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胡姐(散文)
那年春節(jié)過后,我急匆匆地從延安趕回西安,在公司基地門口遇見胡姐,我正忙,胡姐欣喜地說:“你先忙,晚上來我家,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我以為她兒子談了女朋友或是要結婚了,由衷地替胡姐高興。晚上,我摁了胡姐家門鈴,胡姐穿著深灰色毛衣黑色打底褲給我開了門。我進去換了鞋,坐沙發(fā)上。胡姐進廚房端出一盤蘋果,喜滋滋地挨著我坐下,一邊削蘋果一邊說:“你看我有啥變化?”
我挪到側面的沙發(fā)上,仔細打量著胡姐。胡姐還和以前一樣,虎背熊腰,80公分寬的沙發(fā)她只能盤上半條腿。她低頭削蘋果,胸黏緊膝蓋,宛若一個混凝土灌制的大圓球。于是歉意地搖了搖頭。
胡姐有些嗔怪地笑了笑,說:“你沒看出我瘦?“”
我實事求是地回答她:“哦,沒看出來。你瘦了多少?”說完我就后悔了,愛美的女性最怕別人說她胖,我咋還是一根筋呢?
果然,胡姐埋怨道:“你這家伙是咋了?我瘦了十斤你都沒看出來?”
我心想,就你那身板,掉10斤肉和牛身上掉兩根毛一樣,誰能看出來呢!但我不想傷害胡姐,就轉換著話題安慰她:“我瘦了17斤,你看出來了嗎?”
胡姐睜大了眼睛說:“沒看出來,你個子大??!你咋減的?分享一下!”
“分享就罷了,我這辦法你用不上,你是咋減的?”
胡姐說,她是醫(yī)學減肥,一個周期三十天,交費9998元,減肥中心配送一日三餐。效果很好,第一個周期就減了十斤,希望下一個周期減得更多。就是費用太高,她還得等兒子發(fā)了工資才能湊夠這筆費用。
胡姐打量了我一下,說:“人要學會愛自己,對自己好點,情人節(jié)你給自己買啥了?”
我苦笑了一下,情人節(jié)那天正是我的生日。由于成天忙得團團轉,我都忘了自己的生日。至于情人節(jié),我沒有情人,因此更不在乎了。
胡姐見我不接她的話茬,只好繼續(xù)按她的思路說下去:“情人節(jié)那天,鳳凰老店做活動呢,我買了一條金項鏈?!?br />
我似乎有了點興趣,就說:“哦,你戴上讓我看看?!?br />
胡姐提高了分貝,語氣里有些不滿:“我戴了呀。你眼睛咋了?沒看見我脖子上的項鏈嗎?”
我肚子里直笑,你有脖子?你脖子在哪?打我認識你,你的下巴就緊貼著胸脯。我還納悶呢,臉蛋長得那么好看,怎么沒有脖子呢?想是這么想,但我還是認真地說:“你摘下來我看看?!?br />
胡姐使勁往后仰頭,枕著沙發(fā)靠背,食指伸進所謂的脖子部位,勾住嵌在肉里的項鏈轉動了一下,費氣巴力的摘下來,放手心里看了看,又捏起來看了看,遞給我說:“今年先買個鏈子,明年再買個墜子?!?br />
我心想,把項鏈都鑲在肉里了,你自己都得摘下來看呢,別人能看見嗎?她那脖子除了戴狐尾圍脖,戴啥都怪別人眼睛不好。于是我建議道:“你還不如買個手鏈,你那手腕圓乎乎的,戴上肯定漂亮!”
胡姐連連擺手:手鏈貴!買不起!
