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愛的傳遞(散文)
一
大年剛過,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花,穿越寒冬郵來春天的消息。“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飄飛的雪花宛如翩翩起舞的玉蝶,輕盈美妙,亦如孩子們一張張可愛的笑臉,純潔無瑕。
我獨坐陽臺,欣賞著這漫天雪舞。
突然,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把我向往春暖花開的思緒拉回,一個陌生的聲音清晰地敲打耳膜:“郭老師,你還能聽出我是誰不?”
我一時語塞。教學(xué)這么多年,別說讓我辨音識人,即便是走在面對面頭碰頭的大街上,屢次遭遇陌生面孔問我:“郭老師,你能認出我是誰嗎?”那一刻,我多半只能大眼瞪小眼,從上到下,由左至右,仔細又仔細一遍遍掃描核對,結(jié)果依然是蹩腳地點頭加搖頭,不好意思地尬笑后,請他自報家門。
這聲音有些熟悉,又好似久違?!澳闶恰y道你是三哥?”我支支吾吾地有點犯難。
“好吧,我們就把這份兒驚喜給您留著!今晚六點半,‘味道名家’不見不散!”顯然對方不容我多想,笑著說了聲再見,就掛斷電話。
再次凝神這漫天的飛雪,“三哥”的身影漸漸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大……
二
一雙微微瞇著的細長的眼睛,時刻凝神聚焦關(guān)注課堂的動態(tài)走向;怡然上翹的嘴角,永遠蕩漾著春天般的微笑;略顯蒼白的臉色,似乎張貼著教師的商標。三哥在用磁性滿滿的男中音為我們描述著:“鼻血滾出的油醬鋪,眼眶開出的彩帛鋪,太陽穴正著的全堂水陸道場……魯提轄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回頭一句‘你詐死,灑家慢慢和你理會?!比缓笠慌ゎ^大踏步走出教室,哐當一聲關(guān)上教室門。教室里頓時掌聲雷動……
這畫面,時至今日依然激蕩著我的心田。
“三哥”,就是我們的郭三老師,名宗方,因在家中排行老三,老師們都叫他郭三。
很幸運,我和三哥雖不同村,但同姓。在我讀初一、二時,三哥擔任我們班的語文和地理課。最初的課上課下,我們也都喊他郭老師。后來的后來,課下就悄悄改了稱呼,三哥漸漸推廣普及。
三哥不但課講得有趣,玩起來也是嗨翻天。他瞇起那雙細長的眼睛,看幾眼上竄下跳的繩子,噌地鉆了進去,蹦蹦跳跳,如同一條剛上岸的鯉魚,瞬間就激活了我們無數(shù)的運動細胞。他又手把手教會我們八字跳繩法,手、腳、膝并用踢毽子,花樣翻新層出不窮。男孩子最愛和他扳手腕,每每摩拳擦掌盛情邀約,縱然屢戰(zhàn)屢敗,卻也屢敗屢戰(zhàn)樂此不疲。不用說,三哥總是大贏家。
記得有一次,老師們課間打籃球,學(xué)生們一旁圍觀。中場休息時,三哥雙腳輕輕一跳,就如同一只紅蜻蜓豎在綠荷尖尖角,穩(wěn)穩(wěn)地站在籃球之上,學(xué)生們掌聲四起一片叫好。一旁的陳老師看他輕松躍上籃球,也要摩拳擦掌試一試。胖墩墩的朱校長搶白他凈瞎逞能,陳老師偏不服氣,硬要往上跳。只見陳老師弩了弩勁兒,擺動雙臂,用力往面前的籃球上跳去……只是陳老師非但沒能站在籃球上,還哎呀一聲跌倒在地,腳踝崴了。隨后在家養(yǎng)傷一個多月,才一瘸一拐地重回學(xué)校上班。
那時我們聯(lián)中沒有專職的體育教師。每逢體育課,三哥就帶領(lǐng)我們?nèi)バM獾男淞掷?,讓我們眼看耳聽手摸,調(diào)動各種感官感知主干高大的是喬木,簇簇叢生的為灌木,還有一歲一枯榮的草本植物……男孩子們總是眾星捧月似的簇擁在三哥的身邊,如同一群剛出殼的小雞仔,走哪兒跟哪兒,寸步不離。近前不得的女生只好眼巴巴地跟在后面,睜大眼睛仔細看,豎起耳朵認真聽,生怕漏掉了片言只語。
三
初夏臨近,天空碧藍,綠樹成蔭。在校園里蹦跳追逐的我們聽到當當當?shù)纳险n鈴聲,便小羊般撒腿跑向教室。朱校長立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大喊:“帶上凳子,站隊集合!”我們一聽要集合,興奮得如同雨后的青蛙,吵吵鬧鬧拎出凳子站成七扭八歪的隊伍。正等訓(xùn)話,朱校長高聲吼喝:“站好,跟我走!”
