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藥(小說)
一
晚風(fēng)輕柔地吹過江面,層層的漣漪毫無隔閡地觸摸著堤岸的水草。那些柔軟的漣漪此起彼伏,不厭其煩地向著岸邊的水草講述著遙遠的江那邊的故事。
初春的水草并不茂盛,并不濃密,在白白的燈光里,依稀的水草沿著堤岸向著遠方延伸。
月亮不明不暗,星星不稀不密。遠方的天際和無盡的江水慢慢地重疊,直到合二為一,成為一個看不到盡頭的黑洞。
杰獨自一人坐在江邊的石凳上發(fā)呆,今晚杰喝了不少的酒,是一個人獨自喝的悶酒。好在杰沒有喝醉,杰只是想借著酒精的力量來排遣心中的煩悶而已。
人到中年的杰,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意上的失敗。去年就張羅著要給兒子轉(zhuǎn)個好學(xué)校,眼看著又是一個新學(xué)期了,兒子轉(zhuǎn)學(xué)的問題還依然沒有著落。母親前天又住了醫(yī)院,到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的急救室里。
杰嘆了一口氣,都說男人是座山,是座巍峨挺拔的山,可杰不想成為那樣的一座山?;氐郊依?,杰不愿意,也不敢和妻子聊這些事,杰不想讓妻子有意無意地說他不如別人,盡管杰的妻子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
江邊的一個女人引起了杰的注意。那個女人穿著一件碎花的毛衣,在春寒料峭的晚風(fēng)中顯得是那樣的單薄。
那女人背對著江岸,面向著一江看不到盡頭的春水緩步而行。她有著一頭金色的秀麗的卷發(fā),那金色的卷發(fā)覆滿了她的整個后背。她的金色的卷發(fā)和她的碎花的毛衣在白白的燈光里是那樣的清晰,又是那樣的弱小。
那女人的雙腳一前一后地沒在了江水里,江水在上升,那女人在下降。江水又沒過了那女人的膝蓋,沒過了那女人的腰身,江水還在上升,那女人還在下降。
杰猛地一驚站了起來,向著江邊奔了過去。杰毫不猶豫地跳到冰冷的江水里,靠近那女人,一把拉住了她。
“你不要管我,讓我去死?!蹦桥宿D(zhuǎn)過身,用力地掙扎著,濺起的水花濕透了杰和她的全身。
那是一張滿是淚痕的臉,蒼白而又憔悴。那憔悴的臉上寫滿了故事,寫滿了憤恨,寫滿了頹廢。盡管如此,她的憔悴依然掩飾不了她的美麗,掩飾不了她的楚楚動人。
“是你嗎?梅!”杰驚呼了起來。
“杰!”那女人也同時驚呼道,并猛然靠在杰的肩頭痛哭了起來。
雖然十幾年沒有見面了,雖然歲月的殺豬刀在他們的臉上刻下了抹不掉的痕跡,但杰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亦是如此。
二
上大學(xué)那陣兒,梅是學(xué)校里獨一無二的?;?。杰和梅是在學(xué)校里組織的一次公益活動上相識的。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杰喜歡梅的婉約清麗柔美嫻靜,喜歡和梅一起漫步在校園里的林蔭小道上;梅喜歡杰的風(fēng)流儒雅玉樹臨風(fēng),喜歡在杰的跟前一次次撒嬌賣萌。
他們相戀了,在那個玫瑰花盛開的時節(jié)里,杰單膝在地,手捧著一束盛開的玫瑰花。杰信誓旦旦地說:“梅,嫁給我吧,這輩子非你不娶?!泵芬矊μ彀l(fā)誓:“杰,這輩子非你不嫁。”
杰和梅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哪里就有令人羨慕的光環(huán)。那時候的杰和梅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現(xiàn)實的殘酷擊破了他們心中的憧憬。大學(xué)畢業(yè)后,杰來到了這個繁華的都市里打拼,梅在父母的安排下回到了老家,做了一個朝九晚五的白領(lǐng)。