胡姐說,這回減肥,她下了有生以來最堅定的決心,不達目標決不罷休。正說得起勁,胡姐突然跳起來說她還沒吃晚飯呢,于是沖進廚房,用我們蒙古人酒樽大的碗,盛了一碗米飯放餐桌上,接著又轉身走進廚房端出冒尖的一大湯盆萵筍燉排骨。胡姐注意到我那驚駭?shù)难凵?,輕描淡寫地說:“其實,我飯量可小呢,每頓就吃這么一點?!?br />
胡姐邊說邊吃,我一邊看手機一邊應和著。一會兒工夫,我抬頭一看,飯碗和大湯盆都見了底。胡姐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點了一支煙,說:“減肥中心吃不飽,把我餓得眼冒金花。我有低血糖,醫(yī)生一再關照,我不能挨餓。今晚總算吃了一頓飽飯,排骨是瘦肉,沒脂肪;萵筍是減肥菜。面粉含淀粉、糖分高容易發(fā)胖。我現(xiàn)在不吃面食,米飯就吃一口?!?br />
天啊,這么晚,你還吃這么多,能不長肉嗎?我腦子一短路,差點又冒實話:“你把盛菜的盆換成這個小碗就好了?!?br />
胡姐笑了,說:“你想餓死我呀!減肥允許吃瘦肉,要補夠一天的熱量,這頓飯不會發(fā)胖。”
我覺得這頓飯菜,夠她一周需要的卡路里。她這么胡吃海塞,還要讓別人說她瘦,這不是皇帝的新裝?我隨便問了句:“你打算參加幾個周期?”
胡姐認真地說:“按我的身高達到標準體重,至少得半年。”
半年得交學費六萬塊錢!到這把年紀了,有那個必要嗎?再說她那種自欺欺人的減肥方法,除了白瞎那六萬塊錢,能有啥效果?
胡姐見我沉默不語,說:“女人要好好保養(yǎng)呢,把自己打扮漂亮才能栓住男人的心?!?br />
我沒見過胡姐老公,聽說他老公好多年不回家。胡姐是個享受型的女人,生活中會穿會吃會玩。眼角旁沒有同齡人的皺紋,臉上沒有中年婦女的滄桑,言談舉止流露高于普通人的氣質(zhì),標準的富婆范兒。尤其是做了十幾年安利,吃安利的蛋白粉,用安利的化妝品,臉蛋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十多歲。她下這么大資本減肥一定是想挽回老公。我怕她半途而廢,就給她出了個主意:“你還是與時俱進吧,實行數(shù)字化管理。買個體重秤,每天吃飯前秤一下體重,飯后再稱一下,用數(shù)字刺激,錙銖必較,一定能達到你想要的效果?!?br />
胡姐問:“體重秤多少錢?”
“百八十塊錢吧?!逼鋵嵰灿兴奈迨畨K的,我擔心那種便宜貨無法長期承受這么她的重量而失靈,所以給她說了一個中等價位的。
胡姐一聽,驚訝道:“臥槽!那么貴??!把一頓肉錢沒了,不要!沒必要!我心里有數(shù)!”
心里有數(shù)?你下了決心付出萬數(shù)成本,還能吃下一盆排骨!要是有個體重秤,吃之前秤一下,吃完再秤一下,懷揣這兩個數(shù)字,你還會計較少吃一頓肉?說不定會恨死那些搞養(yǎng)殖的、賣肉的生意人。沒有刺激就沒有傷痛,沒有傷痛就沒有斗志,沒有斗志減個屁!胡姐的減肥和狼吃鬼是一個道理,沒影兒的事!
胡姐屬于孤芳自賞的人,其實,人都有起起落落的時候,得志時聽聽別人的掌聲,失意時給別人捧捧場。胡姐喜歡別人吹捧,從不給人捧場,像我這種無權無勢的人在前幾年,她吝嗇的連個正眼都不肯給。在胡姐口中,沒聽說過哪個人有本事,哪個長得漂亮。別人要說誰誰漂亮有能耐,她不了解的話,不會接茬;了解的話,她會挑人家一堆毛病。胡姐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不如人的地方,包括她的體型。
不久,我調(diào)到重慶,再沒和胡姐聯(lián)系。有一天,胡姐微我,說她做了一個賺大錢的項目。項目的名稱我壓根沒記,是分紅型的。一份三百元,三份起步,一周分一次紅,三份在兩年內(nèi)可以賺到500萬。胡姐把我拉進群,讓我了解,鼓動我投入,并讓我把同學朋友也介紹進來。我是胡姐介紹的,自然是胡姐的下線,下線越多,分的紅利越多。
這比減肥還不靠譜,我沒搭理胡姐,直接退群。沒過幾天,我和胡姐共同的朋友玲姐給我打電話,死活讓我參加。玲姐說:“咱們普通老百姓可算找到賺大錢的平臺了,你趕緊加入吧?!蔽乙宦牼椭朗呛阕屗f服我,氣不打一處來,一股腦訓了玲姐一頓:“你也不評估一下自己的智商,略有知覺的人都知道這是給智障者設立的平臺,你不瓜不傻非要往里擠,你是擠啥呢?有那錢你還不如買個促進睡眠的枕頭,枕著做個好夢,夢里啥都有!”
