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臺坎，四十厘米高、二十厘米寬，四歲的孫兒輕易過去，卻困住我的老媽媽。當(dāng)然，也怪我沒有在意識里預(yù)設(shè)老媽媽過不去。
　　 老媽媽相當(dāng)謹(jǐn)慎。試了不同的方式。先是坐在臺坎上，雙腿抬在上面，再磨轉(zhuǎn)身，把自己挪過來。很明智的做法。正稱贊老媽媽，卻見她又挪了回去。我問“為什么”，老媽媽答“不好站起來”。就……也就只需要蹲住、站起來呀。我盯一眼那小小的臺坎，感覺有點匪夷所思，但馬上告訴她“我可以抱住你、幫助你站起來”。老媽媽一口回絕，說那樣使不上勁，“我自己慢慢地”。便見老媽媽“慢慢地”，翻轉(zhuǎn)身、跪上臺坎、抓住面前一根斜柱。整個過程，我弓身在她面前，幾次相助都被厲聲制止。就在我以為抓住斜柱的老媽媽這回肯定沒問題時，她卻在傾身起立時，側(cè)翻在地上。
　　 準(zhǔn)確說，是老媽媽翻滾在地，兩三秒的過程里，完全喪失身體的支撐力。我吃驚不小，忙轉(zhuǎn)到她身后，不由分說雙手抻住她腋下，一用力，老媽媽站了起來。再看老媽媽，大半個身子沾滿塵土，雙手乃至臉上都灰撲撲的。為老媽媽撣著塵土，心里不由泛酸——“真沒想到你能被這么小小一個臺坎絆住”，趕緊嚴(yán)正相告：“以后凡是有臺階的地方，必須避過，你這個年紀(jì)的人可摔不得！”孫兒跑前跑后，說：“我也可以幫奶奶抱祖祖?！睂O兒正是把什么都當(dāng)作玩耍的年紀(jì)，什么事只樂得高興。老媽媽卻緊抿雙唇，半晌吐出句“我還有啥子用”，便徑自離開。
　　 老媽媽是在嫌我沒幫上她嗎？望著她執(zhí)拗前沖的背影，我有些氣惱：如果早點讓我抱著幫一把，也不至于摔呀。你不知道老人最怕摔嘛！老媽媽充耳不聞。正午的陽光，把她的影子縮在她的腳邊。一對縮小的老人家不管不顧地向前“沖”，走出最快速度。老媽媽所謂的最快速度不過是雙腳拖磨在地上，挪得稍快一點。忽然念頭一閃，我接受到了老媽媽執(zhí)拗的那個點——小小一個臺坎都應(yīng)付不來，我真沒用！原來她是在生自己的氣。再則，就是心疼我，怕我因為抱她而閃了腰身。因為平日里幫她料理生活，她總是跟我說：“你也是當(dāng)奶奶的人了，也沒得啥子氣力了?！迸?，在老媽媽眼里，女兒也老了呢！可不是嘛，如果我氣力再大一點，直接把老媽媽抱過去不就免了一摔嘛。我也跟自己置起氣來。孫兒跑過來拉住我的手，搖：“奶奶奶奶，你看祖祖跑了！”忙定神望去。好嘛，老媽媽已挪在另一條岔道上。忙邊喊邊跑過去拉住她。老媽媽一臉茫然：我回家呀。我吃驚不小，口氣不由緊張起來：以后你不能再一個人去不熟悉的地方，免得找不回家。
　　 不過幾百米的路，走得那叫一個波瀾。
　　 老媽媽真的老了？恍眼卻還是老媽媽從前的樣貌。
　　 六七十年代，博湖，天高地遠(yuǎn)。連隊最盛時也只百十號人。老媽媽（哦不，那時候是趙老師）帶著連隊小學(xué)大大小小十幾個學(xué)生，除了上課，便夏天去河道捕魚、冬天上冰灘割葦子。三四十歲的趙老師，短發(fā)颯颯、說話辦事利落，儼然連隊的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萬人迷”——有文化有膽識，趙老師可真行！可不是嘛，至今我也還常常念及“趙老師”帶給我的童年陰影。那時，連隊還點煤油燈，趙老師時常頭頂滿天星光、腳踏黑黢黢大地，在深夜去河道，或下網(wǎng)或起魚。只她孤身一人哦！每每這樣的時刻，原本睡著的我，不知怎么就倏地驚醒，聽著關(guān)門的聲響、遠(yuǎn)去的腳步，咬緊被角、瑟瑟發(fā)抖——萬一，萬一媽媽被老妖怪抓走怎么辦！連隊里流傳最廣的故事，主角永遠(yuǎn)是老妖怪。我無端地害怕老妖怪，但媽媽不怕。媽媽的腳步無論遠(yuǎn)近，都噔噔的，仿佛可以碾碎一切。
