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崗上村莊(小說)
一
水芹習慣早睡早起,天還烏烏的,鼎間已經(jīng)亮起了燈火。
鼎間是當?shù)厝送猎挕?br />
十八鋪,座落在一座不高的山崗上,古代駐扎著戊邊的官兵,后來北方王朝被推翻,他們沒有了歸宿,開始放馬南山,鑄劍為犁,學習農(nóng)耕。一代接一代,繁衍為村莊。
當年先人燜飯煮菜都用鼎,待到鍋問世,他們還是習慣稱鍋為鼎,也把廚房稱鼎間。
鼎間建在院子的右側,正對堆放農(nóng)具的柴房,住人的房子斜對院子的岀入囗,各就各位,獨立一體,這樣布局好防火。十八鋪人家的住宅,除了瓦,柱子、大梁和隔墻板,都是用木料。
水芹點燃松明,塞入灶內搭空的劈柴間,待到火升起,才轉到灶臺前淘米下了鍋。沒一會,燈火下,鼎里的水漸漸變成濁白色。她拿筷子挑起幾粒米,見它開花了,操起漏瓢瀝干盛到飯蒸中,撈起米湯刷好鼎,再把飯蒸端到鼎里隔水蒸。飯蒸像腰鼓,用老杉木箍成桶。當?shù)厝送暗挠锰幙啥嗔?,有挑水的水桶,拉撒的馬桶,澆菜的糞桶,說人笨,也是罵“飯桶”。為了有區(qū)別,他們管蒸飯的飯桶叫“飯蒸”,不跟桶字搭上邊。
水芹撿好昨日從菜園子摘回的豆角、絲瓜、綠葉菜,飯蒸已經(jīng)熱氣騰騰了,氤氳里,彌漫著熟透的稻香。
忙完鼎間事,天空開始泛白了,向四面八方滲透它的光。安靜了一宿的鳥兒,一只接一只,從屋檐下,或林子間飛岀,鼓動著翅膀,毫無規(guī)則地盤旋,時不時“啁啁啾啾”清啼,這邊唱罷那邊和。
水芹打開院門轉身進東司。東司挨柴房,拿竹席圍成圈,頂上架著厚厚的茅草,地下埋口大糞缸,一家人拉撒都在這。隔個二、三天,把缸里的排泄物打到糞桶里,再挑到菜園子兌上水澆菜,肥水不流外人田。
開門聲鬧醒蘆花雞,它一爪緊抓雞籠門坎上,另一只爪懸空,仰著頭,望著小鳥也想飛。但它不是鳥,飛不起來,撲閃幾番翅膀,十分沮喪地落地了。
“咯咯咯”,院子對面那條叫黑仔的小公狗也被蘆花雞鬧醒。昨夜風大,什么聲音都有,黑仔煩躁了整宿,這時,它正趴在大門旁狗洞里睡回籠覺。黑仔沒惱蘆花雞擾清夢,四肢伸開,伸個懶腰,扭著屁股搖著尾巴走上前。蘆花雞左顧右盼,便沒把它放眼里。于是,黑仔低下腦門,討好地貼著它漂亮的羽毛蹭。
黑仔夜間沾上滿身的露水,在體溫蒸發(fā)下,散發(fā)岀難嗅的腥騷味,蘆花雞想吐了,走著曲步躲避,時不時回頭投去拒絕和不滿的目光。
沒一會,水芹提對糞桶從東司走出來,放下后,在院子那張小桌邊坐下,對著鏡子,整理她滿頭的烏發(fā)。梳好頭,又撿起針線籃里的剪子,左手捋起額前垂過眼晴的發(fā)絲,打起了留海。
鏡子里,映岀水芹一張瓜子臉。在村莊,她皮膚數(shù)一數(shù)二的白,只是沒有了做姑娘時粉嫩的水色。她挺直的鼻梁,略顯鷹勾鼻,兩旁幾點淺淺淡淡的雀斑,不僅不難看,還露岀幾分俏模樣。不過,在村莊人眼里,四十多歲的女人,他們不會說她俊,而是拿風騷來比方她。
“依呀”一聲,屋門響了,水芹慌亂地把鏡子按倒在桌面上,剪刀丟到針線籃,走到屋檐下操起一根竹扁擔,穿入一對糞桶提繩的牛鼻結。
屋子里走出的老夫妻,是水芹公公和婆婆,婆婆顫顫巍巍地攙扶著公公。
公公是個老煙槍,整天離不開旱煙斗,遇到天氣和季節(jié)有變換,氣喘病準犯,有時整夜就像病雞或拉風箱似的,上氣不接下氣地扯著響。
若以往,水芹準會上前搭把手,扶公公下石階。但今天,她有心事,沒有勇氣去面對公公和婆婆,她彎腰挑起糞桶,頭也不敢回,道:“爸,媽,菜熱在飯蒸里?!?br />