他們勞燕雙飛卻不曾忘記當初的誓言,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們彼此思念望穿云天。梅想要放棄自己穩(wěn)定的工作和杰相知相伴,杰也想放棄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和梅雙宿雙飛。
梅的父母跪在梅的面前老淚橫流,杰的一幫難兄難弟也都默默地看著杰的選擇。幾番掙扎,幾番努力,滿身的傷痕累累之后,他們的憧憬向現(xiàn)實屈服,向現(xiàn)實低頭。最終,梅的父母在那個小縣城里給梅物色了一個條件不錯的對象。
梅的對象和梅同一個單位,也是一個坐辦公室耍筆桿子的人。倆人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倒也真的成了一對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結(jié)婚后,梅對杰說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吧,杰說這樣也好,這才是對彼此最好的保護。梅噙著眼淚斷絕了和杰所有的消息,杰恍恍惚惚地生活了好一陣子,才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
杰和梅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相遇,并且,以這樣的方式相遇。杰擦擦梅滿眼的淚花,扶著梅慢慢地走上了江岸。
到了岸上,杰才覺出刺骨的寒意。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杰的身體開始打顫。杰下意識地把梅攔在懷里,問道:“冷嗎?”
“不冷,”梅反問道,“你為什么要救我?”杰沒有回答,而是攬著梅走進了附近的一家服裝店。
服裝店的老板誤以為杰和梅是一對情侶而極力地向他們推薦一款情侶裝,杰和梅既沒有認可也沒有辯駁。
穿上了情侶裝,服裝店的老板又奉承道:“看你們的樣子真是天生的一對?!?br />
無論服裝店老板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杰和梅聽了都很受用,就連剛才那種刺骨的寒意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道別了服裝店的老板,杰拉著梅的手走進了一家咖啡館。
這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咖啡館,氤氳的燈光,輕柔的音樂,空氣里也似乎漂浮著一股又一股苦苦的咖啡的味道。咖啡館里的客人不多,這里沒有人大聲喧嘩,沒有人高談闊論,輕柔的音樂和人們的軟語柔聲和諧地交織在一起。
杰和梅在一張僻靜的桌子旁坐了下來,一個漂亮的小生走了過來,在桌子上點上一支紅色的蠟燭。蠟燭的光亮里,杰和梅的臉上都映出了紅紅的柔光。
杰知道梅喜歡的咖啡的味道,但那是很久以前。梅最喜歡在咖啡里加很多的糖,梅說太苦的咖啡咽不下去。在他們熱戀的那陣兒,杰也喜歡喝甜甜的咖啡。
時光改變著一切,這對曾經(jīng)熱戀的戀人都已步入中年,杰不知道梅現(xiàn)在還喜不喜歡那種甜甜的咖啡。
三
“梅,還要再加點糖嗎?”
“不了,來杯不加糖的。原汁原味的咖啡才叫咖啡。”梅的語氣里全是輕描淡寫。
杰還是像上大學(xué)的時候一樣,點了一杯加了許多糖的咖啡。梅說道:“你還是老樣子?!?br />
杰搖搖頭,嘆了一口氣道:“不一樣了,你看我們,都老了。”
梅輕聲地笑了,杰又說道:“無論生活多苦,心中永遠都不能放棄對甜美的追求?!?br />
梅呷了一口咖啡,杰也跟著呷了一口,他們相視一笑。這個笑容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美好,多么的甜蜜,這個笑容曾陪伴著他們度過了多少個美好的日子。
杰問道:“梅,你怎么到了這個地方?”