我們也不知何事,讓走就踢踢踏踏跟著校長走,嘰嘰喳喳出了校園,來到一路之隔的大隊部,按要求坐下來開會。直到那一刻我們才鬧明白,訓(xùn)話人不是校長,而是村支書;開會的也不止有學(xué)生,還有稀稀拉拉或站或蹲,或席地而坐的村民們。他們見我們這些學(xué)生娃子排隊來到會場,指指點點嘰嘰咕咕好一陣子,才在村支書的厲聲訓(xùn)斥中多少安靜下來,抽煙的抽煙,開小會的繼續(xù)開小會,發(fā)酵家長里短芝麻綠豆新鮮事。村子里開會跟學(xué)校很不一樣。村支書講話用的是擴音器,高音喇叭架在高高的楊樹杈上,講話的聲音就如同坐上飛機一般,滑過天空飛向遠方。
我們最初關(guān)注的是那些村民們,他們老拿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們,還不時指手畫腳邊嘀咕邊笑,笑得我們身上直發(fā)毛,就好像我們是一個個剛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小豬仔,他們在七嘴八舌預(yù)測上膘的快慢,春節(jié)夠不夠秤似的。后來,他們說他們的,我們發(fā)現(xiàn)朱校長背靠大楊樹斜瞇著眼睛打盹,不再專注約束我們,就開始放飛自我,擠眉弄眼做小動作,若無其事地聊天。
大喇叭嘰哩哇啦講了半晌,我們還是沒鬧明白開的啥會,跟學(xué)習(xí)有啥關(guān)系。
這時候,三哥神情嚴肅地從學(xué)校走了過來,慣常的笑容不知去了哪里。我們不知道他的臉色為什么那么難看,立刻停止狂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大氣也不敢出。三哥如同一只凌空翱翔的雄鷹,直撲會場,奔主席臺而去。正在打盹的朱校長好像突然嗅到了某種異味,睜開惺忪的睡眼一看是三哥來了,一個激靈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皮球一般地滾到三哥面前,忙不迭地解釋說,村里農(nóng)忙時節(jié)召開選舉動員會,讓學(xué)生來不過是支起耳朵湊個數(shù),耽誤一晌功課,也沒啥大不了的。
“我——郭三,今天就是來問問支書大人,學(xué)生到底是來上課的,還是來給他們捧場的?給我一個理由充分的解釋。否則我要去鄉(xiāng)里、縣里反映,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三哥鏗鏘有力的話語擲地有聲。
雪亮的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楊樹葉子,篩下點點光暈,微風(fēng)拂來,光影凌亂。陽光映射在三哥的臉上,那張一向蒼白的臉因為激動而微微泛起的紅暈,如同霞光輝映下的波濤洶涌的海面。朱校長藏在樹陰下的一張胖臉,烏沉沉灰突突一片,好像一個破皮球,一向伶牙俐齒的嘴巴那刻竟中風(fēng)一般無言以對,只得急忙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滿臉無趣地敬三哥。三哥揮手擋了出去:“不抽!”