二
冬至過后,太陽懶了,天亮半晌也不露臉。而白楊梅似的天色,還是將云朵渲染得層層疊疊的,一片片,如浣過的紗綢,濕潤、干凈、柔軟又亮麗。
村莊閑下來,起早貪黑的村莊人也可以偷閑了,大多還貓在被窩里,等待太陽爬入門窗喚他們起床。
村莊那條青石板鋪出的街路,冷冷清清的,只有帶有些許綠意的野草,倔強地從石縫中挺岀柔弱的身姿,在寒風中顫動。
蘆花雞擺脫黑仔的糾纏,悠閑在街面上溜達,偶爾伸下脖子往石縫里啄,翻起那些躲在土里冬眠的蟲蟲。這時候,黑仔家虛掩著的門縫里竄岀一只大公雞,抖動紅雞冠,“咯咯咯”,一大早,眼珠子亮出色迷迷的藍光。
蘆花雞見大公雞虎視眈眈邁著大步奔過來,非常警覺地盯住它。蘆花雞還沒有做雞婆的盤算,知道一旦被它壓背打上架,就要趴在窩里頭抱蛋,孵出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仔,然后毛發(fā)失去亮澤,整天松跨著翅膀,呵護小雞仔。
果不其然,大公雞“咕咕”發(fā)岀喉音,向蘆花雞撲來。蘆花雞來個漂高的跳躍,大公雞猝不及防,止不住步,沖到路邊溝里頭,待它掙扎爬出水,成了名副其實落湯雞。
蘆花雞見大公雞狼狽的模樣,歪過頭,鳴鳴自得地梳理著豐滿身體上亮麗的羽毛。
水芹挑著糞桶跨岀院門坎,瞥眼見到大公雞怏怏不快地離去,灑了一路的水漬,樂了,隨口罵的卻是蘆花雞:“再不下蛋抱仔,過年把你殺了?!?br />
蘆花雞知道,村莊人不殺抱蛋的雞母,待到老死后,找棵樹,在旁邊挖個坑,再將它們入土為安。而不下蛋又不帶雞仔的母雞,最終命運準是上飯桌。它原本打算跟主人去菜園子覓食,聽主人這么一呵斥,打個寒戰(zhàn),不去了,折回院門口趴下,東張西望不知想些啥。
水芹罵完蘆花雞,撫撫依舊還是平平坦坦的肚子,嘆口氣,在村莊人眼里,自己曾經(jīng)也是個不會下蛋的女人,招惹來不少的閑話。
水芹前面走,后面有人跟。
南方人不養(yǎng)馬,有馬的村莊先人準是北蠻子。水芹一聽馬蹄踏岀的碎步,就知道那是村莊老光棍劉柱的馬,跟他一樣吊兒郎當?shù)摹?br />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一程路,水芹渾身不自在,有如茫刺在背。下了坡,在石拱橋上,她干脆放下糞桶,在橋沿邊坎上坐下了。
劉柱牽著一匹棗紅馬,馬背馱著筐,筐里裝著滿滿的桔子。他是一人飽全家飽,一人餓全家餓,平日種著幾分水田吃糧食,若要活錢,只得指望父親死后留下的一片桔子園,今天是山外小鎮(zhèn)的趕墟日,該是拿桔子去換錢的日子。
劉柱一路跟著看風景,不是山,不是水,而是端雙三角眼離不開水芹的后背,一副猥瑣的樣子。水芹甩來甩去扎成一束的長發(fā),仿佛撓得他心坎癢癢的。水芹那個風情萬種的身段,胯骨以上正三角,肩胛以下倒三角,中間那段腰身不粗不細渾圓渾圓的,腰一扭,擺動了全身,弄得他眼光撩亂像醉了酒。他見水芹不走了,也吆喝馬兒止了步,酸溜溜說道:“天冷還去滾草皮?!?br />
水芹不想搭理他,她知道,劉柱這人色心大,色膽小,但只要女人跟他搭上腔,準是滿嘴風流話,從來聽不岀正經(jīng)。
滾草皮,也是當?shù)厝送猎挕L草皮的不是馬兒牛兒和羊兒,滾草皮的那是人,是一對對沒有緣分沒有名分卻有情分的男女。
十八鋪,有一怪,女孩系不牢褲腰帶。這也不能怪她們,她們雖然沒文化,祖宗卻傳下了口語的文化,村莊人哪怕不識字,那《詩經(jīng)》背岀來也是字正腔圓的,“窕窈婌女,君子好逑”從小就刻到骨頭里。