玲姐更不高興,說我不識好歹。不加入就算了,還拿老師的腔調(diào)教育她。她可不想讓我教育,于是憤憤地掛了電話。
春節(jié)過后,我回去去了胡姐家。胡姐說她現(xiàn)在身價千萬。我說那你提現(xiàn)呀。胡姐說:“不急,到時候買別墅!”可我看到胡姐身上穿的還是普通人的檔次,家里還是老樣子,哪像千萬富婆。
胡姐得意地說:“當初讓你做你還不做,現(xiàn)在眼紅了吧?不過,你現(xiàn)在做也不晚,就是少掙好多?!蔽艺f我不眼紅,現(xiàn)在也不做,沒錢。
胡姐詫異地問:“你掙的工資呢?”
“還賬了。”
胡姐一下子蹦起來,喊道:“你傻??!你先掙錢還是先還錢?”
我堅定地說我先還錢。胡姐說:“你把小錢投到我這兒,掙了大錢一下就還了。你那樣啥時候才能還完?”
“慢慢還,借給我錢的同學朋友不怕我還錢慢,就怕我不還錢?!?br />
我知道胡姐有很多債務,至少有十多萬。她搞這個項目,或許能掙點,也就是維持個生活,離還賬恐怕還差的遠呢。要不,她不是這種行頭,這種鋪排。胡姐有錢是不會急著還賬,她會用這些錢干一些五馬倒六羊自欺欺人的事,比如,去廣西做資本融資,做化妝品,做保健品等等。
胡姐知道我不相信她,她很不高興。從那以后,我們斷絕了微信電話聯(lián)系。
半年后,玲姐微我,說她懷疑胡姐把她的錢貪污了,一年多了,沒給她分過紅利,她倆的關系現(xiàn)在搞得很僵。玲姐要收回本錢,胡姐以各種理由搪塞,最后撕破臉。過年前,玲姐的女兒踹開胡姐的門,與胡姐大鬧了一場。當然大鬧的還有其她投資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攤上指鼻子戳臉的事,能想象到,胡姐這個年過的多么糟心。
我擔心玲姐還會糾纏胡姐,因為本錢要不回來,玲姐不會罷休,玲姐那倆兒錢是撿紙片拾礦泉水瓶子攢下來的。我說:“玲姐,你也把你閨女教育教育,投資是有風險的,哪有光掙不賠的買賣呢?胡姐怎么也算個長輩,你閨女咋能指著鼻子罵長輩呢?你要這樣,以后誰還敢和你打交道呢?”
玲姐說:“胡姐當時沒說有風險,說百分之百的賺錢!”
“你動動腦子吧,哪有不擔風險的投資?菜販子還有賣不出去菜時候呢,他能返回去抽種菜人嗎?除非你買的是銀行的理財,你閨女這一折騰,你和胡姐還能做朋友嗎?”
玲姐說:“她坑了我,我還跟她做朋友?想得美!”
我開玩笑地說:“當初我要聽了你,現(xiàn)在我兒子是不是也應該扇你幾個大嘴巴?”
玲姐詭辯道:“你是有文化的人,不會做這種少腦子的事!”
“你還知道我是文化人?當初你聽我一句勸,能有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嗎?現(xiàn)在,錢沒了,朋友不要了,都是你這個腦子惹的事,你好好修補一下腦子,以后別干傻事?!?br />
年后,我回西安辦理去非洲的手續(xù),辦完后,去看了胡姐,胡姐精神狀態(tài)很差。
胡姐有氣無力地問我:“回來休假?”