　　 即便趙老師退了休，我也并沒有覺得“老”這個字眼跟她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照看孫子上學(xué)、算彩票炒股票、操作平板瀏覽新聞聽歌曲……媽媽什么時候都是年輕的。但某一天，媽媽的年輕溜走了。
　　 害怕天黑。一到晚上便早早關(guān)了門窗，將自己封在屋里，不但自己不出門，還對我們一個勁地叨念：那么晚了，不要出去，危險。老媽媽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其實我也知道她并沒有什么特定指向，只是習(xí)慣性地害怕生疏與暗色。不覺惆悵：難道，老媽媽也長小了回去，也如我小時候一樣，害怕出沒在暗夜里的老妖怪、害怕或自己或家人被老妖怪擄走？我笑問老媽媽還認(rèn)不認(rèn)識當(dāng)年勇敢的趙老師。老媽媽笑笑，照舊害怕。唉，估計老媽媽已然忘了自己曾經(jīng)半夜三更出門的事。我開始相信真有“老小孩”一說。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八十七歲的老媽媽，剛剛走過的路，返程就能走岔；因為記著要幫他人攢個空瓶，大清早就喝飲料。跟她講飲料比空瓶貴得多，節(jié)儉一生的老媽媽也笑話自己算不過賬，卻到了次日，該怎樣還怎樣……不是每次都有耐心面對老媽媽的“老小”：你到底怎么回事，這么簡單的事情也拎不清爽。老媽媽還能比我四歲的孫兒更拎不清爽事理？可見，只是我習(xí)慣了“媽媽”在心中的定式——口頭上，接受老媽媽的“老小”，心理上，卻不自覺地認(rèn)定老媽媽一路走來閱歷深厚，什么不懂、怎么可能“不能”？
　　 但老媽媽確實慢慢地就不懂了、不能了，引我也望見自己慢慢地不懂了、不能了。
　　 有點恐慌。半生都在打拼職場、打理家事，即便退休，也樂得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感覺“老”是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可怎么忽然就被老媽媽認(rèn)為老得抱不動她了呢？從前敏捷的趙老師能老，你，怎么就永遠(yuǎn)年輕？不合理呀。于是，在“合理”里，我一不留神就望見自己變成“慢慢老去”的老媽媽，也如她一樣，從無所不能，到百般無用，從不可或缺，到不被需要，而……生氣貽盡。
　　 看清了老去之路徑，原想，自己是該頹然、消沉，卻此一刻激發(fā)出另一種邏輯：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老降臨的過程里，自己為自己預(yù)設(shè)了無用無為、老無所為。幼不學(xué)，老何為？孫兒背誦的《三字經(jīng)》原來是用給奶奶覺悟的！不由呵呵一笑，果斷放下前段時間重入職場的沉冗事務(wù)，重歸樂土：帶教孫兒、料理家務(wù)、陪伴老媽媽，再得空寫點什么……夕照無限，你預(yù)設(shè)它如何，它就將會如何?！吧膬r值就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欣賞（生命）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再讀史鐵生，忽如知天命般開悟——我們已然欣賞了年輕的自己，老去的美麗與悲壯，請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慢慢、漫漫——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