整個鬧鬧嚷嚷的會場立刻安靜下來,只有三哥低沉有力的聲音,如同開場的鼓槌敲打鼓面,發(fā)出強烈的撞擊聲。學(xué)生們驚訝地大張嘴巴,目睹三哥搶白朱校長,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是來給村里湊數(shù)的,一張張稚嫩的小臉立刻義憤填膺起來。
村支書一看大事不妙,慌忙丟下話筒,疾步過來賠笑。說馬上就散會,散了會立刻讓學(xué)生回去上課。
“你也不用給我說,這大半天耽誤的是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時間,要賠禮你就給他們講。”三哥雙手抱臂兀立著,看也不看支書一眼,冷冷地說。
朱校長紅頭脹臉,滿目無趣,給支書又是賠笑又是讓煙。
“回學(xué)校去!”三哥看著驚呆的我們,低聲命令。
我們立刻拎起凳子,撒著歡兒跑回校園。
四
一轉(zhuǎn)眼我們就上了初三,而三哥也遠調(diào)另一所學(xué)校任校長。
我們剛得知三哥調(diào)走的消息,好長時間都處于恍恍惚惚之中。校園中,教室里,也好像瞬間被抽筋剝骨,整個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一天課間,一個男孩子大聲說他想三哥了,一堆男孩就不約而同地大喊三哥。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急忙拿起筆,佯裝趴在課桌上寫作業(yè),眼睛卻不知不覺潮濕一片。又一天,一個男同學(xué)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進教室,高聲宣布:“三哥回來了!”所有的男孩子呼啦一聲跑了出去,我們女孩子也都好奇趴在窗口,急切地向外面張望。不過一會兒,男孩子就簇擁著三哥款款地走進教室。
還是那張蒼白的臉,依舊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樣,細長的眼睛依然微微瞇著,三哥四下打量著我們的教室,這個他曾經(jīng)那么熟悉,如今只能再次溫習(xí)的地方。男孩子把三哥里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亮亮的眼睛一刻也不閑地圍著他滴溜溜轉(zhuǎn)。我們女孩子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三哥。那一刻,我多想變成一個男孩子,依偎在他的身旁。
三哥滿臉含笑地看看這些一天天長大的男孩們,還不時地望望擠在墻角不敢搭話的女生,向我們點頭微笑。
那一年,我們就該畢業(yè)了。當我們提筆留念,把美好的寄語一筆一畫寫在留言冊上時,我們想起了三哥;當我們聚在一起拍畢業(yè)照的時,總覺得中間的位置有某種缺失,我們想起了三哥;當我們即將揮手告別校園時,三哥的身影怎么也揮之不去。于是在中考前夕,我們?nèi)嗤瑢W(xué)湊齊自己的零花錢,買回一幅荷花圖贈送給我們敬愛的三哥。
正在家中忙碌的三哥展開那幅荷花圖,頓時熱淚盈眶。他端端正正把那幅畫掛在客廳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我們一起吟誦著周敦頤的《愛蓮說》,笑著笑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這悲喜交加的情景雖然過去了三十多個年頭,但仍然歷歷在目,讓人難以忘懷。
當我?guī)煼懂厴I(yè)走上三尺講臺,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三哥仿佛就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深情地凝視著,凝視著課桌前的每一張稚嫩的臉。秉持“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育人理念,我時刻以三哥為模范,用“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愛釀一泓清泉,滋潤那一片片求知的心田。
五
這天深夜,當我和我的昔日的學(xué)生們攜手走出“味道名家”。
天空中雪花依然紛紛揚揚,地面上的房屋、樹木、道路全白了,在銀光閃閃路燈的照耀下,一個堆銀砌玉的世界展現(xiàn)在眼前。我們手拉著手,在雪地上嬉耍歡笑,好像又回到了他們學(xué)生時代那天真爛漫的時光里……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一批學(xué)生早已長大成人走向了社會。他們有經(jīng)商的,也有務(wù)農(nóng)的,有工人,還有像我一樣做了教師的文弱的女孩秀秀,正默默耕耘在教育的最前沿。昂首走在而立之年的他們,臉上曾經(jīng)的稚氣被眼角細細的皺紋改寫,不曾改變的是那份兒愛,他們愛我,正如我愛我們的三哥一樣。這份愛如同天空漫卷的雪花,純潔無瑕,用心播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