杰的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似乎又勾起了梅的無盡傷心的往事,梅的眼淚又噗索索地滾落下來。杰突然有些手忙腳亂,慌里慌張地抽出桌上的紙巾遞給梅,又極其歉意地說道:“梅,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br />
“別那么說,我還正想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呢。”梅娓娓道來,那張憔悴的臉上的風(fēng)霜的痕跡也展露無疑了。
當年,杰和梅為了各自的家庭的安寧做出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承諾。梅原本著想和自己的丈夫在那個小城市里平靜如水地生活一輩子。可計劃沒有變化快,梅和丈夫的生活的藍圖被接連不斷的意外破壞著。先是單位改制,端了N多年的鐵飯碗一夜之間被打個稀碎,各種待遇福利也一落千丈。
梅和丈夫彷徨了好一陣子。寧叫心寬,不叫屋寬,單位雖然不景氣了,但工資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的。在那個小城市里,倆人的工資維持基本的生計還是綽綽有余。
梅和丈夫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如水,一杯清茶一張報紙,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讓他們想不到的是單位的效益還是持續(xù)的下滑,并且開始拖欠職工的工資,一拖就是幾個月,越拖時間越長。直到有一天,單位里發(fā)了一張破產(chǎn)通告,梅和丈夫徹底的絕望了。
拿著單位里給的幾十萬補償款,梅和丈夫雄心勃勃地要到商海里一試身手。入了商海,倆人才知道做生意并不像耍筆桿子那樣簡單,梅和丈夫在商海里淹了個半死。
梅的丈夫千方百計地想著要翻盤,梅也心有不甘,倆人又找親戚朋友借了幾十萬欲做最后的一搏。梅的丈夫的一個朋友在杰所在的城市里混得不錯,梅的丈夫決定投靠他的那個朋友。就這樣,梅和丈夫來到了這個城市里。
盡管有了朋友的鼎力相助,梅和丈夫的生意也還是差強人意。諸事的不順在梅的心里埋下了火藥桶,梅看到什么都不順心,看到什么都想發(fā)脾氣。梅的丈夫的脾氣也好不到哪里去,兩個火藥桶對著火藥桶,誰也不讓著誰。
天天爭吵的日子使梅身心疲憊,梅急于想逃離那個噩夢一樣的家。就在剛才不久,梅的丈夫醉酒之后還動手打了梅,這是梅的丈夫借酒消愁之后第一次打了梅。梅哭喊著奪門而出。
“你去死吧,有本事就一輩子別回來?!泵返恼煞蛟谏砗蟊┨缋琢R罵咧咧。
萬念俱灰的梅只想著死,正所謂一了百了,也許天堂才是最好的歸宿。說到傷心處,梅早已泣不成聲了。杰扶著梅的肩頭,不停地擦拭著梅滿眼的委屈和無盡的傷心。
在咖啡館低語淺吟的音樂里,在咖啡館淚流不止的燭光里,杰和梅相互依偎著,傾述著,他們多年的思念在這一刻傾瀉而出。這感情的噴薄如同炙熱的巖漿,如同暴走的狂風(fēng),如同傾盆的驟雨。
四
“梅,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像我這個樣子還能怎樣?走一步算一步,只要不再回家,到哪里都行。”
杰在旅館里給梅開了一個房間,擁著梅一起走了進去?!懊?,你瘦了,瘦了好多?!苯軗崦返哪?,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梅,似乎要把梅看穿看透。
梅的眼淚又噗索索地滾落下來,杰伏下身,輕吻著梅的臉頰,吸喰著梅的臉頰上的滾燙的淚滴。梅突然張開雙臂,死死地抱緊杰的腰身,一雙滾燙的嘴唇也跟著貼上了杰的嘴唇。
一陣觸電的感覺傳遍二人的全身,那感覺從他們的腳底迅疾地涌到頭頂,再從頭頂傳到四肢,傳到腰身,傳到杰和梅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汗毛孔里……