十八鋪先人,是皇帝擴疆拓土時,征用整個部落或同族的宗親為伍南下的討伐兵,所以有條不成文的民規(guī),女的可以招外來婿,但卻不嫁本村郎。
后人繼承了北方氏族粗獷不拘小節(jié)的血統(tǒng),對男女間情兒看得淡。他們從小同在村莊一起耍,有青梅,有竹馬,懂事了,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兒郎不鐘情,只好偷偷地相好,若是干柴燃起了烈火,膽子大的,干脆跑到野外去,天作被褥地為席,當?shù)厝随曳Q這種偷情叫滾草皮。山外人偏偏看上十八鋪女子品種好,個個都是俊俏的模樣,沒有嫁不出去的女子。若是她們找到如意郎君倒也罷,否則,時不時會偷偷跑回娘家與舊情人相會,免不了到野外滾草皮。
劉柱見水芹把頭扭一邊,厚著臉皮道:“貓兒狗兒吃食都知道時時嘗嘗鮮,只守著猛子多沒有趣味?!?br />
“呸?!彼郾橇号缘娜赴叻浩鸬t色,惱怒道:“小心猛子撕爛你的嘴?!?br />
“死心眼?!眲⒅从懖坏奖阋耍瑩u搖頭,嘆嘆氣,牽著馬兒朝前走。
三
石拱橋下的這條河,繞著山崗打個轉轉向東流。河水淺得數(shù)得出河床上碼著的鵝卵石,一個個像烏黑的鐵蛋蛋,上頭還漂著長長的苔絲,剪不斷,理還亂,懷有心事的人看到它們纏纏綿綿絞一起,心更煩。
橋頭一堆牛糞似乎還在冒熱氣,水芹知道是猛子先她岀村莊,這幾天,他都在翻耕河邊的那塊田,要趕在春季插秧前搶出一茬蘿卜來,送到縣城的醬菜廠。
猛子是水芹的哥哥,這個哥哥是村莊老鐵家的兒子。老鐵男孩生了一大堆,看著就發(fā)愁,娶媳婦,蓋房子,這些都是父母欠他們必須要還的債。水芹那時還沒岀生,老鐵家聽水芹父親說想抱一個養(yǎng),爽快地把猛子過繼給了他家改姓陳。
猛子大水芹五歲,水芹是粘著他長大,兄妹倆特別膩,村莊人都惋惜,如果不是先人有規(guī)矩,準是一對夫妻的胚子。
水芹少女時沒心沒肝沒有肺,只知道哥哥對她好,她也對哥哥好,卻沒想到猛子對她有想法。
水芹十八歲那年,村莊來了個打家具的細木工,人也長得俊,村莊人玩笑來,玩笑去,還真的把木匠玩笑到她家當了上門的女婿。
水芹結婚后,開了竅,見猛子失魂落魄的,猜出他心事,也覺得猛子在心里頭的份量要比木匠重,但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何況祖宗的規(guī)矩擺在那,不敢再往深處想。
剛結婚那陣,木匠像公牛似的,常常沒日沒夜地整她。第二天起來,準見到猛子生成熊貓眼,黑岀一對大圈圈。她知道,房子的隔墻板不厚道,一聲一息都毫無保留地傳到猛子的耳朵。
眼看猛子三十了,不肯娶媳婦,父親急,母親急,水芹心里頭也急。還是木匠操了心,那年冬天他到鄰省幫人打家具,領回一個嬌滴滴女人。猛子跟那女子成親后,水芹搬到老宅住,木匠也把父母從山外接到十八鋪。
木匠婚后不久,開始對水芹不冷不熱的。水芹沒有往壞處想,以為是沒能懷上胎,惹得木匠不高興。直到前幾年,木匠到省城承包木工活,借口工地需要個煮飯的,把那嬌滴滴的女子也帶去了,說得倒好聽,說是為家里盤活錢。但,他們這一去就是三年沒回家。
村莊小,又閉塞,鼻屎大的事,都要扎堆議論好幾天,直到折騰出另一件新鮮的事兒來。水芹也聽到從省城打工的人回來有閑話,說是木匠和那嬌滴滴的女子打工打到一個床上去了。
水芹半信半疑的,找到猛子:“三年了,你就不想媳婦?”
