨處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倘若向他們提起手絹的用途，他們會睜大不可思議眼睛。如今，每當我在餐桌上看到一塊四四方方的紙巾，還是忍不住想起那塊在夢中等不到，那年的六一又失去的花手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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