“不能這樣,梅?!苯芡蝗煌崎_梅坐了起來,“我們不能再彼此傷害?!本驮趧x那間,杰的老婆的樣子突然蹦到了杰的腦海里。杰的老婆雖然普普通通,也有些婆婆媽媽,但杰的老婆對杰照顧得無微不至。無論杰的工作再忙,回到家里,杰的老婆總會把熱乎的飯菜端到杰的面前。
梅也一下子清醒過來,她扣好衣衫,雙頰緋紅,自嘲似地說道:“看我們?像個孩子。”
“這樣吧,梅。我們公司剛好缺兩個文書,你和你老公明天到我們公司里來吧。不會在商海里游泳就盡早上岸吧。”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見他?!泵愤€是余怒未熄。
杰沉吟片刻,說道:“也好,你在這里先冷靜幾天,我們加個微信。”
梅在萬念俱灰的時候早已關(guān)了手機,那時的梅只想著安安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誰也不想打擾。梅打開手機,手機頓時響作一團。原來梅的老公在梅關(guān)機的期間已經(jīng)給梅打過幾十個電話,發(fā)過幾十個語音。
“還是回去吧,看你的老公已經(jīng)焦急得不成樣子了。”
梅沒有表態(tài),只看著手機上的未接來電和未接語音發(fā)呆。恰在此時,梅的手機又急促地響了起來,還是梅的老公打來的電話。
梅賭氣地把手機扔到床上,任憑手機響個不停。杰說道:“你還是接下電話,看看你的老公說啥再做決定?!?br />
梅接了電話,電話里傳出梅的老公哭泣的聲音:“梅,你怎么一直關(guān)機?我都要急死了,你快回來吧,我錯了?!?br />
“回去干什么?回去和你吵架?”
“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從今往后我什么事都聽你的。”梅的老公哭得更厲害了。
梅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給我一點時間,我再想想?!闭f完,便掛了電話。
“回去吧,給你老公一個機會,男人是不輕易流淚的。”
梅點點頭面前的男人成熟穩(wěn)重,處事得體,是自己目前最信服的人了。
五
夜已深,寒氣更甚,安靜下來的城市盡顯出無邊的空曠。杰花了很長時間才從網(wǎng)上叫來了一輛出租車。
杰一直把梅送到小區(qū)的大門口。這是一個遠離鬧市的小區(qū),小區(qū)里沒有路燈,黢黑一片,除了最遠處的一家的窗戶里還透出明亮的燈光。
梅說你看,那個還亮著燈光的屋子就是我的家。杰說你快點回去,你的老公還在等著你。梅下車離開的時候,杰又強調(diào)著說道:“記住,我的公司隨時為你們敞開著。”
當杰回到家里的時候已是午夜,杰的老婆和孩子都已安睡??吹浇芑丶遥艿睦掀疟犻_惺忪的眼睛說道:“這個時候才回來?又累了一天了吧?餓不餓?我去給你做夜宵?!苯艿睦掀耪f著話就要穿衣起床。
看著熟睡的孩子,看著睡眼惺忪的老婆,杰的心里熱乎乎的,杰輕輕地吻了吻老婆的額頭說道:“睡吧,我不餓?!?br />
不一會兒的時間,杰的老婆又酣然入睡了,杰卻怎么樣也睡不著。要不要和老婆說一說梅的故事?要不要和老婆說一說自己感情的困惑?再遇到梅的時候還會像今晚一樣全身而退?杰在黑暗里睜著眼,梅的流淚的眼睛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杰的眼前。
那是一個在述說,在乞求的眼睛;那是一個在哀怨,在低吟的眼睛;那是一個讓杰柔腸百轉(zhuǎn)又急于忘卻的眼睛;那是一個讓杰魂牽夢繞卻又懼怕對視的眼睛。
人是一個很矛盾的動物,有時候,心里明明知道那樣做不可,但實際行動卻總是欲拒還迎,就像現(xiàn)在的杰和梅。杰在暗夜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里吶喊道:“老天爺,我該怎么辦?”
在成年人的情感世界里,總有著這樣那樣的不順,就像人的機體一樣,人的感情的世界里有了“病”也是需要用藥物來治療的。杰知道,他和梅的抉擇就是治愈他和梅的感情困惑的專用藥,但這個藥的效果怎么樣?完全取決于他們自己。
過了不到一周的時間,梅和丈夫出現(xiàn)在了杰的辦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