“想她干嘛?!泵妥雍敛辉诤?,沒有表露岀一絲夫妻的情份。
水芹問:“你沒聽到村莊人在編排些什么?”
“知道,也相信他們不是在亂嚼舌根。”猛子淡淡回應她,照舊吸他的煙,仿佛事不關已。
水芹可沉不住氣,戳了一下猛子的腦門,恨恨道:“這頂綠帽你戴得倒安逸?!?br />
“一對狗男女,我犯得著氣?!泵妥颖凰@么一點,呆一會,似乎更開心了,干脆把她還不知道的都告訴她:“那女的來沒多久,就跟木匠滾草皮了。有一回,在劉柱家的桔子園被我看到了,回來逼問她,她供了。木匠在沒跟你結婚前,就跟她相好了,那時她正要嫁人,木匠幫她打陪嫁的家具?!?br />
水芹恨得背不過氣,第二天,帶著公公、婆婆上了路,但沒告訴他們原委。她氣呀,這個沒良心的,自己在家?guī)退藕蛩湍?,他卻逍遙自在地跟那女人過起野鴛鴦的生活。她不想他回頭,也不想當冤大頭,她要把公公、婆婆還給他,跟他一刀兩斷了。
當水芹找到那家工地時,人們告訴她,不久前,木匠跟那女人到新疆包地種棉花,誰也不知他們的落腳處。水芹本想把公公、婆婆送回他們山外老家去,但一想,他們膝下只有木匠這棵獨苗苗,兩個老人都是病秧子,于心不忍,把他們又帶回十八鋪,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
四
水芹還坐在石拱橋邊坎上,太陽出來了,拂面而來的河風沒有了寒意。
河兩岸,幾月前還是青紗帳似的蘆荻,遠遠望去,現(xiàn)在變成淡黃一片。那荻花,像清澈的河水,在風的鼓動下,起伏著一道道波浪,閃爍岀亮晶晶的點點,有如新打出的稻米在篩子里抖動。有些荻花還離開了穗頭,被吹到半空中,又如小雪粒似的悠悠揚揚落下來。
水芹癡癡地望著它出神,想起了那件不知該不該發(fā)生的事情來。
那是去年吧,比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更早些,其實水芹當時根本沒想到,守了十多年的空房,還會跟猛子發(fā)生那樣的事。
那一天,是傍晚,夕陽涂滿了大地。當時荻花正抽穗,一朵朵,水嫩嫩油亮的紫,蘆荻還沒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色。水芹挑著從田里頭打好的谷子剛走岀田埂,猛子已經(jīng)牽著馬在小路上等她,一聲不響地接過她擔子,把兩個谷筐系好架上馬背上,見天色還早,在蘆荻叢邊坐下掏岀紙煙吸起來。
水芹也挨著他坐下,說:“哥,這幾天辛苦了你。你明天別來,我行。別讓村莊人嚼舌根。”
猛子乜了她眼,狠吸一口吐出來,望著濃濃的青煙說:“隨他們說,又不是過去,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
水芹是四十歲的女人,正是村莊人說的如狼似虎的女人,第一次反抗過他,第二次是半依半就順著他,第三次是她約猛子躲到十八鋪山崗上那座不知有好久歷史的烽火臺。這一次,被劉柱跟蹤了……
—————————————
老師,您的留評給我很大的觸動,雖然保留原文便無傷風化,但其實這種花邊是畫蛇添足了,而且俗,是俗氣那種俗。老師不愧是紙媒編輯的眼光,謝謝,希望一如既往地對我的文學指導斧正。問好,夏安!
現(xiàn)已改成如下:
這是水芹第一次跟猛子滾草皮,事情發(fā)生后,原本想殺死猛子的心也沒了,躺在他懷里,撫摸著被她咬傷抓傷的傷痕,心里五味雜陳的。
水芹第一次是反抗過,第二次半依半就了,第三次是她約猛子躲到十八鋪山崗上那座不知有好久歷史的烽火臺。這第三次,被劉柱跟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