我說:“嗯,不想去了,不適應那邊的氣候,老是睡不著覺?!?br />
胡姐沒話找話:“準備去哪?”
我本想說去西非,可我不了解國外的情況。自己的水平在國內(nèi)夠用,國外門檻高,要求高,能不能勝任還是個未知數(shù)?,F(xiàn)在敞揚出去,到時候干上三兩個月被辭退了,回來也不好收場,還是不說好。于是婉轉地回答:“還沒找到地方,正發(fā)愁呢!”
胡姐掐滅煙頭,又點了一支,說:“愁啥!你有才華,文筆又好,還愁沒地方用?”
別人說我有才華,我聽了也就那樣。這話從胡姐嘴里說出,我大吃一驚。我跟胡姐不是一路人,我們也不是好朋友,胡姐始終高高在上,我一直是仰頭看她的。認識她那會,我剛到陜西,舉目無親,整天形影單只,可盼能有個跟我說話的人,所以主動跟常見面的人打招呼。跟胡姐打招呼的時候,她那種不屑與鄙視的眼神刺痛了我,之后我不再主動跟胡姐說話。后來,是胡姐親自登了我門,胡姐登我門的原因是她在坐直銷產(chǎn)品需要廣集人脈,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卑微,胡姐能把我圈在她的交際圈里我非常榮幸,這也是這么多年我從未低頭看她的原因。
胡姐說這番話,我有點受寵若驚,我想勸她放下身段,務實求真,踏踏實實找一份工作,于是小心翼翼說:“我認識一個做月嫂的,一個月工資有一萬出頭,得先培訓,拿證上崗……”
沒等我說完,胡姐搶過話茬:“你可以去,我去不了?!?br />
“哦,我知道你放不下面子。我無所謂,我想盡快把賬還了!”
胡姐說:“我現(xiàn)在一屁股債,還有啥面子???上崗證我早就拿到了。是我胖,接不上活兒?!?br />
“你啥時候拿到的?”
胡姐:“有幾年了,前幾年,我去你們呼和浩特市做了兩年保姆,還是你們內(nèi)蒙人好打交道,那家人有錢,不挑剔我胖。我蹲不下,白天不敢擦地板。只能晚上等主人睡了,再偷偷地跪在地上擦。干了兩年,把裝修房子的錢掙出來了。裝修完我還想去,人家已經(jīng)找到保姆了?!?br />
“你可以再找??!讓家政公司幫你找?!?br />
“我一直在找,找不到啊??蛻籼籼奘且环矫?,另一方面是我胖,好多活干不了。為了找工作,花了好多錢減肥。她媽的,就是減不下來。我死的心都有了,可又不能死?!焙阌贮c了一只煙。一臉無奈,吐出的煙圈在頭頂盤旋,似乎也在很努力的找出口。
我聽了心里特別難過,原以為胡姐減肥捯飭是想挽回老公,沒想到是為了工作。于是忍著眼淚說了句:“那你保重吧,我走了?!鞭D過身,不爭氣的淚珠還是滾了下來。
出國不久,我聽說胡姐離婚了,這是必然的,我不驚奇,她老公有十七八年沒回家,也不給家里拿錢,足以說明他們的緣分盡了,沒必要耽擱彼此,值得尊敬的是她老公承擔了買房子的所有債務,我替胡姐松了口氣,也保留了對一個棄婦男人的敬重。胡姐有退休工資,夠自己生活,她再不用為找工作而減肥。
過了一段時間,我想在微信上跟她聊聊,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我拉黑了。我向玲姐打聽胡姐的情況。玲姐說,胡姐讓她刮目相看,胡姐得了糖尿病,胡姐的微信好友全是債主,胡姐用退休工資給債主還賬,把她的本錢還完了,其他人的還在慢慢還,總有一天會還清的。玲姐還說,胡姐虧的更多,胡姐的上線早跑的不見人影兒。
欠賬還錢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不過胡姐還得有點冤,因為她也是受害者。
那段時間,我想到胡姐心就發(fā)酸,都說女人是半邊天,而胡姐獨自擎住整個天,為家、為生計戰(zhàn)斗了半輩子,后半輩子,又要為健康和誠信而戰(zhàn)。
胡姐,我肅然起敬!